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凌晨三點的黑暗中,散發著幽藍的光,像一個不眠的幽靈。趙露的手指冰涼,
一遍遍刷新著醫院的APP頁面,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張顯示著“β-HCG: 5873 mIU/mL”的電子報告單,她早已能倒背如流。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深夜為幾個數字而煎熬。48小時前,這個值是3021。
翻倍率是94.3%。育兒論壇的置頂帖用加粗紅字寫著:“早期理想翻倍應接近100%!
警惕胚胎發育不良!”下面跟帖無數,有人分享驚險保胎經歷,
也有人留下心碎的空白——那是胎停后沉默退群的媽媽。趙露加入的“龍寶寶闖關群”里,
“接完美翻倍”的祈禱表情包刷了屏,夾雜著零星幾張陰超報告單上模糊的孕囊影像,
像某種神秘的圖騰。“98%……98%也許就夠了吧?”她喃喃自語,
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她瘋狂搜索著醫學文獻,終于在某個學術數據庫的角落里,
外研究摘要:“部分健康妊娠早期HCG翻倍率在90%-110%區間……” 年代久遠,
案例稀少,像風中殘燭,不足以驅散她心頭的寒冰。她保存了截圖,仿佛握住了救命符,
卻又在下一秒被另一個念頭擊中:萬一那研究樣本有偏差呢?萬一她就是那個不幸的例外呢?
腹中尚未顯形的生命,此刻被抽象成冰冷的曲線圖。趙露覺得,
自己像個被綁在火箭上的囚徒,每一次數據更新,都是升空還是墜毀的宣判。她側過身,
小心翼翼地避開微隆的小腹,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黑暗中,
丈夫陳默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帶著令人心安的沉穩,卻無法穿透她獨自筑起的高墻。
她輕輕把手覆在肚子上,感受著那里奇異的平靜,一絲微弱的暖意試圖滲入冰冷的手指,
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憂慮淹沒:“寶寶,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定要抓緊媽媽……”時間在焦慮的啃噬中爬行。熬過了HCG的驚魂,
又迎來了NT(頸項透明層)檢查。檢查前夜,趙露幾乎沒合眼。B超室里,
耦合劑冰涼滑膩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醫生面前的顯示屏。
灰白的影像模糊不清,像隔著毛玻璃看世界。醫生移動著探頭,儀器發出單調的“嘀嘀”聲,
每一聲都敲在她的心弦上。“嗯,寶寶很活潑。”醫生語氣平靜。趙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敢問。“看,這是小胳膊,小腿兒……”醫生指著一個快速晃動的白點。
趙露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是劫后余生的虛脫,也是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感動。然而,
這感動只持續了從B超室走到診室門口的短短幾十秒。
當醫生在報告單上寫下“NT:1.8mm(正常范圍)”時,她脫口而出的卻是:“醫生,
這個數值……真的沒問題嗎?我看到網上說,
有些微小的結構異常NT也可能正常……”醫生抬眼看了看她,
帶著職業性的理解:“目前看數值很好。唐篩是下一步更重要的篩查。
” 又一個需要闖的關口,一個關于概率的堵伯。趙露捏著那張輕飄飄的報告單,
感覺它重逾千斤。她加入了更多的群,
在鋪天蓋地的“接NT秒過”和偶爾跳出的“NT增厚引產”噩耗中,
她的心像坐上了永不停止的過山車。每一次群消息提示音,都讓她心驚肉跳。
大排畸的日子終于到了。這一次,趙露感覺自己是走向刑場的囚徒。她躺在檢查床上,
目光貪婪地追隨著屏幕上那個已經初具人形的小生命。心臟有力地搏動著,
小小的脊柱輪廓清晰,甚至能看到手指腳趾的雛形。“看,這是小手,
小腳丫……”醫生溫和地解說。趙露的眼淚再次決堤,這一次,是近乎虔誠的感恩。
但當醫生檢查到面部時,屏幕上寶寶正好用手擋住了半邊臉。“醫生,臉……都看到了嗎?
