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瑯出生的那年,裕園的繡球開得極盛。暮春時節,粉白相間的花球壓彎了枝頭,
遠遠望去如云霞墜地。那年傅辰逸十六歲,隨父親來玉家做客,
在后花園見到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女嬰。"這花開得這樣好,不如給小姐取個小字吧。
"傅老爺笑著提議。傅辰逸望著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嬰兒,又望望滿園繡球,
輕聲道:"松月如何?松前有月,照緋花開。"玉老爺拍掌稱妙,
從此"松月"便成了琳瑯的乳名。誰也沒想到,這隨口一取的名字,
竟成了纏繞兩人一生的羈絆。歲月如流水,轉眼間琳瑯已長到十四歲。那年春雨連綿不絕,
玉老爺染了風寒,竟一病不起。不出三月,玉夫人也隨夫君去了。祠堂里火燭搖曳,
映照著族人們冷漠的面容。大伯雖有心照拂,奈何族中事務繁雜,終究力有不逮。
"松月年紀尚小,不如先跟著三房過活?"有人提議。"三房今年添了雙生子,
怕是照顧不周..."議論聲此起彼伏,卻無人真正關心那個站在角落的孤女。
琳瑯攥著素白的衣袖,感覺自己也像那燭火一般飄搖不定。就在這時,
中堂的主位上傳來一道清潤的聲音:"跟我走吧,跟我回瑾園。"琳瑯抬頭,
看見一位身著月白長袍的男子端坐其上。他眉目如畫,氣質清雅,
正是九年前為她取名的那位傅家公子。如今二十五歲的傅辰逸已是江南傅家的家主,
舉手投足間盡是世家風范。"傅...傅世叔?"琳瑯怯生生地喚道。傅辰逸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春風拂過新柳:"還記得我?很好。"他轉向玉家族老,
"琳瑯小姐與我傅家素有淵源,如今她父母雙亡,我愿接她到瑾園教養,直至及笄出嫁。
"大伯玉明遠面露感激:"有傅家主照拂,是松月的福氣。"就這樣,
在一個煙雨朦朧的清晨,琳瑯帶著簡單的行裝,隨傅辰逸踏上了前往瑾園的馬車。
車簾外細雨如絲,她偷偷打量著對面閉目養神的男子。他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無幾,
只是輪廓更加分明,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害怕嗎?"傅辰逸忽然開口,眼睛卻仍閉著。
琳瑯搖頭,隨即意識到他看不見,輕聲道:"不怕。""瑾園比裕園大些,
你會有自己的院子。已經安排了丫鬟婆子伺候,缺什么只管說。"他睜開眼,
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溫柔,"就當是自己家。
"當馬車穿過刻著"瑾園"二字的青石門楣時,雨恰好停了。陽光穿透云層,
照在沾滿雨滴的繡球花上,折射出七彩光芒。傅辰逸先下了車,轉身向琳瑯伸出手:"來,
看看你的新家。"瑾園比琳瑯想象的還要美。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回廊曲折通幽,
處處可見匠心。最引人注目的是園中隨處可見的繡球花,粉的、藍的、紫的,
在雨后顯得格外鮮活。"傅...世叔很喜歡繡球?"琳瑯小心翼翼地問。
傅辰逸駐足在一叢粉色繡球前,伸手輕撫花瓣:"自從在裕園見過那場花事,
便覺得這花格外親切。"他轉頭看她,"你的院子叫松月齋,我讓人移栽了些繡球,
不知你可喜歡?"琳瑯心頭一熱,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那個隨口取的小字。
松月齋位于瑾園東南角,清幽雅致。推開雕花木門,迎面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左側一株老梅,
右側幾叢繡球,中間青石鋪就的小徑通向三間正房。屋內陳設簡潔卻不失精致,
月洞窗前的書案上擺著嶄新的文房四寶。"小姐可還滿意?
"一位約莫四十歲的婦人上前行禮,"老奴姓周,是家主派來伺候小姐的。"琳瑯正要回答,
忽聽傅辰逸道:"周嬤嬤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鬟,最是穩重可靠。這兩個小丫頭叫青桃、紅杏,
年紀與你相仿,正好作伴。"兩個穿著淡綠衫子的小丫鬟上前行禮,
圓圓的臉蛋上帶著靦腆的笑。琳瑯忽然覺得,這個陌生的地方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安頓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傅辰逸雖為家主,卻總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關心琳瑯的起居。
每日清晨,必有丫鬟送來新摘的鮮花;三餐膳食,必合她口味;就連她隨口提過想學的古琴,
不出三日便出現在松月齋的琴室里。"家主對小姐真是上心。
"周嬤嬤一邊為琳瑯梳頭一邊感嘆,"老奴在傅家三十余年,從未見他對誰這般細致。
"琳瑯望著銅鏡中自己泛紅的臉頰,輕聲道:"傅世叔待我如親侄女,我自然感激。
""親侄女?"周嬤嬤笑了,"家主可沒有這么大的侄女。要老奴說啊...""嬤嬤!
