嘉德拍賣行春拍預展的燈光,是那種能剝掉一切偽裝的冷白,
精準而無情地切割著每一寸空間。空氣里昂貴的香氛,
也壓不住一種源自深層的、類似福爾馬林的冰冷氣味。
陳默端著一杯早已失去氣泡、凝滯如琥珀的香檳,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昂貴擺設,
站在人群邊緣。深灰色高定羊絨西裝妥帖地包裹著他日漸沉穩卻也日漸冷硬的身形,
腕間那枚鉑金表殼折射出的光芒,銳利而疏離。他的目光,卻像淬了火的探針,
越過那些矜持頷首、談論著估值與傳承的頭顱,
精準地、死死地釘在展廳中央一個不起眼的獨立玻璃展柜上。柜子里,躺著的不是稀世珠寶,
也不是名畫古籍。是一張糖紙。一張被精心裝裱在素白無瑕卡紙上的舊糖紙。
銀色的底子已然暗淡,蒙著一層時光的灰翳。印著的紅色草莓圖案邊緣模糊暈染,
像是被淚水打濕過,失去了鮮活的飽滿。一圈細細的金線氧化發黑,幾乎與卡紙融為一體。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紙張本身的纖維紋理,脆弱而倔強地伸展著。它安靜地躺在那里,
標簽上簡潔地印著:“Lot 87,二十世紀晚期食品包裝紙(銀底紅莓金邊),
私人珍藏”。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又被某種沉重黏稠的東西填滿。
陳默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鼓噪,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那褪色的銀,
模糊的紅,黯淡的金……像一把生銹卻無比契合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落滿厚重灰塵、銹跡斑斑的門。
一股混雜著甜膩巧克力、夏日塵土、廉價花露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汗腥燥熱的氣息,
蠻橫地、不容拒絕地沖入他的鼻腔,瞬間將他拽回那個遙遠得發燙的夏天午后。
“陳總也對民俗小物件感興趣?”拍賣行的張經理不知何時幽靈般湊近,
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訓練有素的探尋笑容,“這張紙品相很一般,起拍價倒是不低,
據說是某位藏家的心頭好,說是承載了……嗯,特殊記憶……” 他尾音拖長,
帶著職業性的試探。陳默的喉結幾不可察地劇烈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塊燒紅的炭。
眼底瞬間洶涌的暗潮被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下,只余深潭般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靜。
他晃了晃杯中紋絲不動的液體,金黃的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細密的、淚痕般的珠簾。
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屬于成功人士的弧度,
目光卻投向不遠處另一個被更多人簇擁著的、更為華麗的展柜:“張經理,
那件清中期的曼生壺,泥料和款識都值得推敲,能否詳細說說?”張經理立刻心領神會,
臉上綻放出更熱情的笑容,微微躬身引著他走向那件估價不菲的紫砂壺,
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它的傳承、泥料特性與精妙工藝。陳默微微頷首,
目光似乎專注地落在溫潤的紫砂壺身上,修長的手指偶爾劃過展柜冰冷的玻璃,指尖冰涼,
指關節卻在西裝袖口下繃得發白,微微顫抖。他需要一件東西,
一件足夠體面、足夠分量、能堵住所有窺探目光的“盾牌”,
來掩蓋他內心對那張破舊糖紙近乎病態的、巖漿般翻涌的渴望。拍賣日。
會場氣氛緊張而熱烈,空氣里彌漫著金錢與欲望蒸騰的氣息。槌聲此起彼伏,敲擊著神經。
“Lot 56,清中期曼生款紫砂壺,由168號先生競得!恭喜!
”聚光燈瞬間鎖定陳默。他從容起身,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略帶矜持的微笑,
接受著周圍混雜著羨慕、嫉妒與探究的目光洗禮,步履沉穩地走向后臺辦理交割。
那柄溫潤的紫砂壺被助理極其小心地捧在鋪著明黃錦緞的盒子里,
像一個沉重的、象征地位的戰利品。陳默簽下支票,動作行云流水,不帶一絲猶豫,
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冷靜得近乎冷酷。當那只沉甸甸的錦盒被恭敬地遞到他手中時,
指尖傳來的冰涼光滑的觸感,卻像投入沸油的冷水,
非但沒有壓下心底那團越燒越旺的熾熱火焰,反而激起了更猛烈的灼痛感——他真正想要的,
不是這個。終于,拍賣師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語氣響起:“Lot 87,
二十世紀晚期食品包裝紙一張,起拍價,三千元。”場內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的騷動。
不解的議論、難以置信的輕笑、甚至帶著點看熱鬧的嘲諷,像細小的蚊蚋在空氣中嗡嗡作響。
這種玩意兒?這個價?“三千元。” 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來自陳默所在的角落。
短暫的靜默。拍賣師顯然也有些意外,扶了扶眼鏡,確認道:“168號,三千元?
