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楊打死祖墳盤踞的花蛇泡了酒。十三年來,他日日擦拭那壇「孝子酒」,
只待母親七十大壽啟封宴客。壽宴前夜,他聽見酒壇傳出指甲刮擦聲。
壇口封泥上出現一道血痕,蜿蜒如蛇。翌日開壇瞬間,蛇頭閃電般鉆出,
一口咬掉他半只鼻子。潘楊在潰爛中死去,臨終前皮膚上浮現鱗片狀紋路,
嘶聲說:「爹……爹在酒里……」潘楊這輩子最得意的事,
就是十三年前在爹墳前打死的那條花蛇。那蛇兒臂粗細,通體遍布紅黑交錯的環紋,
盤踞在墳頭新土上,蛇信子一吐一縮,冰冷的豎瞳死死盯著來上墳的潘楊和他娘。
娘當場嚇得腿軟,嘴唇哆嗦著念叨:「蛇盤墳,禍臨門……你爹不安生啊楊兒……」
潘楊那時年輕氣盛,又讀了幾年書,最煩這些神神鬼鬼的老話。一股邪火頂上來,
他抄起上墳用的粗木棒,兜頭就砸了下去!那蛇竟不躲,硬生生挨了一記,
悶響中蛇身劇烈扭動,鱗片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不祥的光。娘尖叫著撲上來攔,
潘楊卻殺紅了眼,手臂掄圓,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那蛇頭稀爛,
軟塌塌地癱在爹的墓碑下,暗紅的蛇血滲進墳土里,染黑了一片。「禍?我讓它變成福!」
潘楊喘著粗氣,抹了把濺到臉上的腥血點子,眼神狠戾。他扒開爛糟糟的蛇頭,
尋到那顆拇指蓋大小、墨綠色的蛇膽,也不嫌臟,一把塞進娘哆嗦的嘴里:「吞了!大補!
爹在天有靈,也得謝我替他清了這穢物!」娘被他嚇住,囫圇咽下,
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苦直沖腦門,嘔又嘔不出,眼淚都憋了出來。剩下的蛇身,潘楊沒舍得扔。
他剝了皮,去了內臟,將那段白生生的蛇肉盤繞起來,塞進一個粗陶老酒壇。
又傾入自家釀的高粱燒,紅紙封口,黃泥死死糊住壇頸。他把這壇「孝子酒」
恭恭敬敬供在了堂屋神龕最顯眼的位置,緊挨著爹娘的牌位。「爹,」他對著牌位說,
「兒子給您報了仇,用這孽障的血肉給您泡了酒!等娘七十大壽那天,兒子親手啟封,
用它宴請四方賓客,讓大伙兒都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氣,也嘗嘗兒子的孝心!」
神龕上燭火搖曳,映著牌位上爹的名字,也映著那粗陶酒壇幽暗的輪廓,
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日子一天天過去,潘楊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潘孝子」。
他侍奉老娘,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做得滴水不漏。人人都夸潘婆子好福氣,
生了這么個至純至孝的兒子。只有潘楊自己知道,他每天給娘端茶送水、揉肩捶背后,
必定會搬來一個小板凳,仔仔細細地擦拭那個粗陶酒壇。濕布擦去浮塵,干布再拋光,
指腹一遍遍摩挲那冰涼粗糙的壇壁,感受著里面被歲月和烈酒浸泡著的「功績」。
壇子里的酒液,隨著年月流逝,漸漸由清亮變得渾濁,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琥珀色,
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紅。隔著厚厚的陶壁,似乎總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凝視著他。
潘婆子的身體卻像秋后的螞蚱,一日不如一日。她總是夢見那條花蛇,
夢見它盤在老頭子冰冷的墓碑上,豎瞳幽幽地盯著她。
夢里有時是老頭子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床邊,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只有一股濃重的土腥氣和腐爛味。她開始怕光,尤其怕看鏡子。偶然一次瞥見銅盆里的倒影,
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那水里映出的,竟是一張布滿細密鱗紋的、灰敗的蛇臉!
