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天臺的積水里，像無數顆冰冷的子彈。我撐著傘，手指凍得有些發僵，
視線固執地穿過灰蒙蒙的雨幕，鎖定在體育館側門那個小小的出口。時間一分一秒，
粘稠而沉重地淌過。紀錄片的首映禮早就開始了，里面應該有掌聲，有燈光的聚焦，
有屬于它的時刻，而屬于我的位置，空著。手機屏幕固執地亮著，
最后一條發給蘇輕柔的信息孤零零地懸停在對話框里：“輕柔，首映開始了，你到哪了？
” 發送時間是兩小時前。屏幕終于再次亮起，不是電話，是一條信息。
蘇輕柔的名字跳出來，內容卻短得像被這暴雨沖刷過：“陳飛，
趙立他們樂隊第一次正式演出，后臺突然缺人手，我得過去幫忙！真的走不開！下次，
下次我一定好好補償你！對不起！”又是“下次”。冰涼的雨水氣息混雜著水泥地的塵土味，
猛烈地灌進肺里。我抬眼，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望向體育館正門的方向。
隔著厚重的雨簾，一個纖細熟悉的身影正不顧一切地沖向那邊，
白色的裙角在狂風驟雨中驚惶地翻飛，像一只被狂風撕扯、卻義無反顧撲向錯誤燈塔的飛蛾。
她甚至沒有朝這個方向看過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她的目的地無比清晰，
趙立所在的、那個燈光喧囂的后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驟然松開，
留下空落落的鈍痛和一片冰涼的麻木。這已經是第七次了，第七個“下次”，
每一次都伴隨著趙立的名字，趙立失戀了需要安慰，趙立的論文需要緊急討論，
趙立胃痛需要人陪去醫院，每一次，
蘇輕柔都會帶著那種混合著歉疚和理所當然的表情對我說：“陳飛，你最好了，你最理解我，
趙立他現在真的需要我?！庇陚氵吘壉涞乃位M脖頸，激得我一顫。我慢慢收起傘，
任由密集的雨點瞬間打透肩頭，冰涼的濕意迅速蔓延。轉身離開天臺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低頭去看，不用看也知道，多半是蘇輕柔在忙亂的間隙里，
又補了一句蒼白無力的“別生氣啊”或者“回頭請你吃大餐”。雨水順著發梢流下，
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體育館門口那片喧囂的燈火。1 禮堂獨白畢業典禮那天，
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空氣中浮動著梔子花甜膩的香氣和離別的喧囂。
黑色學士袍沉甸甸地壓在身上，帽穗隨著走動輕輕搖晃。禮堂里坐滿了人，
家長們的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閃光燈此起彼伏。我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嶄新的學位證書邊緣，目光一次次飄向禮堂那扇厚重的、緊閉的大門。
時間一點點逼近流程表上“親友致辭”的環節，手機屏幕一直安靜地躺在掌心，
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石頭。直到主持人清晰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徹整個禮堂：“下面，
有請優秀畢業生代表陳飛同學的親友。”禮堂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祝福和期待，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視線最后掃過那扇毫無動靜的門，然后，一步一步，獨自走上了那個燈光匯聚的講臺。
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和無數雙眼睛。強光打在臉上，有些發燙，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稿子，
紙張的邊緣被手指捏得微微發皺。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
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干澀和平穩，我感謝導師，感謝同學，
感謝學校......稿子上原本寫著的“特別感謝我的女友蘇輕柔，
感謝她一直以來的陪伴與支持”這一句，被我極其自然地略了過去。沒有任何停頓，
流暢地過渡到了下一段。陽光透過禮堂高高的彩繪玻璃窗，投下斑斕的光塊，我站在光里，
清晰地感覺到心臟深處某個地方，像是被細小的冰凌刺穿，
緩慢地滲出一種冰冷而麻木的痛感。那痛并不尖銳，卻無比清晰地蔓延開來。典禮結束，
人群像潮水般涌出禮堂，擁抱，合影，歡呼，我避開喧鬧的中心，獨自回到寂靜的宿舍。
室友們早已搬空，只剩下我打包好的行李堆在角落，陽光斜斜地照進來，
在空蕩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窗格影子，我拉開書桌最下面那個幾乎從未動過的抽屜。
里面沒有雜物，只有一疊嶄新的演唱會門票，紙張的邊緣依然鋒利，色彩鮮艷，每一張，
都是她曾經在閑聊中，眼睛亮晶晶地提起過想去的演唱會。我默默記下，提前很久搶票，
