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香爐處,自有驚雷道生蹲在田埂上,背對著剛冒出稀稀疏疏、嫩綠青苗的田地。
六年前的驚雷與焚神之火,似乎并未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多少痕跡,
除了道生眼角眉梢添上的幾許風霜和身后那揮之不去的唾罵。初春的風帶著涼意,
吹動他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襟。他手里捏著半塊冷硬的雜糧饃,
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粗糙的麩皮刮著喉嚨。“就是他!那個瘟神!
” 一個尖利的女聲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過來,“六年前后山那場邪火!
燒死了咱們的守護神!”“呸!” 一口濃痰帶著風聲,
精準地砸在道生沾滿泥污的后衣襟上。“喪門星!沒了神恩罩著,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
蟲吃鼠咬,老天爺也不開眼!”“就是!他怎么不跟著神罰一塊兒燒成灰!
” 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附和,隨即又是幾聲惡狠狠的唾棄。唾沫星子混著塵土,
濺在道生的脖頸。他咀嚼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垂下眼瞼,
視線落在攤開的另一只手掌心。掌心里,躺著幾塊不規則、邊緣鋒利的暗綠色銅片。
最大的那塊,勉強能看出一個扭曲爐耳的輪廓,斷裂處殘留著煙熏火燎的焦黑痕跡,
以及那抹沁入銅銹肌理的、沉郁得化不開的暗褐色污漬——六年前那場弒神之火的冰冷余燼。
他用沾著饃屑的拇指,在那片暗褐上緩緩地、用力地摩挲著。觸感粗糲冰冷。
身后的謾罵如同田野上的風,吹過便散。他的心思,沉入那晚沖天而起的烈焰,
沉入那團在火中扭曲崩解的黃金神骸。神明……也不過如此。
日子在唾罵和警惕的白眼中滑過。最初的恐慌過去后,被剝奪了精神支柱的村民們,
在短暫的茫然和更深的怨懟之后,一種源自生存本能的巨大焦慮,如同無形的鞭子,
狠狠抽打在他們背上。沒有神了。怎么辦?只能靠自己。鋤頭揮動得比以往更沉重,也更深。
粗糙的手掌磨出了更多血泡,又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結成厚繭。汗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瞬間被泥土吸干。人們近乎瘋狂地侍弄著莊稼,像在絕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田埂地頭,
供奉野神的小小祭壇日漸荒蕪,被瘋長的野草淹沒。
一種沉默的、壓抑的力量在田間地頭悄然滋生。道生依舊沉默地活著,
像田野里一塊頑固的石頭。他開墾了山腳下一小片最貧瘠的坡地,碎石多過泥土。
他沉默地清理石頭,沉默地翻土,沉默地播下種子。石子偶爾會從暗處飛來,
砸破他草棚的屋頂。他依舊沉默。直到那個秋天,流民的隊伍如同潰堤的濁流,
涌入了這片飽受“神棄”之苦的山鄉。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眼神空洞,
帶來遠方戰亂和另一尊名為“兵燹”的惡神肆虐的消息。他們在村外的破廟棲身,茍延殘喘。
道生去破廟送過幾次自己省下的口糧和采來的草藥。在那里,他遇到了阿禾。
她縮在破廟最陰暗的角落,像只受驚的小獸,
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氣息微弱的小女孩——她的妹妹。阿禾的父母和其他親人,
都倒在了流亡的路上,死于饑餓,死于亂兵,死于一場又一場不知名的瘟疫。她的眼神里,
有恐懼,有絕望,但深處,還藏著一絲不肯熄滅的韌性,像石縫里掙扎求生的草。
道生遞給她半塊雜糧饃。她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掰下一小塊,
小心翼翼地喂給懷里的妹妹。那專注而溫柔的神情,像一道微弱的光,
刺破了道生心底長久以來的冰冷和孤寂。他沒有說話,
只是把饃和水囊放在她身邊干燥的稻草上。后來去的次數多了。
他沉默地幫她們修補漏風的角落,用碎石堵住鼠洞。阿禾會小聲地說“謝謝”,
聲音細弱得像蚊蚋。她妹妹的病在草藥的調理下漸漸好轉,臉上有了點血色,
偶爾會對道生露出怯生生的笑容。道生會從懷里摸出半顆野果,
或者一小塊用樹葉包著的、烤熟的芋頭,遞過去。小女孩的眼睛會亮一下,飛快地接過去,
小口小口地啃著。阿禾的話也漸漸多了一點。她說起家鄉的麥田,說起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花,
說起父親釀的米酒……說起火光、哭喊、冰冷的刀刃和親人倒下的身影時,她的聲音會哽住,
身體微微發抖。道生只是聽著,沉默得像塊石頭,但阿禾卻奇異地感到一種安心的力量。
他不像其他流民那樣怨天尤人,也不像本地村民那樣麻木或充滿怨毒,他的沉默像山,