她尖叫一聲打翻了水盆,從此屋里再不許放任何能映出人影的東西。人也越來越沉默,
常常縮在炕角,
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老頭子叫我了……蛇…蛇在酒里…冷啊…骨頭縫里都冷……」
潘楊只當娘是老糊涂了,蛇酒泡了十三年,早爛成泥了,能有什么?他更勤快地擦拭酒壇,
心頭那點隱秘的期待和得意,像壇子里的酒一樣,越發沉淀得濃郁粘稠。
潘婆子七十大壽的日子,終于臨近了。潘家院子提前幾天就熱鬧起來,搭棚架灶,殺豬宰羊。
那壇「孝子酒」被鄭重其事地請到了院子中央一張鋪著紅布的高腳方桌上,
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賓客們圍著桌子嘖嘖稱奇,議論著潘孝子的壯舉和孝心。「潘孝子,
真乃吾輩楷模啊!」「十三年的老蛇酒,大補!延年益壽啊!」「明日開壇,
定要討一杯沾沾潘老的福澤!」潘楊滿面紅光,拱手作揖,享受著眾人的恭維,
目光掃過那紅布上沉默的粗陶壇子,心頭滾燙。娘的福壽,潘家的臉面,自己的孝名,
全系于明日這一開了!然而,在這喧鬧的恭賀聲浪底下,卻總有些細微的、令人不安的雜音。
院墻外光禿禿的老槐樹上,不知何時落滿了黑壓壓的烏鴉。它們并不聒噪,
只是沉默地蹲踞在枯枝上,一雙雙漆黑的小眼睛,冰冷地俯視著下方喧鬧的院落,
像一群等待開席的賓客。偶爾有一只撲棱棱飛起,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
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幾個幫忙的婦人正在收拾碗碟,
其中一個失手打碎了一只粗瓷海碗。「哐啷」一聲脆響,在喧鬧聲里也顯得格外刺耳。
那婦人臉色瞬間煞白,手抖得厲害,嘴里不住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旁邊一個年紀大的婆子皺緊了眉頭,渾濁的眼睛瞟了一眼院子中央那紅布蒙著的酒壇,
又看看滿地碎片,低聲嘟囔:「老話講,碗碟落地碎,主家運道虧……這大喜的日子……」
話沒說完就被旁邊人扯了袖子,使眼色止住了。潘楊也聽見了那聲響,心頭沒來由地一跳,
像被針扎了一下。他強笑著擺擺手:「沒事沒事!歲歲平安嘛!」
可那碎瓷片映著慘淡的日頭,折射出的光,冷得刺眼。壽宴前夜,喧囂散去,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滿地狼藉和一種詭異的寂靜。潘楊累得骨頭縫都發酸,卻毫無睡意。
他獨自一人,提著盞昏黃的燈籠,又踱到了院子中央。紅布在夜風里微微起伏,
像蓋著一具沉睡的尸首。他伸出手,再次撫摸那冰冷的陶壇。十三年了,
這觸感早已刻進骨頭里。燈籠的光暈有限,只能照亮壇身的一小圈,
壇口那厚厚的、干裂的黃泥封口,隱在更深的黑暗里。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弱的聲音,
鉆進了他的耳朵。嗤…嗤…嗤…像是指甲,極其緩慢地刮過硬物的內壁。潘楊的手猛地頓住,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停止了流動。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夜風嗚咽著穿過棚架,
吹得燈籠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動,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嗤…嗤…嗤…聲音又響起來了!
更清晰了些!就是從這酒壇里面傳出來的!沉悶,粘滯,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韌勁兒,
仿佛有什么東西,正用并不鋒利的尖端,在堅韌的內壁上,一下,一下,絕望地刮撓著!
潘楊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狠狠一捏!他猛地提起燈籠,昏黃的光顫抖著向上移動,
急切地想要照亮那壇口!燈光終于艱難地爬上了壇口那層厚厚的、早已干涸龜裂的黃泥封口。
就在那粗糙、布滿裂紋的泥封表面,一道暗紅色的痕跡,如同一條剛剛爬過的小蛇,
正新鮮地、蜿蜒地向下延伸!那痕跡粘稠,濕潤,在昏黃的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澤。
一股極其淡薄、卻無比熟悉的鐵銹腥氣,混雜著一種陳年酒液特有的酵酸味,
幽幽地鉆進潘楊的鼻腔。是血!潘楊的手一抖,燈籠「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燈罩碎裂,
火苗掙扎了幾下,倏地熄滅。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和那個壇子。那嗤嗤的刮撓聲,
在絕對的黑暗中,反而顯得更加清晰,更加執拗,一下下,如同刮在他的頭骨上!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里衣。他像一尊石雕般僵立在原地,黑暗中,
只有粗重的、帶著恐懼顫音的喘息,和那壇子里永不停歇的、令人發瘋的刮擦聲。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他牙齒打顫,在黑暗中摸索著,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屋子。門閂插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門板,
仿佛門外有洪水猛獸。可那嗤嗤聲,卻像附骨之蛆,穿透了門板,穿透了墻壁,
頑固地鉆進他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他蜷縮在冰冷的炕上,用被子死死蒙住頭,