"琳瑯急忙打斷,生怕她說出什么令人羞赧的話來。轉眼到了七夕。那日瑾園張燈結彩,
傅辰逸特意設宴為園中女眷過節。琳瑯穿了件淡紫色的紗裙,發間只簪一支銀釵,
卻襯得肌膚如雪,明眸皓齒。"松月來了。"傅辰逸向她招手,"坐我旁邊。"宴席上,
傅家幾位小姐和管事娘子們笑語盈盈。琳瑯起初還有些拘謹,很快便被這溫馨的氣氛感染。
當丫鬟端上一盤盤巧果時,傅辰逸特意將最精致的那碟放在她面前。"嘗嘗,
這是按蘇州方子做的,你應當喜歡。"琳瑯拈起一塊蓮花狀的巧果,輕輕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裹著清甜的蓮蓉,確實美味。她抬頭想道謝,卻見傅辰逸正凝視著她,
目光柔和得如同看著世間至寶。那一瞬間,琳瑯覺得心跳加速,慌忙低頭繼續吃巧果,
卻再嘗不出滋味。宴后,眾人到園中乞巧。丫鬟們準備了針線,讓小姐們比賽穿針引線。
琳瑯手巧,不一會兒就穿好了七根針。"松月小姐贏了!"青桃歡呼道。傅辰逸走過來,
遞給她一個錦盒:"獎品。"盒中是一枚羊脂玉雕成的繡球花佩,花蕊處嵌著細小的珍珠,
在月光下瑩瑩生輝。"太貴重了..."琳瑯不敢接。"收著吧。
"傅辰逸親手為她系在腰間,"很適合你。"那晚回到松月齋,琳瑯將玉佩放在枕邊,
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想起宴席上傅辰逸看她的眼神,想起他為自己系玉佩時指尖的溫度,
心頭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次日清晨,她正在院中賞花,忽聽腳步聲傳來。
抬頭望去,傅辰逸一襲靛藍長衫,手持一卷書冊向她走來。"昨夜睡得可好?"他問。
琳瑯想起那枚被自己握了一夜的玉佩,耳根發熱:"很...很好。""那就好。
"傅辰逸將書冊遞給她,"這是《李義山詩集》,你上次說想讀的。"接過書時,
琳瑯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那一觸如電,讓她險些將書掉落。傅辰逸卻似無所覺,
只是溫聲道:"今日我要去杭州查賬,約莫十日方回。園中諸事已交代周嬤嬤,
你有需要盡管提。""世叔路上小心。"琳瑯低頭道。傅辰逸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發頂,
就像對待一個孩子。可琳瑯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晚輩對長輩的敬愛。
傅辰逸離園的十日里,琳瑯每日都會到瑾園最高的聽雨樓上眺望遠方。
青桃笑她是在等家主歸來,她也不否認。第十日傍晚,天空飄起細雨,她正打算回房,
忽見遠處一隊人馬緩緩行來。"是家主回來了!"紅杏驚喜道。琳瑯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強自鎮定地回到松月齋,卻坐立不安。直到周嬤嬤來報,說家主請她到清風堂用晚膳。
再見傅辰逸,他風塵仆仆卻神采奕奕。見到琳瑯,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囊:"杭州帶來的小玩意兒,看看可喜歡?
"錦囊里是一對珍珠耳墜,珠子不大,卻圓潤光澤,在燈下泛著淡淡的粉色。
"這...這太...""不喜歡?"傅辰逸挑眉。"喜歡!"琳瑯急忙道,
"只是...""喜歡就好。"傅辰逸打斷她,"先用膳吧,菜要涼了。
"那頓飯吃得琳瑯心不在焉。她總忍不住偷瞄傅辰逸,卻發現他也在看她,
目光相接時兩人都迅速移開視線,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飯后,傅辰逸提議到園中散步消食。
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繡球花瓣上還掛著水珠,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在瑾園可還習慣?
