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一七月的日頭把水泥地曬得發燙，陸明遠站在基坑邊緣，
后頸的汗順著衣領往下淌，浸透了洗得發白的藍工服。腳邊的裂縫像張咧開的嘴，
從他左腳尖一直延伸到右腳邊，
最寬處能塞進半根手指——這讓他想起上周在工地公告欄看到的安全警示圖，
那些因支護不到位坍塌的基坑照片里，裂縫也是這樣張牙舞爪。"陸工，您看這數據又漲了。
"小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討好的顫音。他舉著測量儀，
屏幕上的數字跳成39.8毫米，比昨天多了2.8。陸明遠沒回頭，
盯著裂縫里卡著的半塊混凝土碎渣，那顏色和他二十年前剛入行時親手澆筑的試塊一模一樣，
都是青灰色，帶著未完全凝固的水泥漿。"三天前才37。"他彎腰撿起腳邊的碎渣，
指腹蹭過斷面，本該密實的水泥顆粒簌簌往下掉，"支護樁位移超過30毫米就該預警，
現在都快40了。"風掀起他額前的白發，
露出眉骨下一道淺疤——那是三年前另一個工地的事故留下的，
當時他為了搶工期沒堅持檢查錨索，結果基坑局部坍塌，一塊鋼筋砸在他安全帽上，
縫了七針。小吳搓了搓手，
工裝袖口磨得起了毛邊："監理部王工說...說在允許誤差范圍內，讓咱們接著挖。
他說現在工期緊，甲方天天來催，再停的話...""允許誤差？
"陸明遠把碎渣狠狠摔在地上，裂開的碎塊濺到小吳腳邊，
"規范寫的是累計位移不超過30毫米，預警值25！你現在拿允許誤差當擋箭牌？
"他突然想起上周例會上，總包單位的項目經理拍著桌子說"效益是企業的命"，
當時他站起來反駁"安全才是工人的命"，散會后老楊拍他肩膀："老陸啊，
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但有時候得學會看風向。"手機在褲袋里震動，他摸出來，屏幕亮著，
是妻子張麗的微信。對話框里躺著一條新消息，配了張照片——妞妞躺在病床上，小臉蒼白，
手里攥著護士送的氣球，嘴角勉強扯出個笑。文字是："妞妞今天精神好多了，
說要等你帶她去看動物園。住院費還差八千，醫院說明天中午前再交不上，就得停藥了。
"陸明遠的拇指懸在屏幕上方，"知道了"三個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
最后只回了個"嗯"，然后把手機塞回口袋，金屬外殼硌得大腿生疼。
他想起昨天去醫院送飯，路過繳費窗口，聽見護士說"陸先生，您這欠費單都堆成小山了"。
妞妞的白血病治療已經花了二十多萬，家里的積蓄早空了，張麗把陪嫁的金鐲子都賣了，
現在就靠他每個月一萬二的工資撐著——可這工資，最近三個月都被扣了績效，
理由是"項目進度滯后"。"陸工，老楊找您呢。"小吳縮了縮脖子，
指著不遠處穿花襯衫的男人。包工頭老楊正靠在越野車上抽煙，看見陸明遠過來，
把煙頭碾在地上，用腳尖碾了碾："老陸啊，我聽說你今天跟王工杠上了？"陸明遠沒接話，
盯著老楊腳邊沾著泥的皮鞋——那鞋他認識，是上個月他反映材料進場有問題，
老楊摔了他的安全帽后，第二天就穿上了這雙限量款。"我知道你難。"老楊拍了拍他肩膀，
力道大得讓他肩膀生疼，"家里孩子生病，誰不著急？這樣，你把這月的進度報告寫漂亮點，
我給你申請兩千塊補助，夠給孩子買藥了。"他指了指基坑，
"至于這裂縫嘛...都是些小問題，你睜只眼閉只眼，等底板澆筑完，我請你去三亞旅游。
"陸明遠聞到老楊身上的酒氣，混著工地上的塵土味，直往嗓子眼里鉆。
他想起上個月另一個工地的老周，就是因為類似的"小問題"沒上報，結果基坑坍塌，
埋了三個工人。老周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公司賠了點錢，說是"意外事故"。"楊哥，
這不是小問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支護樁位移超標，混凝土標號不夠，
鋼筋漏綁...這些問題不解決，要是塌了...""塌不了！"老楊突然提高了嗓門，
越野車的警報器被震得響了兩聲，"我在這行干了二十年，還能讓個毛頭小子教我做事？
老陸，我勸你識相點，別給臉不要臉。"他從口袋里掏出張銀行卡，"這里面有三萬，