身體篩糠般抖著。黑暗中,爹臨死前渾濁的眼睛,娘驚恐的囈語,
還有那條花蛇冰冷怨毒的豎瞳,交替閃現。那壇子里的聲音,仿佛成了所有恐怖匯聚的源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這一夜的。當窗外透進第一縷灰白的光線時,
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昏睡過去,渾身被冷汗浸得透濕,手腳冰涼僵硬。他猛地坐起,
側耳傾聽。院子里一片死寂。那可怕的刮擦聲消失了。是夢嗎?潘楊踉蹌著下炕,推開房門。
清晨冰冷的空氣涌進來,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清冽。他走到院子中央,心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死死盯在那酒壇上。紅布依舊蓋著,壇子沉默地立在晨光里。壇口的黃泥封口,
完好無損,干涸、粗糲,布滿了歲月和風干的裂痕。
昨天夜里看到的那道詭異的、新鮮的血痕,不見了蹤影。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潘楊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雙腿一軟,
幾乎要癱坐在地。冷汗順著鬢角流下來。「是夢……就是夢……」他喃喃自語,
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撫那顆依舊狂跳不止的心臟。一定是連日操勞,
加上對這壇酒過于看重,才生出這等荒誕的幻聽幻視。「孝子酒」在院子里靜靜立著,
像一頭蟄伏的獸。日頭漸漸爬高,潘家院子重新喧囂起來。賓客絡繹不絕,比昨日更盛。
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喜慶的嗩吶聲沖散了清晨殘留的那點寒意和潘楊心頭的陰霾。
人人臉上都堆著笑,目光熱切地投向院子中央那高腳方桌——紅布依舊蒙著,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下面蓋著的,是今日壽宴當之無愧的主角,
是潘孝子十三載孝心凝聚的圣物。潘楊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靛藍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重新堆起得體的笑容,穿梭于賓客之間,接受著潮水般的恭維。
昨夜那場噩夢帶來的驚悸,在鼎沸的人聲和灼熱的期待中,似乎被暫時壓了下去,
沉入了意識的深潭,只留下一點冰冷的余悸,像水底的暗石。吉時將近。潘楊深吸一口氣,
走到院子中央。喧鬧聲漸漸平息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聚焦在他面前那蓋著紅布的粗陶壇子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
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諸位高鄰親朋!今日家母七十大壽,潘楊承蒙各位厚愛,不勝感激!
十三年前,先父墳前有花蛇盤踞,驚擾先靈,潘楊不才,為盡孝道,除此孽畜,
取其血肉筋骨,浸入陳年高粱燒,埋藏至今!此酒,名曰『孝子酒』!今日開壇,
一則為家母賀壽祈福,愿母親福壽綿長!二則,也讓諸位親朋,共飲此酒,沾沾喜氣,
共沐我潘家孝悌之風!」話音落下,掌聲雷動,叫好聲不絕于耳。潘楊挺直了腰板,
臉上光彩照人。他伸出雙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輕輕揭開了覆蓋在壇口的紅布。
粗糲的陶壇口,那層厚厚的、干裂的黃泥封口暴露在陽光下。
潘楊拿起早已備好的一把小巧的、鋒利的開壇刀。刀尖抵在堅硬的泥封邊緣,他手腕用力,
正要撬下去——就在刀尖觸碰到泥封的瞬間!「嘩啦——!」一聲尖銳刺耳的碎裂聲,
猛地從潘楊身后炸響!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哆嗦。潘楊更是渾身劇震,
手一抖,開壇刀差點脫手!他猛地回頭,循聲望去。只見堂屋正門口,
那扇嶄新的、貼著大紅壽字的雕花木格窗上,鑲嵌著的一塊尺許見方的水銀玻璃鏡,
竟毫無征兆地碎裂了!不是裂開幾道縫,而是徹底地爆開!
無數細小的、尖銳的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樣迸射開來,散落在門檻內外,
在陽光下反射著無數細碎、刺眼、冰冷的光點。整個院子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喜慶的鼓樂停了,喧鬧的談笑凝固了。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驚愕、疑惑,
更多的是無法掩飾的恐懼。打碎碗碟是晦氣,打碎鏡子……在民間,那是大兇之兆!
尤其在這開壇的節骨眼上!潘楊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他認得那塊鏡子!
那是他特意為娘的壽辰新換的,就為了顯得屋里亮堂喜慶!
怎么會……怎么會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幫忙的年輕后生離得近,
下意識地彎腰想去撿拾地上的碎鏡片。「別動!」旁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猛地低喝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