"傅辰逸問。琳瑯點頭:"比在裕園時好多了。""那就好。"他停下腳步,
望著遠處的落日,"松月,你可曾想過將來?""將來?""嗯。女子及笄后便要議親,
你可有心儀之人?"琳瑯的心猛地一沉。她抬頭看著傅辰逸的側臉,
那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線在暮色中格外分明。她想說"有",想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可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傅辰逸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你還小,不急。
"那晚回到房中,琳瑯取出那對珍珠耳墜,對著銅鏡戴上。鏡中的少女眉目如畫,
眼中卻盛滿愁緒。她輕撫耳垂上的珍珠,喃喃自語:"十一歲的差距,真的那么大嗎?
"窗外,一輪新月悄悄爬上枝頭,將清輝灑滿松月齋的庭院。繡球花在月光下靜靜綻放,
仿佛在見證一段尚未言明的情愫。琳瑯十八歲生辰那日,瑾園上下張燈結彩。清晨天還未亮,
青桃就捧著一套嶄新的衣裙進來。"小姐快看,這是家主命蘇州最好的繡娘趕制的!
"展開來看,是一件藕荷色繡櫻花紋的廣袖襦裙,衣襟處用銀線繡著細小的繡球花,
在晨光下若隱若現。配套的還有一條月白色披帛,輕如蟬翼,觸手生涼。
"這料子..."琳瑯撫摸著衣裙,認出是罕見的云霧綃,一年產量不過數十匹。
剛梳妝完畢,院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傅辰逸一襲靛青色長衫,手持一個紫檀木匣走了進來。
三年時光仿佛格外眷顧這位家主,只為他添了幾分成熟氣度,眉眼間的溫潤卻更勝從前。
"松月,生辰快樂。"他將木匣遞來,眼角含笑。匣中是一套十二幅的繡像,展開來看,
竟全是琳瑯的畫像。
月齋前的忐忑、十六歲在聽雨樓上撫琴的專注...最后一幅是前日她在荷塘邊喂魚的側影,
連裙擺上的褶皺都繡得栩栩如生。"這..."琳瑯手指輕顫,撫過那些繡像,
"世叔何時...""每年一幅。"傅辰逸聲音輕柔,"從你五歲初見那年起。
"這句話像一滴溫水落入心湖,激起層層漣漪。琳瑯抬頭,正對上傅辰逸專注的目光。
三年朝夕相處,她早已看懂那目光中的情意,卻始終不敢確認。"家主,玉家大夫人到了!
"周嬤嬤在院外稟報。傅辰逸微微頷首,輕聲道:"你大伯母特意從杭州趕來為你慶生,
先去見客吧。"家人團聚花廳里,玉家大伯母沈氏正與傅家幾位夫人寒暄。見琳瑯進來,
立刻起身拉住她的手:"松月又長高了!快讓伯母瞧瞧。
"沈氏身后站著琳瑯的堂兄玉明修、玉明遠,以及堂妹玉琳玥。明修手里捧著一個錦盒,
笑道:"小妹生辰快樂,這是大哥從西域帶回的香料。
"明遠則遞上一卷畫軸:"二哥沒什么好東西,這幅《春山煙雨圖》望你喜歡。
"最小的琳玥才十二歲,撲上來抱住琳瑯:"姐姐想死我了!娘親手給你做了衣裳,
我幫忙繡的花邊呢!"琳瑯眼眶發熱。父母去世后,是大伯一家接濟她度日,
雖然后來隨傅辰逸來了瑾園,但這份親情從未間斷。"好了好了,都坐下說話。
"沈氏拉著琳瑯的手不放,"在瑾園可好?傅家主待你如何?""世叔待我極好。
"琳瑯偷瞄了一眼坐在主位的傅辰逸,他正與明修談論今年茶葉的行情,似乎沒注意這邊。
沈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長地笑了:"傅家主年輕有為,至今未娶,
不知多少世家小姐惦記著呢。""伯母!"琳瑯耳根發燙。"哎呀,我家松月也長大了。
"沈氏輕拍她的手,"轉眼都十八了,該議親了...""玉夫人不必擔心。
"不知何時傅辰逸已走到近前,"松月的婚事,我自有考量。"他這話說得平靜,
卻讓琳瑯心頭一跳。沈氏眼中閃過訝異,隨即笑道:"有傅家主操心,我們自然放心。
"午宴設在臨水的芙蓉榭。傅家幾位小姐作陪,席間笑語不斷。明修說起西域見聞,
引得眾人驚嘆;明遠與傅家二公子討論詩詞,頗為投契;琳玥則纏著傅家三小姐教她編花籃。
琳瑯坐在傅辰逸身側,看著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賓客之間,時而為她布菜,
時而低聲解釋席間談到的典故。那種被珍視的感覺,讓她胸口發脹。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