”“五千。” 一個略帶戲謔和玩味的聲音從斜前方響起。
是個穿著花哨印花襯衫、頭發染成栗色的年輕男人,翹著二郎腿,手里把玩著手機,
眼神里帶著點無聊找樂子的意味。陳默甚至沒有側頭看一眼那噪音的來源。
他的目光如同焊在了臺上那張裝裱好的糖紙上,聲音平穩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一萬。”場內嘩然更甚。一張破糖紙拍到一萬?這人瘋了?
還是錢多得沒處花?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花哨青年挑了挑眉,
大概覺得這游戲超出了“有趣”的閾值,聳聳肩,做了個“您請”的手勢,放棄了。
“一萬一次……一萬兩次……”拍賣師環視全場,語速刻意放慢。“兩萬。
” 一個蒼老、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后方不起眼的角落傳來。眾人循聲望去,
是一位頭發花白如雪、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色中式褂子的老者。他身形佝僂,
眼神渾濁卻異常專注,像兩盞即將燃盡的油燈,死死地鎖住玻璃柜里的舊紙片,
干枯的手指緊緊攥著座椅扶手。陳默的背脊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下頜的線條陡然變得冷硬如刀削。他依舊沒有回頭,但一股無形的寒意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冰冷的字:“五萬。
”老者渾濁的眼中瞬間涌起劇烈的掙扎、痛苦,還有一絲深不見底的無奈,
最終化為一聲沉重得幾乎壓垮空氣的嘆息。他頹然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放棄了。“五萬一次……五萬兩次……五萬三次!成交!
Lot 87,由168號先生競得!”槌聲落下,清脆、冰冷,帶著金屬的余韻。這一次,
沒有聚光燈追隨。陳默在一片更加驚詫、不解、甚至帶著明顯看瘋子意味的目光織成的網中,
沉默地、脊背挺直地走向后臺。助理抱著裝紫砂壺的錦盒,
看著老板手中那個裝著舊糖紙的、輕飄飄的牛皮紙文件袋,眼神復雜,欲言又止。
濱江頂級公寓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燈火璀璨如星河,卻照不進這過分空曠的客廳。
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薰刻意營造的、冰冷的雪松氣息。“爸爸!爸爸你看!
” 六歲的朵朵像一只歡快的小鳥,穿著粉色兔子睡衣,舉著一幅剛完成的蠟筆畫沖過來,
畫上是歪歪扭扭的三個小人,涂著鮮艷的顏色,“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朵朵!
我們手拉手去公園!”陳默正坐在沙發上,面前攤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報表。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抬起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頭發:“嗯,
朵朵畫得真棒。”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書房緊閉的橡木門。
那張花了五萬塊買來的舊糖紙,
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書房最深處一個特制的恒溫恒濕展示柜里,像一個被供奉的圣物。
昂貴的曼生紫砂壺,則被他隨意擱在客廳博古架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無人問津,
很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浮塵。妻子林薇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
將畫小心地貼在冰箱門上。她是個氣質溫婉的女人,
此刻看著丈夫明顯游離的狀態和女兒瞬間黯淡下去的小臉,秀氣的眉宇間籠上一層憂色。
她輕輕放下果盤,坐到陳默身邊,聲音柔和:“默默,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拍賣會回來,就看你心事重重的。” 她的目光也若有似無地掃過書房的門。
陳默像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發出“啪”的一聲輕響。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語氣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生硬:“沒事,工作上的事。” 他起身,避開妻子探尋的目光,
“我還有點郵件要處理,你們先睡。” 說完,徑直走向書房,關上了門,
也將妻女的關切和客廳的暖意隔絕在外。書房里沒有開大燈,
只有恒溫展示柜自身發出的幽幽冷光,如同一小片冰原。陳默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黑暗中,
