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秋初。山風已涼,南方的小村子在晨霧中朦朧如舊年殘夢。柳清婉坐在窗前,
手中拿著半片折扇,那是沈溯做的。他說:“你心熱,我給你個風。”可這風再清,
也吹不散她心頭這場苦霧。她十七,他十八。他們是這山村里最早一批學會識字的孩子,
清婉聰慧,沈溯沉靜。她出身村中大戶,父親是鄉辦糧站站長,
頗有地位;他卻是“黑五類”之子,自小孤苦,寄人籬下。可他們從牙牙學語時便相識,
許多夜晚,他在她家窗下念她教的詩句;許多白晝,
她在他草編的竹葉書簽上寫下“生死契闊”。他們以為,憑這份情誼,能撐起一生。
直到那一紙婚約降臨,她被許給了鎮上書記的兒子——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那一夜,
風里夾著燒秸稈的味道,沈溯在柳家后墻等她。他說不出話,只握著她的手,
掌心滾燙如火炭。“我們走吧,清婉。離開這個村子,哪怕逃到天邊,也好過留在這泥潭里。
”他聲音發啞,卻堅硬如鐵。她看著他,眸子清澈卻倔強。“逃不掉的。他們會抓我們回來,
就像捉走路的雞一樣。”沈溯沉默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頁,還有一支小刀。
“那就不活了。清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她看著他,眼中無波,卻緩緩伸出手指。
“寫契約吧。”刀鋒劃破手指,血珠涌出。
他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柳清婉**> **沈溯**> 生死為誓,
契于陰陽。此身若負,血染輪回。她又附上一句詩,仿佛誓言:> “我心如磐,
縱死猶可相守。”寫完時,兩人相視一笑,卻眼含淚光。“清婉,”沈溯輕輕說,“下輩子,
我先來找你,不管你轉生到哪,我一定認得出你。”她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把那張血書貼身藏進衣襟。他們約定三日后,在村西那座荒廢的神廟旁斷崖上,一同赴死。
無紙無媒,也無親無鄰,但血作紅書,誓為嫁娶。那三日過得比任何一年還長。
清婉日日被父母看守,但她仍設法與沈溯偷見,藏衣物、寫訣別信、燒掉他曾送的所有東西,
斷了她與這個人世的牽連。終至當夜。月亮冷白,像死人的臉,照著清婉一襲紅衣。
那是她祖母留下的舊嫁衣,原該在她洞房花燭夜穿上的,如今卻要穿去黃泉路。她梳起發髻,
描上朱唇,對著銅鏡輕聲說:“你若不來,我也不怪你。”但她信他會來。果然,他來了。
沈溯也是一身素凈新衣,臉色蒼白得像蠟。他拉著她的手,一言不發,走向山崖。風大了,
松濤滾滾,夜蟲低鳴,像是有人在哭。兩人站在崖邊,俯瞰深淵。下方霧氣翻滾,
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她輕聲說:“等會我先跳,你別怕。
”他忽然握緊她的手:“不……我陪你一起。”“怕死嗎?”“怕,”他笑,
“但更怕你一個人去。”她嘴角彎起,“那就好。”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紅衣翻飛,
