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摔斷第三天,醫生決定為我動手術。
時值秋冬交替的季節,早晨溫度低,晨露結成薄薄的冰,早上散步的有年人一不留神就會摔倒。老年人鈣流失得多,更脆弱一些。所以,在我骨折的時候,恰逢我們縣里最好的骨科醫院住院、手術的高峰期,病房內外都是摔跤后,等待救治的老頭老太太。相比之下,我算輕癥。
現在之所以能住在這個三人間,都是我在銀行兢兢業業干了20年的父親動用了各種關系才勉強尋得的一片凈土。
動手術這件事原本就只能慢慢排隊,最起碼要等一個星期。但不知道我的父親動用了什么手段,竟在第三天給我安排了手術時間。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總是那么神通廣大,什么事都難不倒他。
手術那天早上,寒風敲打著窗戶,一群護士簇擁著醫生步入了我的病房,能看出,都是沖著我來的。雖然都戴了口罩,但很顯然,里面有好幾張年輕的、青澀的面孔,看著大不了我幾歲。
我有些惶恐,即使已經知道有術前準備的環節,提前脫了褲子。但這么多護士的到來,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主治醫師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忍一忍。就見一位看著頗有資歷的護士長,熟練的掀起了我的被子,指著我一絲不掛的下半身,對年輕護士們說,同學們,今天,我們就通過實戰的方式,來上術前準備這一課。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沒有那么神通廣大,原來我提前做手術是有代價。
我稍帶著些許屈辱的抬頭,在人群中尋找父親的身影,看到了一個有些像父親的身影,用背影面對著我,肩膀頭一聳一聳,看上去像是在偷笑。
三四位護士先后執刀為我凈皮,用通俗的語言說就是把我下半身旺盛的體毛統統剃掉,以免其在手術時阻礙醫生操作。其他護士看得目不轉睛,時不時拿起本子記下幾筆,護士長老師在關鍵之處還會叮囑幾句技術要點。
就這樣有驚無險的度過了去皮環節。
接著,是插導尿管、打麻藥的環節。我只在腿上動刀子,所以醫生只給我半麻。
在整個手術過程中,我都是清醒的,能看到護士遞給醫生小錘子、小鋸子,還有位護士過一會就來跟我說兩句話,以確保我沒有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厥。手術過程中,我感受不到絲毫疼痛,但醫生敲敲打打骨頭的聲音卻是直接傳到了我的大腦當中,這可是比最貴的骨傳導耳機還要地道的骨傳導聲音了。
腿摔斷這件事在現代醫學沒有蓬勃興起的古代是件要緊的大事,但慶幸的是,我生在當代,腿部骨折,也就是不大不小的一般手術,沒有什么過于困難之處,也不會有后遺癥。
約莫三四個小時后,手術終止,我被推回房間,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麻藥效果得以完全發揮,而我,總算能睡上一個安穩的覺了。
在麻藥發作的深深夢里,我夢到一個惡人揮刀向我,我躲閃不及,襠部正好中招。
夢到這戛然而止,我陡然驚醒,腦門上的汗珠滾了下來。
做什么噩夢了?媽媽問我。
來不及答應,我趕緊用手朝著夢里受傷的位置摸過去,沒有感受到那熟悉的觸感。麻藥勁還沒過,我晃晃悠悠支愣起身體,把被子一股腦掀開。原本生機勃勃的位置,此刻卻被一截紗布團團圍住。
一瞬間,電閃雷鳴,天旋地轉,天花板在朝我襲來。
這幕景象太有沖擊性了,一個17歲的少年,平常擁有一個健康的小雞雞,卻在一次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腿部手術中受了傷,裹上了紗布,因為裹上了紗布我無法得知具體受傷情況,未知的風險比已知的傷害更可怕,因為有了更多浮想聯翩的空間。
我的大腦完全宕機,滿腦子只剩下,怎么會呢,這么大的醫療事故怎么會降臨到我腦袋上呢,明明是小腿部位動的手術怎么會劃拉到那里呢,除非是醫生故意的。
我的人生還沒開始怎么就要轉換到另一條賽道了呢。
實話說,從高處墜下,腿骨折斷,到現在,我不曾掉下一滴眼淚,但此刻,我真的很想哭一場,卻又不知道從哪里哭起,主要值得哭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
老爸老媽見我愣在了原地,互相對視一眼,表情里帶著一些意味深長。
我爸搓著手跟我說,哈哈,兒子,不用擔心,哈哈。
那啥,他說,反正你動手術也得打麻醉,我們就拜托醫生捎帶手把你包皮割了。小腿跟小雞雞一起恢復,省得再受兩遍罪了。
原來這也能捎帶手啊。我這時才從過度震驚中緩過來。
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每肚子疼,我都會以為自己得闌尾炎了,要送去醫院治療。因為我有很多同學得過闌尾炎,他們都能且不上學好一陣子。所以,我有些期待自己與闌尾炎不期而遇。
卻每次都會得到父母斬釘截鐵的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最后也總會證明,他們是對的。
他們又不是醫生,為什么這么篤定呢。這是我小時候的未解之謎。
在我再三追問下,終于得知,在我還不記事的小時候,得了一種病,名叫腸道疊,需要做手術。
爹媽就讓醫生為我治療時,順便把我當時還健康、未發生任何病變的闌尾給割了,以絕后患。反正都動手術了,捎帶手的事。父母是這樣跟我說的。
包皮和闌尾一樣,都是我父母認為人身上不需要生長的器官組織,就這樣在相隔十幾年的時間跨度里,在醫生的手起刀落中,先后離我而去。
而這一切的一切共同促成了一個不那么完整,更不那么完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