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建華、肖西西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同一所學校念的,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青梅竹馬,但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歲月當中,我并不認識他們,我和他們是涇渭分明的兩路人。
這大概也是由于我們那里頗高的人口密度導致的。
與富庶的蘇南不同,蘇北是窮地方,在上個世紀90年代,家家戶戶都需要依靠生孩子來抵御許多未知的風險,到了我們這一輩,正趕上了人口密度由盛轉衰的最后一波熱潮。
我們所在的縣城里,最好的也是最大的這所高中,一個年級組就達到了30個班,一個班更是有80多人,整個學校滿打滿算攏共也聚集了上萬名師生。
我所在的22班就有85名性格各異的莘莘學子,什么概念呢,哪怕是在上語文課的時候,從后門溜出去幾個同學,班上依舊是人滿為患,正在上課的老師放眼望去,講臺下還是黑壓壓一片。
就在上課的老師好不容發現班里有同學沒在課堂上的時候,這幾位同學早已在網吧玩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個有著近萬人生活工作學習的地方,那就是一個格外復雜的、精彩的江湖。
江湖總有正邪兩派,而我則是莫名其妙地與兩派都交上了朋友。
其中一派,是我們這一代縣城青年里,最早燙頭的一批高中生,他們抽煙喝酒燙頭打架,可以說是符合校規的事情盡量不做,違反校規的事情專門挑著做。
雖然我不抽煙不喝酒不燙頭也不打架,但我就是莫名其妙的就跟他們中的一些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我想,他們大概就是看上了我為人憨厚老實。我是他們的保護色,他們想要做什么壞事,同家長說和修羽在一起呢,家長就不會多問。
哦,修羽啊,他是出了名的老實,跟他出去沒問題。家長們會這樣評價。
對我的評價與其說是老實,我知道這些家長心里更想使用的詞是膽小怕事。
除了在家長面前打掩護,我在這幫朋友的圈子里,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作用,就是在他們偷偷藏匿于廁所里面抽煙的時候,我剛正不阿、義正嚴辭的為他們站在廁所門口站崗。
我們學校最大的廁所位于操場隔壁,為了容納盡量多的學生同時如廁,就建造的格外寬大、露天通風,像是農村旱廁的放大版本。與旱廁的久旱逢甘霖不同,學校廁所的水箱每隔幾十秒就有巨浪襲來,如瀑布般轟鳴而下,卷走遍地塵與土。
氣勢磅礴地令人不由得猜疑,李白寫出的那句氣勢磅礴的疑是銀河落九天是在我們學校大廁所里見到如此壯觀的景象寫的。
我粗略的估計一下,大課間的時候,我們學校體育場旁最大的廁所能夠容納100多名學生。
一個有著100多人,且人頭攢動、魚龍混雜的地方,最適合做的事情就已經不是解決內急了,而是悠悠然叼著煙,解決一些江湖上的愛恨情仇。
簡而言之,就是你搶了我女朋友,那我就要在廁所給你一頓暴揍。被暴揍的自然也要在廁所里找回場子。你一來我一往,廁所就已經成為全校學生們公認的金三角。
廁所里的江湖是學生自己的江湖,前提是不能有老師出現,老師一旦出現,那不管廁所里面的人們有著什么樣的愛恨情仇,就會和正在叼著的香煙一樣,統統放下,大家一致對外,裝作上廁所的模樣來應付老師。
我見過有的人被打的鼻青臉腫,老師進來方便,問他怎么回事,他也只是說上廁所時沒注意,摔在了地上。
這樣的廁所需要有人站崗。我不抽煙,不喜歡上廁所,也不與人有所爭執,所以我就是那個最適合站在衛生間門前,拱衛門里面那個小江湖的最佳人選。
我是名副其實的廁所守護者。
一見到有老師模樣的人來,我就會發出一陣猛烈咳嗽,廁所里的人,尤其是我的那些朋友們聽到,就會立刻掐滅香煙,扔入池中。
老師進來巡視一圈,見一無所獲,就自己方便一會,落寞走開。
隨即,我這幫不學好的朋友們就會喜笑顏開的出來,逐一拍著我的肩膀,稱贊我這個二哥有鷹的眼睛。
這時,便是我在這群朋友之中,最能體現價值的時刻之一。
他們管我叫一聲二哥,他們這樣叫我,我心里就美滋滋的,以為我是老大之下的第一人,雖然我也不知道誰是這幫兄弟們的大哥,但我確確實實的是他們口中的二哥。
他們每次這樣叫我,我就會高聲答應。直到被我的媽媽聽到,她面色鐵青的跟我說,在蘇北土話當中,二哥這個稱謂,還有一層隱隱的諷刺意味在。只有村里那有些癡傻,終日無所事事的小伙,被大家稱作二哥。
我以為他們所給我的最佳榮譽,竟然是摻了假的。
我愣了半晌,最后決定還是假裝不知道這件事。
我的另外一批朋友則是截然相反。他們是老師喜歡的、心目中的好學生,更有一些朋友干脆就是教導主任、班主任的兒子女兒。
他們當中,無論男女都是干凈的、清爽的,嘴里說不出一句帶有爹和媽的臟話,更不用說打架和斗毆了。他們從來不會去操場旁邊最大的那個廁所,他們只上教室旁邊那小巧、精致翻不起任何波瀾的廁所。
我的這群朋友們,他們成績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不壞的。他們也不是不犯錯,他們也會有的時候抄作業,答錯題,辦錯事,但即使這樣,老師們對他們的批評都會帶著一種含糊粘連的親近和友善,帶有嬌嗔意味的責備大過于惡狠狠的批判。
這群同學不用我站崗,但他們需要娛樂,我恰恰因為和燙頭的朋友們在一起時間長了,了解一些校園的辛秘,哪個老師離婚了,哪個老師找小三了,哪個老師和另一個老師看對眼了,好學生們都需要從我這獲取一手的信息,他們也會給我作業抄抄。
除此之外,我還和他們一起常常討論考試、作業、天氣、升學以及其他好學生應該思慮的事情,總之,我們一同做的都是一些正派的,符合對好學生預期的事情。
兩批朋友、正邪雙方我都是不咸不淡,不痛不癢、不近不遠地交往著。
我會在最后一節課翹課,和壞孩子們去賣瓶子、吹牛逼。又會在放學時候,跟好孩子們順路走上一段,討論討論老師與課業。
久而久之,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甚至就連我的成績,都是中等模樣,在2000多人當中的四五百名徘徊,這并不是中等偏上的成績,畢竟1000名以后的學生就連高中都上不成。
我不是白色也不是黑色,我是中間地帶模糊不清的灰色。
旁人會以為我有許許多多的朋友,以為我的生活分外精彩。
但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他們都在利用我,而我是心甘情愿的被他們利用。因為我也在利用他們。我同他們做朋友,其實就是為了向旁人證明,我在這個世界上有朋友。
我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掩飾我不是世界上最孤僻的那一類人。
我時常在人潮洶涌之中覺得徹骨的孤寂,這不是青春期男生的中二病,這是來自一個清瘦靈魂的自我關照。
我本以為,我的學生時代就會這么的在人潮洶涌當中熱鬧而又孤獨的消逝了。
直到李建華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