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宴的絲竹聲如春水漫堤,從雕花木窗的縫隙里汩汩流出。陳生望著案頭鎏金請柬,燙金的 “尚書左丞府宴” 在燭火下泛著漣漪般的光暈,恍惚間竟與貢院號舍里硯臺凝結的墨汁,有著相似的深沉光澤。中舉后的半月,邀約如雪片紛飛,這讓他想起春闈前長安城漫天飄落的槐葉,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藏飄零的宿命。
他輕輕摩挲請柬邊緣的暗紋,那些蜿蜒的云紋仿佛化作春闈時筆尖游走的軌跡。正當思緒在過往與現實間沉浮時,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銅鈴響,驚起檐下白鴿。撲棱棱的羽翼聲中,裹挾著長安城里特有的煙火氣與權力博弈的暗流,也將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銅鈴余韻未散,陳生心中警鈴大作,意識到這看似尋常的邀約背后,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旋渦。
未等陳生回過神,廊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混著衣袂掃過青磚的沙沙響,像是春闈放榜那日,無數人擠破貢院門檻時紙張翻飛與靴底摩擦地面的聲響。門扉被推開,一股裹挾著龍涎香的風撲面而來。繡著云紋的團扇半掩住女子姣好的面容,露出的丹鳳眼流轉著似笑非笑的光,那目光如同春闈閱卷官審視文章時的犀利,又帶著幾分待價而沽的意味。
“陳公子好文采,” 她的聲音裹著蜜餞般的甜膩,尾音卻似淬了冰的銀針,“不知這錦繡前程,可愿與他人共織?” 女子輕搖團扇,鎏金護甲劃過扇骨發出細響,像是春闈時筆尖劃破宣紙的脆裂。陳生喉頭微動,目光卻不自覺落在墻上青崖先生題寫的 “淡泊明志” 四字。那些春闈時反復修改文章、刪去華麗辭藻的畫面,與眼前這場宴席背后暗藏的算計,在他腦海中重疊。此刻,他仿佛看到青崖先生正透過字跡,向他傳遞著堅守本心的力量。
遠處更鼓沉悶的聲響傳來,一聲又一聲,敲打在陳生躁動不安的心上。女子似是察覺到他的猶豫,團扇輕掩唇角輕笑,笑聲里裹挾著不可捉摸的意味,恰如春闈放榜前夜,他在客棧里輾轉反側時窗外忽遠忽近的更漏聲。此時,陳生喉間泛起春闈時咽下的涼茶苦澀,心中反復咀嚼著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暗自思忖,若踏入這權力的棋局,以爭逐之姿求富貴,看似能掌控命運,實則將自己置于隨時可能傾覆的險地;而唯有不爭虛名浮利,方能守住內心的安寧與純粹。
“聽說李侍郎家的千金尚未出閣?” 同科的王生撞了撞他的肩膀,眼中閃爍的欲望,恰似考場上鄰舍考生偷看《水經注》時那慌亂又貪婪的目光。話音未落,三匹高頭大馬如黑云壓城般停在學館門前。騎手玄色披風上的金線麒麟,在陽光下刺目得如同貢院朱漆大門上斑駁的銅釘。馬背上的男子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揚起時帶起一陣腥風,隱約夾雜著未洗凈的血腥味。
“尚書左丞有請陳公子,莫要誤了時辰。” 那語氣不容置疑,恰似春闈主考官宣讀考場規則時的威嚴,卻多了幾分令人戰栗的壓迫感。陳生攥緊手中的請柬,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望著來人腰間象征權貴的玉銙,又看向學館里青崖先生正在角落研墨,硯臺里的墨汁沉靜如廣運潭的深流。青崖先生專注的模樣,宛如一幅寧靜的畫卷,與門外的威逼形成鮮明對比,讓陳生更加堅定了不爭的信念。他深吸一口氣,將請柬緩緩收入袖中,在這一刻,他選擇不與這充滿算計的世界爭逐,而是堅守自己的道路。
檐角白鴿再度掠過,翅膀掀起的風里,混著青崖先生案頭松煙墨的香氣,吹散了縈繞周身的龍涎甜膩。他抬眸望向學館匾額上 “慎獨” 二字,褪漆的木匾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恰似青崖先生總也洗不凈墨漬的指尖。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真正的力量不在張揚的喧囂里,而在默默沉淀的歲月中。