想象著給她驚喜時她雀躍的樣子，可每一次，當我把票拿出來，或者僅僅是準備拿出來時，
總會被趙立突如其來的“需要”打斷，那些票，最終都安靜地躺回了這個冰冷的抽屜。
我拿出手機，點開相冊。里面有一個單獨的文件夾，名字叫“未送出的驚喜”，
里面全是這些演唱會門票的照片，正面、反面，拍得仔仔細細。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一張張絢麗的票面在眼前掠過，然后，我選中了整個文件夾。
屏幕上彈出冰冷的提示：“刪除此文件夾？此操作不可撤銷?！敝讣鈶以凇皠h除”上方，
微微顫抖了一下，窗外，畢業生的喧鬧聲浪隱隱傳來。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眸子里只剩下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指尖落下，輕輕一點。文件夾消失了，
連同里面承載的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無聲的失落，瞬間化為烏有。抽屜里那些實體票，
我一張也沒有再碰，任由它們留在那里，成為這間即將告別的宿舍里，
最后一件被遺棄的、毫無意義的紀念品。2 便利店重逢陽光從地板上移開，
宿舍里暗了下來。時間像指間的沙，無聲流走，七年光陰，足以讓青澀的棱角被打磨得溫潤，
足以讓一段感情生根發芽，枝繁葉茂。我有了自己的事業，在紀錄片領域站穩了腳跟，
更重要的是，我有了李薇薇。深夜的便利店亮著冷白的光，
像一個透明的島嶼漂浮在沉睡的城市邊緣。我推開門，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冷氣混合著關東煮的香氣撲面而來，李薇薇懷孕后，
最近突然特別想吃這種便利店熬煮得軟爛入味的白蘿卜，
我自然是她隨叫隨到的“運輸大隊長”。我徑直走向熱食柜，
專注地挑選著品相最好的蘿卜和雞蛋，心里盤算著林雪看到會不會開心，就在這時，
收銀臺方向傳來一陣突兀而尖銳的爭吵聲，打破了深夜便利店慣有的寧靜。“趙立？呵，
蘇輕柔，你還在做你那個廉價的白日夢呢？”一個年輕女人充滿譏諷的聲音格外刺耳，
“他早就不耐煩你了，懂嗎？死纏爛打的樣子真讓人倒胃口，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值夜班？
趙立的新車一個輪胎都夠你在這里站一年！”這刻薄的聲音，還有那個名字，
像一根生銹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耳膜。我拿著夾子的手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頭，本能地，
我的目光先越過貨架縫隙，去尋找那個坐在靠窗小桌旁等待的身影。李薇薇安靜地坐在那里，
一只手習慣性地輕輕護著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撐著下巴，大概是有些困了，
眼神帶著點朦朧的倦意看向爭吵的方向。她身上有種安定溫和的氣息，
與這深夜便利店的冷清和此刻爆發的惡意格格不入。我的視線這才轉向收銀臺，
蘇輕柔穿著便利店深藍色的條紋制服，臉色蒼白得像便利店里冷藏柜的燈光。她低著頭，
肩膀微微縮著，承受著對面那個打扮時髦、趾高氣揚的女人的唾沫星子。
那女人顯然就是趙立的新歡，言語如刀，一刀刀剮著蘇輕柔所剩無幾的尊嚴。
蘇輕柔緊咬著下唇，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著，手指用力地摳著收銀臺的邊緣，指節泛白。
她像一株被狂風驟雨蹂躪的草，毫無還手之力。我收回目光，夾起兩塊飽滿的蘿卜放進紙杯，
又加了兩個雞蛋，淋上熱湯，然后平靜地走向收銀臺排隊。爭吵還在繼續，
那女人的聲音越發刺耳難聽，隊伍緩慢移動，終于輪到了我。我把杯子放在收銀臺上，
蘇輕柔機械地拿起掃碼器，頭始終低垂著，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遮掩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掃碼器發出“嘀”的一聲輕響?！耙还彩邏K五。
”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拿出手機準備掃碼支付，動作平穩，
就在我手指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蘇輕柔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才終于抬起眼皮。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我的臉，隨即猛地凝固了，瞳孔驟然放大，里面翻涌起驚濤駭浪，
震驚、難以置信、久別重逢的恍惚，還有一絲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絕望的希冀?！瓣?，
”她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像是被堵住了，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