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萬箭齊發,將長安城釘在濃稠的水霧里。學館外的小溪轉眼間漲成濁浪翻涌的黃龍,枯枝敗葉在漩渦中沉浮,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青崖先生踩著積水踏入門檻時,正撞見學子們擠在雕花窗前,目光如鉛般墜向斷橋處 —— 那座連接縣城的青石拱橋,此刻已化作散落溪中的殘碑,在雨幕里嗚咽。潮濕的水汽漫進學館,在青磚地上洇出深色云紋,學子們的嘆息混著雨聲,在雕梁畫棟間盤旋不散,窗欞上的雨水蜿蜒而下,像是為斷橋落下的淚。
“先生,這可是天命?” 為首的老學子攥著水漬斑斑的《論語》,指節泛白如霜,“十年寒窗,難道要被這場雨澆成泡影?” 青崖先生抖落蓑衣上的水珠,目光掃過滿室惶惑的學子。窗外雨簾斜織,將天地籠成混沌一片,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求學路上,也曾被山洪困在荒村七日,那時陪伴他的,正是這卷翻爛的《道德經》。
青崖先生不答,枯瘦的手指從青布袖中取出陶制水罐。當清澈的雨水注入陶罐,細密的漣漪在罐中蕩開,宛如千萬道微型星河。“《道德經》有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他的聲音混著雨聲,蒼老卻有力,“這陶罐看似空無一物,實則容納天地之水。暴雨沖垮石橋是天災,可災禍背后,或許藏著另一重‘道’的深意。” 他輕輕晃動陶罐,水珠在罐壁上凝成剔透的珠串,折射出細碎的光芒:“道在萬物,亦在人心。這空罐能盛雨,就如虛懷若谷方能納道。石橋雖斷,但只要我們心懷‘道’意,自能找到新的通路。” 青崖先生的目光掃過學子們若有所思的面龐,蒼老的手掌撫過陶罐粗糙的紋路,“這暴雨看似阻斷前路,實則是天地在考校我們,是否懂得順應自然之‘道’,于絕境中尋生機。”
話音未落,木瓢重重砸在檀木案幾上,飛濺的水花驚得眾人后退半步。“你們看,木瓢入水越急,水花越大,反而難以盛滿。” 青崖先生望著案幾上的水痕,目光如炬,“就像此刻的困境,怨天尤人如同逆水行舟,只會徒增煩惱。不如靜下心來,想想如何‘虛其心’—— 石橋斷了,我們能否搭浮橋?道路泥濘,我們能否另辟蹊徑?道看似虛無縹緲,卻能在我們順應時勢、靈活變通時,展現出無盡的可能。”一位學子突然指著陶罐驚呼:“先生!水滿了,可漣漪還在漾!”青崖先生笑著點頭,渾濁的眼眸泛起微光:“這便是‘不盈’的妙處。若將罐子盛滿便再無波瀾,唯有留有空間,方能容萬物激蕩。困境亦是如此,看似無路可走的絕境,實則藏著破局的余裕。” 另一位學子忽然指著窗外驚呼:“先生快看!烏云裂開了道縫!”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厚重雨幕中,一束金光如利劍般穿透云層,在渾濁溪面投下粼粼碎金。青崖先生抬手接住飄落肩頭的雨絲,水珠在掌心折射出七彩光暈:“雨過天晴,道便藏在這陰晴轉換間。”
學子們圍攏過來,眼中的迷茫漸漸化作思索的光芒。有人翻開書卷,在《道德經》"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的字句間尋找印證;有人蹲下身子,撫摸潮濕的泥土,似要從大地的紋理中悟出自然之道。陳生凝視著陶罐中晃動的雨珠,突然想起幼時在溪邊玩水 —— 越是攥緊拳頭想要捧住水流,指縫間漏下的水花反而越多;可若是松開手掌,讓水流自然漫過掌心,反而能留住更多清涼。這不正如青崖先生所言,看似虛無的 "道",以柔和順應的方式運用,反而能產生綿綿不絕的力量?青崖先生見狀,知道這顆順應自然、逆境求變的種子,已悄然種進了眾人心中。
暮色漸濃,學館里的燈火次第亮起。青崖先生將寫滿《道德經》批注的泛黃書卷攤開在案頭,燭火搖曳間,那些墨跡未干的字句仿佛都化作了躍動的溪流。他望著窗外若隱若現的雨幕,忽然起身,帶著學子們舉著火把走向溪邊 —— 真正的課堂,或許就藏在這暴雨過后的天地之間。