隔著冰冷的特種玻璃,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柜子里那張被放大了無數細節的舊紙。
在專業光源下,那銀色的底光泛著一種死寂的灰白,紅莓的輪廓模糊不清,
像干涸凝結的、陳舊的血跡。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和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洞感在胸腔里瘋狂滋長、蔓延。
他得到了它,用五萬塊,一個足以買下當年整個“琴韻”小賣部的價格。可為什么,
心里那個被挖開的洞,非但沒有被填滿,
反而像被這冰冷的燈光和無情的玻璃放大成了一個無底深淵?他以為擁有它,
就能抓住那個燥熱午后墻根下的一縷光,
就能撫平那個蹲在地上、汗流浹背的小男孩眼中被輕蔑刺傷的委屈。可指尖觸碰到的,
只有一片無法逾越的、刺骨的隔閡。那糖紙像一個冰冷的嘲諷,嘲笑著他的徒勞。
失眠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白天,他是西裝革履、決策千里的商業精英,眼神銳利,
言辭精準。夜晚,他像一頭被囚禁在黃金牢籠里的困獸,
在空曠得能聽到自己心跳回聲的公寓里無聲地游蕩。他瘋狂地打開一個又一個購物網站,
搜索欄里填滿“進口巧克力”、“復古包裝”、“銀底紅草莓”。
一盒盒包裝華麗、價格不菲的巧克力像潮水般被送到他那間寬大氣派的辦公室。
他拆開精致的禮盒,動作近乎粗暴,目光只死死盯著里面的包裝紙。
那些嶄新的、閃爍著炫目鐳射光芒的、帶著磨砂觸感的、印著各種奇形怪狀草莓圖案的糖紙,
被他只看一眼,便帶著嫌惡和憤怒,狠狠地揉成一團,像丟棄垃圾一樣,
用力砸進桌角的垃圾桶。有時力道太大,揉皺的糖紙會彈出來,落在昂貴的地毯上。
助理小楊不止一次在早晨打掃時,發現他寬大的紅木辦公桌的煙灰缸里,
塞滿了被揉得不成樣子的嶄新糖紙,扭曲的銀色和紅色刺眼地糾纏在一起。
而旁邊抽屜的角落里,那些被剝去外衣的昂貴巧克力,則原封不動地躺著,
在恒溫的空調房里,默默地滲出油脂,結上一層難看的白霜。
她曾無意中撞見陳默獨自坐在辦公椅里,背對著門,手里捏著一張剛拆下的嶄新糖紙,
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呆。窗外鉛云低垂,一場醞釀中的暴雨讓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
他側臉的線條繃得死緊,眼神空洞,卻又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那火焰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迷茫和痛苦。小楊屏住呼吸,悄悄退了出去,
后背滲出一層冷汗。“陳總,您要的城南項目二期風險評估報告。”一天下午,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落地窗,發出沉悶的聲響。小楊將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他桌上,
目光不經意掃過他鎖著的左邊最下面那個寬大的抽屜——公司里心照不宣的“第七個抽屜”。
據說那里面塞滿了各種銀色的、帶著紅色草莓圖案的糖紙,是他無法示人的隱秘角落。
陳默“嗯”了一聲,頭也沒抬,目光空洞地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據,雨聲讓他更加煩躁。
等小楊離開,他才猛地丟開手中價值不菲的鋼筆,鋼筆滾落在地毯上,無聲無息。
他煩躁地將手指插進濃密的黑發,用力抓撓。
猛地拉開那個被鎖住的抽屜——里面果然塞滿了各種嶄新或揉皺的銀色糖紙,
紅的、粉的、帶亮片的、印著卡通草莓的……像一堆色彩斑斕的、毫無生命的工業垃圾。
他抓起一大把,狠狠地揉捏、擠壓,嶄新的糖紙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嘩啦聲,
仿佛在尖叫。然后他像發泄一般,用力摔進抽屜深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像是對著空氣揮拳,只有徒勞的憤怒在冰冷的辦公室里回蕩,被窗外的雨聲吞噬。
一次去鄰市考察一個重要的合作項目。回程時,暴雨初歇,天空依舊陰沉,
濕漉漉的水汽彌漫。司機老趙看著導航上顯示高速因事故堵成深紅的一片,
小心翼翼地從后視鏡里看著后座閉目揉著太陽穴、臉色比天色更陰沉的老板:“陳總,
高速堵死了,看情況沒兩三個小時通不了。要不……走一段老國道繞過去?
就是那邊路不太好走,顛簸些,但能快點到家。”陳默正被一種莫名的煩躁和頭痛折磨,
聞言只疲憊地揮了揮手,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模糊的“嗯”。車子很快駛離高速,
匯入一條狹窄的省道,隨即又拐進更小的、標識模糊的鄉道。道路立刻變得狹窄坑洼,
車身開始劇烈地顛簸搖晃。
兩旁是低矮雜亂的、貼著廉價白瓷磚或刷著斑駁石灰水的自建樓房,
雜貨店、摩托車修理鋪、冒著滾滾油煙的炒菜小飯館毫無章法地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