是你這三個月的獎金。拿了錢，把報告簽了，咱們各退一步。"陸明遠看著那張卡，
金色的卡面上印著"VIP"字樣。他想起上周在超市，張麗盯著打折的排骨看了十分鐘，
最后只買了兩根玉米。妞妞趴在他耳邊說："爸爸，等我好了，我們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他當時笑著說："好，爸爸給你買最大的全家桶。"可現在，
三萬塊就能解決妞妞半年的藥費，就能讓老楊消氣，
就能讓自己不用再被項目經理指著鼻子罵"死腦筋"。"楊哥，我...""簽不簽？
"老楊的語氣軟了下來，可眼神里的冷意卻更重了，"你要是不簽，明天我就找項目經理說，
你這技術員能力不行，讓他另請高明。"陸明遠摸了摸口袋里的安全帽，帽檐上有道裂痕，
是三年前那次事故留下的。他想起剛入行時，師傅拍著他的肩膀說："小陸啊，
咱們干工程的，手里攥的不是鋼筋水泥，是別人的命。"那時候他覺得師傅太啰嗦，
現在才明白，有些責任，扛不起，也放不下。"楊哥，我再想想。"他轉身往基坑深處走去，
鞋底碾過混凝土碎渣，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極了妞妞發燒時，心電監護儀的聲音。
二臺風"山貓"登陸前二十四小時，工地上像炸開了鍋。
總包單位的項目經理陳強拿著大喇叭在基坑邊轉悠："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今晚必須完成底板澆筑！甲方說了，晚一天罰款五十萬！兄弟們的獎金就在這兒呢！
"他脖子上的金鏈子在太陽下閃著光，陸明遠注意到，那是他上個月被公司通報批評時，
陳強拍著他肩膀說"年輕人別太軸"時戴的。陸明遠蹲在新澆筑的混凝土面上，
用鋼筋棍劃拉著表面。本該平整光滑的混凝土上布滿了蜂窩麻面，用手一搓，竟掉了渣。
"陳經理，這強度根本不夠。"他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標號至少差了一個等級。
"陳強的臉立刻沉了下來："老陸，你是不是想造反？檢測報告明明寫著C40，
你非要說不夠？"他指了指旁邊的檢測公司人員，"王工，你來說，這強度達標不？
"檢測公司的王工縮了縮脖子，看了陸明遠一眼，又看了看陳強，
含糊道："基本...基本符合要求。"陸明遠冷笑一聲："基本符合？
我在工地干了二十年，這種強度的混凝土，用手都能掰下來。"他彎腰掰下一塊，
碎渣簌簌掉在地上，"要是底板澆筑完下暴雨，這混凝土肯定得裂，到時候整個基坑都得塌！
""夠了！"陳強把大喇叭往地上一摔，"老陸，我告訴你，今天這字你必須簽！
"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施工日志，
"鋼筋驗收合格""混凝土強度達標""監測數據正常"，每一項都寫得工工整整，
"你要是敢說不行，我就以不服從安排的名義，把你調到后勤去掃廁所！
"陸明遠看著日志上的簽字——監理單位的李工，設計單位的趙工，全是他的老領導。
他想起上周李工還請他吃飯，說："老陸，現在年輕人都不愿意得罪人，你倒好，
跟刺猬似的。"當時他還覺得李工是在夸他，現在才明白，原來"刺猬"是不受歡迎的。
"陳經理，這數據不對。"他把日志推回去，"鋼筋間距最大處達到了35厘米，
規范要求是20厘米。漏綁的箍筋有三處，混凝土保護層厚度也不夠..."他越說越激動，
聲音都有些發抖，"要是出了事，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陳強的拳頭砸在基坑壁上，
水泥塊簌簌往下掉："責任？現在工地上三百多號人等著吃飯！你以為我想搶工？
甲方催命似的要進度款，銀行催著還貸款，我要是完不成，公司直接把我撤了！
"他指著陸明遠，"你倒好，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一個月拿一萬二，我拿十萬！
你知道我壓力多大嗎？"陸明遠愣住了。他從來沒想過項目經理的壓力這么大，
只想著自己每天提心吊膽，生怕出什么事。可轉念一想，壓力大就能拿工人的命開玩笑嗎？
"簽吧。"陳強把筆塞到他手里，"就當幫我個忙，我記你人情。"陸明遠握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