五官都正常嗎?”趙露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目前看結構都沒問題,姿勢關系,
有些角度沒完全看清,但主要器官都排查了。”醫生安撫道。
“主要器官……”趙露咀嚼著這個詞,回家的路上,
她開始瘋狂搜索“胎兒微小畸形”、“大排畸漏診案例”。陳默試圖握住她的手,
被她下意識地掙開了。她需要一個確鑿無疑的保證,一個百分百完美的答案,而醫學,
似乎永遠在概率的迷霧中徘徊。她下載了胎兒發育標準圖表,精確到毫米,
每天都要在腦海中對照一番。她的愛,在巨大的期待與更巨大的恐懼之間,被拉扯得生疼。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趙露的肚子越來越大,身子越發沉重,終于來到了38周加2,
早上突然羊水破了,趙露知道寶寶迫不及待要出來見見外面的世界了。陳曦的降生,
是一場精疲力盡的戰役。十幾個小時的宮縮陣痛,像潮水般一波波將她淹沒又托起。
當那聲嘹亮、帶著不滿的啼哭終于響徹產房時,趙露只覺得渾身虛脫,
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暖流瞬間沖刷掉所有的疼痛。
護士把那個溫熱、紅撲撲、沾著胎脂的小肉團放在她胸口時,她的眼淚洶涌而出,
這是她的女兒,她拼盡全力帶來的生命。“曦曦,我是媽媽……”她的聲音哽咽,
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然而,幸福的潮水退得很快。回到病房,現實的問題接踵而至。
護士拿著經皮黃疸儀在陳曦額頭輕輕一按,數值跳到了13.2mg/dL。“有點偏高,
注意觀察,多吃多排。”護士記錄著。“13.2?臨界值了!會不會繼續升高?
需要照藍光嗎?”趙露立刻緊張起來。“先觀察,明天再測。”護士公事公辦地走了。
趙露的心又懸了起來。她盯著女兒的小臉,越看越覺得那黃色在加深。
能需住院治療”、“嚴重黃疸可能導致膽紅素腦病”…… 這些字眼像針一樣扎進她的眼睛。
她幾乎每隔一小時就要把陳曦抱到窗邊自然光下,仔細端詳她的眼白和皮膚顏色。“露露,
你太緊張了,護士說了先觀察。”陳默看著妻子熬紅的眼睛,心疼又無奈。“觀察?
萬一就在觀察的時候惡化了呢?”趙露反駁,語氣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回到家,
月嫂王阿姨的到來,帶來了短暫的秩序和喘息。王阿姨經驗豐富,手腳麻利,
把小小的陳曦照顧得妥帖。但趙露的焦慮很快找到了新的出口——發育里程碑。
她買回了各種育兒書籍,把“0-3個月發育標準”那幾頁翻得卷了邊。
書上說:新生兒在清醒狀態下,
目光能短暫追隨移動的物體(追視);對突然的聲響會有反應(追聽/驚跳)。于是,
陳曦的小床邊,成了趙露的實驗室。她拿著一個鮮紅色的搖鈴,在距離女兒眼睛20厘米處,
從左到右,緩慢而規律地移動。陳曦烏溜溜的大眼睛,有時茫然地看向天花板,
有時干脆閉上,或者只是無意識地轉動幾下,完全沒有書上描述的“明確追隨”。“曦曦?
看這里,看媽媽!”趙露的聲音帶著誘哄的甜膩,心底卻一片冰涼。
她又試著在女兒耳邊輕輕搖鈴。“鈴鈴鈴……”清脆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陳曦只是皺了皺小鼻子,或者扭動一下身體,連個驚嚇的眨眼都沒有。恐慌像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緊了趙露的心臟。
群里那個帖子又浮現在眼前:一個媽媽因為孩子早期對聲音反應遲鈍沒在意,
后來確診為中度聽力損失,錯過了最佳干預期。悔恨的文字字字泣血。“王阿姨!