“既已想透,便去做吧。” 青崖先生放下墨錠,硯中濃墨泛起漣漪,“這長安城的繁華與詭譎,終要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深夜,青崖先生鋪開《道德經》,燭火將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的字跡映得忽明忽暗。他指著窗外月光下的長安城:“東市求利,西市逐名,卻不知真正的珍寶,往往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陳生將先生的話默默記在心里,夜色中的長安城像是一幅徐徐展開的《千里江山圖》,燈火與暗影交織成謎。他轉身望向案頭未干的墨跡,那字跡里仿佛藏著青崖先生半生的學問與風骨,也藏著自己未來的方向。不爭,不是退縮,而是以更長遠、更豁達的目光看待人生。
三日后,政事堂傳來驚雷般的消息:今科狀元卷入舞弊案。這戲劇性的轉折,讓陳生想起考場上被拖出號舍的夾帶考生。那些為了功名不擇手段、爭強好勝之人,終究難逃命運的審判。而他依舊每日研讀《道德經》,抄寫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時,那位曾偷看書卷的鄰舍考生紅著眼眶找上門來。那人跌坐在竹椅上,盯著碗里沉浮的槐葉,喉間發出不甘的嗚咽:“明明都是一樣的寒窗苦讀,憑什么你能獨善其身?” 陳生望著茶湯中舒展的葉片,想起春闈時硯臺里暈開的墨花,那些看似隨意的紋路,實則暗藏著書寫者的定力與格局。他意識到,堅守正道雖難,但終會收獲內心的安寧。不爭的人,看似沒有參與激烈的競爭,卻在無形之中避開了許多陷阱與災禍。
“陳生不過是運氣好!” 那人揮舞拳頭,模樣與考場上顫抖著藏起《水經注》時別無二致。陳生默默倒了兩碗槐葉冷淘:“兄臺可還記得廣運潭的漕船?逆水行舟固然費力,可順勢而為,方能行穩致遠。” 那人沉默許久,忽然抓起碗一飲而盡,槐葉梗卡在齒間發出咯吱聲響。暮色爬上窗欞時,他踉蹌著起身,袍角掃落案頭《道德經》,書頁嘩啦翻開,“上善若水” 四字在殘陽里泛起血似的紅。陳生望著他搖晃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檐角新燕正銜著春泥掠過,那些沾著露水的草屑,像極了春闈時他抖落在卷面上的槐花。
八月十五,大明宮含元殿的賞月宴上,絲竹聲與頌詩聲交織如沸。陳生卻獨自站在丹鳳門前,望著遠處萬家燈火,那些明滅的光點,恰似考場上此起彼伏的燭火。夜市傳來胡琴與羯鼓的合奏,這市井的喧鬧,與曲江宴的靡靡之音形成鮮明對比。突然,一陣秋風卷起地上的槐葉,那些干枯的葉片打著旋兒,如同春闈時被風掀起的草稿紙,在月光下翻飛出細碎的銀光。陳生望著飄向夜市的落葉,恍惚間覺得,這長安城的萬千氣象,都藏在這轉瞬即逝的飄零與永恒的月光交織之中。在這繁華與喧囂里,不爭的人就如同那默默灑下清輝的明月,不與燈火爭輝,卻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光輝。
“陳公子好雅興!” 吏部侍郎的聲音裹挾著廊下的銅鈴聲從身后傳來,“聽說你拒了所有邀約?” 陳生轉身時,腰間新換的竹編絳帶隨著動作輕晃,月光將那素色紋路鍍上銀邊,與貴公子們金線繡牡丹的車簾形成天壤之別。檐角飛鳳垂下的流蘇掃過他的青衫,恍若天地間獨此一抹清瘦的影子。
“學生想起終南山的清泉,” 他望著遠處曲江泛起的粼粼波光,聲線像是被山霧浸潤過,“越是不與江河爭道,越能守住本心。” 這話既是對侍郎的回應,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想起三年前在青崖書院求學時,先生總說 “上善若水”,此刻曲江池畔的晚風,竟與終南山的松濤聲重疊在了一起。不爭,是順應自然,是遵循內心的道,如此才能在復雜的世間保持自我。
侍郎撫須大笑,袖中不經意滑出的《道德經注》落在石案上,封皮上 “道可道,非常道” 的字跡尚未干透,墨香里仿佛還氤氳著青崖先生硯臺里的濕潤。陳生目光掃過那熟悉的筆跡,忽然意識到侍郎此舉并非偶然 —— 當眾人追逐曲江宴上的歌舞升平,這兩位相隔二十年的青崖學子,竟在這輪明月下完成了跨越時空的對話。原來,堅守道家之道的人,終會在人生路上相遇相知。他們都選擇了不爭的道路,卻在各自的人生中綻放出獨特的光彩。
秋風掠過皇城角樓,檐下鐵馬叮咚作響。這清脆的聲響,與春闈收卷時的鑼聲、西市銅錢落碗聲、青崖先生把玩開元通寶的聲響,在陳生心中匯成同一首韻律。他望著圓月,終于明白:長安城的坊墻看似限制自由,實則是守護秩序的邊界;而真正的大道,正如廣運潭的水流,不爭不搶,卻自有穿鑿時空的力量。這份領悟,將伴隨他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從容面對一切挑戰。不爭,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境界,唯有秉持此道,方能在歲月的長河中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