夜幕裹挾著細雨降臨,雨勢稍緩。青崖先生舉著搖曳的火把立在溪邊,火光映得溪水金紅如血。他枯枝般的手指劃過岸邊纏繞的野藤:“這些自然之物,皆是現成的‘道’。藤蔓可作繩索,樹干能當浮木,道雖無形,卻無處不在。就像這野藤,看似柔弱,卻能憑借堅韌的特性,成為搭建浮橋的關鍵。我們順應自然取用它們,便是在與‘道’同行。”學子們紛紛點頭,眼中滿是對自然之道的敬畏與領悟。有人彎腰拾起幾片寬大的芭蕉葉,打算鋪在浮橋表面增加摩擦力;有人用石塊在岸邊壘起簡易臺階,方便眾人上下。溪水仍在奔涌,卻不再是令人恐懼的阻礙,而成為了他們實踐“道”的舞臺。 青崖先生拾起一根細長的竹枝,在泥地上勾勒出簡易的橋梁結構圖:“搭建浮橋,需懂借力平衡。就像這道無形的‘道’,講究剛柔并濟。” 他指著歪斜的木柱,示意學子調整角度,竹枝點過之處濺起細碎泥星,“看,當支柱與水流呈三十度角時,便能分散沖擊力。順應水勢,便是守住道的根基。”
在他的指導下,學子們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藤蔓在掌心纏繞成堅韌的網兜,樹干在溪畔捆扎成簡陋的浮橋。潮濕的夜風卷著水霧掠過,浮橋在眾人手中微微搖晃,卻愈發堅實。陳生在捆扎樹干時,發現順著木紋的走向捆綁,繩索會更加牢固,這讓他不禁感嘆,原來遵循事物的本性,便是對 “道” 的踐行。學子們額頭沁出的汗珠與雨水交織,臉上卻掛著滿足的笑意,他們終于懂得,原來順應自然之 “道”,竟能讓這看似無力抗衡的天災,化作實踐真知的課堂。
然而,當浮橋即將竣工時,上游突然傳來轟鳴 —— 一棵巨樹裹挾著雷霆之勢撞來,粗壯的枝干上還掛著半截坍塌的橋欄。“莫慌!讓開!” 青崖先生的喝聲穿透雨幕,他帶著幾個年輕學子,如靈巧的游魚般躍入水中。他們順著水流的軌跡,將巨樹引向開闊處,激起的浪花打濕了眾人衣衫。“這便是‘用之或不盈’的智慧,” 青崖先生抹去臉上的雨水,笑容里滿是釋然,“順勢而為,借力打力,看似柔弱的道,實則蘊含無窮力量。就像這洪流中的巨樹,我們不與它正面抗衡,而是借水流之力引導它,這便是‘道’在困境中的妙用。”
待巨樹被成功引開,眾人癱坐在泥濘的岸邊,粗重的喘息聲混著潺潺流水。青崖先生拾起半塊漂來的橋欄殘片,摩挲著上面斑駁的紋路,“石橋雖毀,卻以另一種形態,教會我們與天地共處。道不會因石橋的崩塌而消失,反而在我們應對危機的過程中,愈發清晰地顯現。” 他望向天邊漸露的魚肚白,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今夜且歇,明日自有新的曙光。”夜風漸涼,學子們裹緊衣衫,在簡易搭起的草棚里沉沉睡去。青崖先生獨坐溪邊,手中火把明明滅滅,倒映在水中的光影隨波晃動,恰似那捉摸不透卻又無處不在的“道”。他凝視著湍急的溪水,忽然想起《道德經》里的另一句話——“上善若水”,或許今夜的經歷,正是對“道”與“水”最好的詮釋。
翌日破曉,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將浮橋鍍成金色。當學子們背著行囊踏上浮橋時,青崖先生站在橋頭,望著他們年輕的背影,聲音里帶著欣慰:“記住,困境不是終點,而是讓‘道’顯現的契機。就像這溪水,遇石則轉,逢洼則聚,終能奔流入海。道沖,而用之不竭,只要我們以謙遜、順應之心面對世事,便能在任何境遇中尋得生機。” 晨光中,他的身影與波光粼粼的水面融為一體,喃喃低語隨風飄散:“道沖,而用之不竭啊……”一只翠鳥突然掠過水面,驚起一串銀亮的水花,打斷了青崖先生的低語。它振翅飛向浮橋上豎立樹干上,尾羽劃出的弧線恰似一道靈動的墨痕。青崖先生望著翠鳥靈動的身姿,忽然指著它對學子們笑道:“看這鳥兒,振翅借力于風,落腳順應于枝,一舉一動皆是‘道’的化身。”學子們仰頭凝望,只見翠鳥低頭啄理羽毛,又忽地騰空而起,那輕盈的姿態恰似“道”的流轉無形。晨光為它的羽翼鍍上金邊,也照亮了學子們若有所悟的眉眼——原來“道沖,而用之或不盈”的真諦,就藏在這天地萬物的舉手投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