曦曦她……她好像對聲音沒反應!搖鈴她不理!”趙露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阿姨正在疊小衣服,聞言走過來,看了看緊張兮兮的趙露,
又看了看搖籃里自顧自發呆的陳曦,笑了:“露露,她才多大點啊?剛出月子的小娃娃,
眼睛看東西還模糊著呢,耳朵里的羊水說不定都沒排干凈,哪能那么快就跟著你指哪打哪?
急不得,孩子有她自己的時辰表。”王阿姨的淡定像一陣微風,稍稍吹散了趙露眼前的迷霧,
但很快又聚攏起來。時辰表?書上明明寫了具體時間!萬一曦曦的“時辰”就是有問題呢?
夜深人靜,陳默和孩子都睡了,趙露卻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她焦慮的臉。
:“新生兒不追視不追聽”、“嬰兒聽力視力發育遲緩征兆”…… 跳出來的信息觸目驚心,
自閉癥、腦癱、神經損傷……一個個可怕的名詞像黑色的旋渦,幾乎要將她吞噬。
一個更深的恐懼,從懷孕時就埋下的種子,在產后疲憊和焦慮的土壤里瘋狂滋長——基因。
她記得家族里有個遠房的表舅,據說小時候智力發育遲緩。這個模糊的記憶此刻被無限放大。
唐篩低風險?那只是篩查常見染色體!還有成千上萬種基因突變是查不出來的!
萬一曦曦不幸攜帶了某種未知的、影響神經發育的致病基因呢?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盤踞在她心底最深處,吐著信子。她甚至偷偷上網查詢了基因檢測公司的信息,
看著那些昂貴的全基因組測序套餐,猶豫著是否要偷偷采集女兒的樣本。
這個瘋狂的念頭讓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卻又像魔咒一樣揮之不去。
孕期那些對HCG、NT、大排畸的擔憂,仿佛只是漫長戰役的前哨站。現在,
孩子真真切切地躺在她的臂彎里,這擔憂卻變得更深、更具體、更如影隨形,
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她低頭,深深嗅著女兒發頂那股純凈的奶香,這世間最甜蜜的味道,
此刻卻混雜著名為“萬一”的苦澀。她抱緊了這個柔軟的小生命,
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盡全力去守護這份歷經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圓滿。
窗外的陽光明媚,透過紗簾灑在嬰兒床的白色欄桿上,溫暖而寧靜。但在趙露的心里,
一片巨大的、名為“未知”的烏云,正沉沉地壓下來,籠罩著這個本應充滿新生命喜悅的家。
她看著女兒熟睡中恬靜的小臉,那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
愛意如洶涌的潮水般澎湃。然而,那深不見底的焦慮,正是這愛潮之下,
無法剝離的、冰冷而沉重的暗礁。第一次兒保的日子,對趙露來說,不亞于一場莊嚴的審判。
她提前一周就開始準備,羅列了整整三頁紙的問題,密密麻麻,
字跡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潦草:* “追視反應不明顯,對鮮艷物體興趣不大,
是否視力發育遲緩?”* “對搖鈴聲無明確轉頭或眨眼反應,
聽力篩查(OAE)通過是否絕對可靠?”* “大便偶爾有奶瓣和粘液,
是否消化不良或過敏?”* “夜間睡眠易驚醒,哼唧,是否缺鈣或神經系統問題?
”* (在紙的最下方,用更小的字跡寫著)“家族有遠親智力發育史,
是否需要額外基因檢測排查隱性風險?”去醫院的路上,陳默試圖安撫她:“露露,
放輕松點,李醫生不是說了嗎,曦曦出生評分很好,月子里長得也不錯。
”“評分好不代表一切!有些問題是慢慢顯現的!”趙露緊緊抱著裝紙尿褲和濕巾的媽咪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