有種奇特的安穩感。一個飄著小雨的傍晚,道生送完藥準備離開。阿禾鼓起勇氣,叫住了他。
雨水順著破廟的屋檐滴落,在她腳邊匯成小水洼。她低著頭,手指絞著破舊的衣角,
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道生哥……我和小芽……能……能跟你走嗎?破廟太冷,
夜里總有野狗叫……小芽害怕……”道生腳步頓住。雨水順著他破舊的斗笠邊緣淌下。
他轉過身,看著阿禾被雨水打濕的額發,看著她眼中強忍的淚水和孤注一擲的祈求。
他又看了一眼縮在阿禾身后、緊緊抓著姐姐衣角、小臉凍得發白的小芽。那一刻,
他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倒在祭壇上那個小小的、穿著紅裙子的身影。他沒有說話,
只是點了點頭。動作很輕,卻像一塊巨石投入阿禾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淚水終于決堤,混合著雨水滑落。道生簡陋的草棚里,多了兩張用干草和舊布鋪成的“床”。
日子并沒有變得輕松。食物依舊匱乏,村民的排斥依舊存在。但草棚里,開始有了炊煙,
有了低低的說話聲,有了小芽偶爾跑動的腳步聲和稚嫩的笑語。阿禾手腳勤快,
將原本凌亂的草棚收拾得井井有條,用能找到的最干凈的破布縫補衣物。
她會把道生帶回來的有限食物,盡可能做得可口一些,哪怕只是野菜糊糊里多撒一小撮鹽。
小芽像條小尾巴,有時會怯生生地跟在道生后面,看他侍弄那小塊貧瘠的坡地。
道生依舊沉默寡言,但阿禾能感覺到他身上某種堅冰在緩慢融化。他會在勞作間隙,
默默地把最甜的那顆野果遞給小芽;會在深夜聽到小芽咳嗽時,
起身去熬煮備好的草藥;會在阿禾被村里長舌婦指指點點時,用他那沉默卻高大的身軀,
不經意地擋在她前面。那是一種無聲的庇護。一年后的春天,草棚外那棵老桃樹開花了,
粉白的花朵在料峭春風里顫巍巍地綻放。阿禾懷上了他們的孩子。消息像一陣風,
在閉塞的村落里刮過,
光和竊竊私語——“瘟神的種”、“不知廉恥的流民女子”……但道生和阿禾都選擇了無視。
道生開墾的坡地擴大了一小塊,他沉默地勞作,脊背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阿禾的肚子漸漸隆起,臉上卻多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溫潤的光澤,那是對新生命的期盼,
沖淡了流離失所的陰霾。深秋,草棚里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啼哭。是個男孩。
道生第一次笨拙地抱著那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小生命,
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嬰兒柔嫩的臉頰。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酸澀、茫然和巨大暖流的感覺,瞬間擊中了他。這個脆弱的小生命,
是他的血脈延續。阿禾疲憊而滿足地靠在草墊上,看著這一幕,眼角有淚光閃爍。
小芽好奇地湊在旁邊,想碰又不敢碰弟弟的小手。道生給孩子取名“石生”。像石頭一樣,
堅韌,頑強,扎根于泥土。他希望這孩子,能像石頭一樣,不依靠虛無的神明,
只靠自己的堅韌活下去。石生的到來,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道生沉寂的心湖,激起了漣漪,
卻并未改變他生活的核心軌跡。他依舊是那個沉默開墾貧瘠坡地的男人,
依舊是村民們眼中帶來“神棄”厄運的“瘟神”。只是他的草棚里,
多了嬰兒的啼哭、孩童的嬉鬧和阿禾溫聲細語的忙碌。道生勞作的時間更長,也更賣力。
他沉默地拓寬著那塊坡地,從更遠的山澗引來細細的水流灌溉,
收集一切能收集的草木灰和人畜糞便來肥田。石生會爬了,常弄得滿身泥巴,
阿禾一邊嗔怪一邊用自制的皂角水給他清洗。道生有時勞作歸來,會看到小芽趴在草棚門口,
用樹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什么,石生則坐在泥地里,咿咿呀呀地玩著草根。
夕陽的金輝灑在他們身上,給這簡陋的草棚鍍上了一層奇異的、溫暖的色澤。
他會在門口站一會兒,默默看著,布滿風霜的臉上,那些冷硬的線條會不自覺地柔和幾分,
然后才走進去。季節在嬰兒的咿呀學語和蹣跚學步中無聲輪轉。熾熱的驕陽炙烤著大地,
將青翠的田野一點點染上沉重的、令人心焦的金黃。
風里開始帶著谷物特有的、干燥而飽滿的甜香。這香氣,六年來,已不再是神賜的恩典,
而是汗水澆灌的希望。終于,到了開鐮的日子。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薄霧,
落在沉甸甸、密匝匝的麥穗上時,整個村子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死寂。沒有往年的祭神鼓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