在風中化作一朵火焰——她跳了。沈溯卻在她騰空的剎那,腳步一軟,退后一步。
他看著她消失的地方,眼里驚懼、遲疑、瘋狂交織。“清婉——”風把他聲音帶走了。
他跌坐在地,喘著粗氣,額頭冷汗淋漓。他沒有跳下去。他害怕了。他背對著深淵,爬起身,
像個逃兵般跌跌撞撞地跑回村里。天快亮了,沒人知道他來過這里。
清婉的衣角像火焰在他腦中燃燒,那一瞬的目光,像是看破了他整個人生。他回到自己的屋,
整夜未眠。第二日,村里人找到斷崖下的清婉尸身,紅衣盡濕,面目平靜,似笑非笑。
停尸夜雨下了一整日,天色陰沉,暮色像浸了墨似地沉重。
柳家的偏廳傳出細微的木頭咯咯聲,是福生老仆在釘棺材。沒人愿意碰柳清婉的尸體。
她“私奔未遂,自戕身亡”,丟盡了柳家的臉面。父親柳老爺子氣得臥病在床,
母親只在屋中嚎啕半夜,隨后下令:**不設靈堂,不張白紙,不請道士,只讓老仆守一夜,
天一亮就抬去亂葬崗。**那口薄棺是臨時釘的,連漆都沒刷,粗糙得像是給牲口用的。
可清婉的嫁衣卻艷得刺眼,是她殉情時穿的那件。盡管浸了雨水,紅色依然濃烈,
像一場還沒醒透的夢。福生是家里最年長的仆人,看著清婉長大。他在偏廳中點了一盞燈,
風吹窗紙嘩嘩響,燈火微顫如嬰兒吐息。他踟躕良久,才走近棺前。清婉安靜地躺著,
臉色蒼白透明,唇角微彎,好像剛剛說完一句話。她的雙手交疊,仍緊緊攥著那張血字婚書。
“姑娘……”福生低聲喃喃,眼眶有些濕。他伸出手,想取出那張紙,照規矩應當燒掉,
免得“冥書成契,引魂不散”。可就在他手指剛觸碰到紙角時,
**清婉的指尖忽然抽動了一下**。他猛地后退一步,冷汗直流——也許只是錯覺?
風更大了,偏廳的窗紙被吹破了一角,一道黑影靈巧地躍進屋里。“喵——”是一只黑貓。
毛色漆黑如墨,眼瞳泛著綠光,身上沾著雨點,卻毫不驚懼。福生倒吸一口涼氣,
嘴唇發顫:“別過來……快滾!”黑貓卻慢悠悠繞著棺木走了一圈,尾巴高高揚起,
忽然縱身一躍,**輕巧地越過了棺材**。那一瞬,燈光猛然閃滅。四周漆黑,
只有窗外雨點打在屋檐的聲音,
還有一聲細若蚊鳴的“咯……咯……咯……”福生踉蹌著點燃燈芯,可燭火剛亮,
又是一股陰風吹過,將燈吹滅。這回,
他聽見了——**“咯咯咯咯咯……”**那是棺木里傳來的聲音,
像指甲輕輕劃過木板的聲音,又似有什么東西在緩緩挪動。福生跌坐在地,渾身僵硬,
不敢動彈。“姑娘……是你回來了嗎?”他聲音發干,眼珠都不敢轉。
又是一聲“啪”——仿佛棺蓋輕輕震了一下。他僵硬地轉頭,看見那塊紅布微微鼓起,接著,
一只**蒼白的手**從縫隙中探了出來,輕輕將紅布掀開。那只手緩緩扶住棺沿,
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起床。**柳清婉坐了起來。**她披著紅衣,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側,
眼睛睜著,灰白色的瞳仁中沒有一絲生氣。她四下掃了一眼,嘴角緩緩揚起。
“……我還沒嫁人呢。”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如風吹過枯井。福生眼前一黑,失聲尖叫。
他轉身就跑,可偏廳的門已被風猛地關死。他猛砸幾下,門紋絲不動。
他回頭看清婉——她已站起,裙角微浮,仿佛雙腳未落地。她一步步向他走來。
福生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嚎叫著磕頭:“姑娘饒命!
福生老了……不想死啊——”清婉停下腳步,歪頭看著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你幫我守夜,
可你沒幫我守他。”“他是誰?”她忽然問,聲音冰涼,“他說要和我一起走,
可我怎么只走了一半?”福生嚇得口齒不清:“是、是沈溯!他、他……他沒跳啊!他跑了!
”清婉嘴角的笑容更大了。“原來是這樣……”她緩緩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血書,
那張紙上血跡未干,字跡清晰:> 生死為契,若違此誓,來世不得相見,陰陽無以安生。
她輕輕念著,唇角彎起,笑意卻寒入骨髓。“那我該去找他了。”說完,她衣袂翻飛,
燈火無風自滅。黑貓再次躍起,尾巴揚得高高的,喵嗚一聲,從窗縫跳了出去。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柳家傭人推開偏廳之門,發現福生蜷縮在門口,雙眼瞪得滾圓,
口中含著一縷血紅的絲線,身下是一灘穢物,已沒了氣息。棺材依舊,棺蓋扣好,紅布覆頂,
仿佛從未被人動過。但誰也不敢再靠近。有人悄悄揭開棺蓋看了一眼,
發現清婉的嘴角竟然微微上揚,像是在嘲笑什么。村里老道士看了尸相,
只說了一句話:“黑貓跳尸,魂不歸地。她走了……可不是去投胎。
”紅衣歸來沈溯近來常做夢。夢里,是那一夜的山崖——月色蒼白,風聲如泣。
清婉站在斷崖之上,一襲紅衣,如血云堆雪。她回頭看他,唇角含笑,眼底卻沒有半點生氣。
“沈溯,快來啊,我在這兒。”他每每驚醒,額角冷汗淋漓,心跳如鼓。那夜之后,
他裝作一切不曾發生,繼續留在村中,照常耕讀、吃飯、與人寒暄。他從未承認曾陪她赴約,
也未去過斷崖。可他知道——他是逃兵,是負心人。清婉死后第三日,他去了一趟山后祖祠,
為她點了三炷香。他不敢去她靈堂。其實也無需去——靈堂根本沒有設。
他低頭看著香火跳動,忽覺身后風起,仿佛有什么人站在他身后。他猛地回頭,空無一人。
只是空氣里,有股淡淡的脂粉香氣。他記得,那是清婉常用的一種桂花香脂。……那之后,
怪事接連而至。他回家時,常在門口發現一枚紅紙折成的喜字,紙角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起初他以為是誰惡作劇,可撕碎丟進火里后,第二天仍出現在門檻。一日夜晚,
他夢中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篤、篤、篤……”**他披衣起身,
掀開窗簾,只見月下站著一個人影——披著紅衣,長發遮面,低頭不語。他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