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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選章節

    發表時間: 2025-05-31 23:59:50

    一盛夏晌午,大澤山深處,日頭像燒紅的烙鐵,烤得萬物蔫頭耷腦。王大山家的玉米地,

    翠蘭正悶頭掰著棒子,汗水順著曬得通紅的脖頸往下淌,洇濕了粗布褂子的后背。

    四下里靜得只剩下她掰玉米的“咔吧”聲和蟲豸無力的嘶鳴。翠蘭直起酸痛的腰,抹了把汗,

    抬頭望天。剛剛還碧空如洗,不知何時,西北天際竟無聲無息涌起一堵墨黑的云墻,

    遮天蔽日地壓了過來。天色驟然沉暗,如同扣了口巨大的黑鍋。風也變了性子,

    一股森冷的陰氣打著旋兒刮過玉米地,青翠的玉米葉子簌簌抖著,發出不祥的低語。緊接著,

    一聲極其怪異的尖嘯刺破沉悶的空氣,像是某種巨大貓獸在云層里咆哮,激得人頭皮發麻。

    “云貓叫!”翠蘭心頭猛地一墜,山里老輩人傳下的說法,這可不是好兆頭。

    豆大的雨點已噼里啪啦砸下來,力道又急又沉,打得玉米葉子噼啪作響。

    翠蘭哪還顧得上手里的活計,慌忙扔下掰了一半的玉米棒子,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地頭那座簡陋的瓜棚奔去。瓜棚低矮窄小,勉強能遮住頭臉。

    翠蘭剛鉆進去,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雨幕,天地間混沌一片,只有震耳欲聾的雨聲。

    她背靠著粗糙的土墻,驚魂甫定,嘴里卻干渴得火燒火燎,喉嚨像要冒出煙來。

    方才的驚嚇和勞作耗盡了她的氣力,此刻那渴意更是難熬。

    她煩躁地卷起一片垂在棚邊的寬大玉米葉子,試探著伸到瓢潑的雨簾下。

    冰冷的雨水迅速在卷起的葉窩里積攢起來,匯成小小的一汪。翠蘭再也顧不得許多,

    仰起脖子,將那卷葉里的雨水一股腦倒入口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土腥氣混著雨水的清冽直沖喉嚨,水流滑過干涸的食道,帶來短暫的清涼,

    隨即又被一種更深的、莫名的寒意取代。她似乎瞥見渾濁的水光里,

    一道細長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她搖搖頭,只當是累花了眼,并未深想。

    那水滑入腹中,沉甸甸的,莫名有些不適。日子照舊在窮山溝里艱難地挪動著腳步。

    大澤山貧瘠,王大山和翠蘭兩口子,加上半大小子王誠,守著幾畝薄田和零星的山貨,

    日子過得緊巴巴,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弓弦。可就在那場怪雨過后不到兩個月,

    翠蘭的身子竟顯了懷。“當家的!”翠蘭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驚又疑,

    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喜悅,“俺這……怕是有了!

    ”王大山正蹲在門檻邊修補一把豁了口的鋤頭,聞言猛地抬頭,鋤頭“哐當”掉在地上。

    他搓著粗糙的大手,幾步跨到翠蘭跟前,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她的肚子,

    半晌才爆出一陣帶著顫音的大笑:“哈哈!老天開眼!俺老王家人丁又要旺了!

    ”他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在狹小的泥土地堂屋里轉了兩圈,顛得翠蘭直捶他肩膀。

    半大的王誠也咧著嘴傻笑,家里許久沒有這樣純粹的歡笑了。

    翠蘭的肚子像吹氣似的鼓脹起來,快得異乎尋常。剛入秋不久,懷胎約莫三個月光景,

    一個平靜的夜晚被驟然撕裂。窗外原本是蟲鳴唧唧,月華如練,清風拂過林梢。突然間,

    毫無征兆地,狂風如同發瘋的巨獸從山谷深處咆哮而出,狠狠撞擊著他們低矮的石屋。

    緊接著,刺目的閃電像無數條慘白的鞭子,瘋狂抽打著漆黑的夜幕,

    滾滾炸雷緊貼著屋頂碾過,震得屋頂梁上的陳年老灰簌簌落下。密集的雨點砸在茅草屋頂上,

    聲音沉重得如同無數堅硬的石子在敲打。“呃啊!”翠蘭在炕上蜷縮著,

    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上冷汗涔涔,

    “當家的……疼……怕是要……要生了!

    ”王大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妻子的劇痛驚得手忙腳亂,慌忙去扶翠蘭起身,

    想讓她下炕活動。翠蘭剛撐起半邊身子,一股難以抗拒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

    “哇——”一聲微弱的、不同于尋常嬰兒的啼哭響起,混雜著一種奇特的、滑膩的摩擦聲。

    孩子竟在她起身的剎那直接落到了炕上!“生了?這么快?”王大山又驚又喜,

    聲音都變了調。他摸索著找到火鐮火石,哆哆嗦嗦地點燃了窗臺上那盞小油燈。

    昏黃搖曳的燭光,如同鬼魅之手,緩緩撥開了屋角的濃重黑暗。燭光映照下,

    炕沿邊盤踞著的,赫然不是什么粉嫩的嬰孩!

    那是一條約莫搟面杖粗細、遍體覆蓋著黃黑相間詭異花紋的蛇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蛇身蜿蜒的盡頭,竟托著一顆小小的、五官清晰的男嬰頭顱!

    那頭顱上的眼睛此刻正茫然地睜著,瞳孔在燭光下是深不見底的墨黑,

    濕漉漉地倒映著跳躍的火苗。“娘……”一個微弱、含混、帶著奇異嘶嘶氣音的單字,

    從那小嘴里費力地擠出。“我的老天爺啊!”王大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前一黑,手里端著的油燈“哐啷”一聲砸在地上,燈油潑濺開來,火苗掙扎幾下便熄滅了,

    他整個人也像截木頭樁子般直挺挺向后栽倒,昏死過去。

    翠蘭借著瞬間的光亮也看清了炕沿下的“東西”,心膽俱裂,尖叫卡在喉嚨里,身子一軟,

    竟直接從炕上滾落下來,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痛得眼前發黑。

    那盤在地上的“人頭蛇”似乎被父母的劇烈反應驚動,

    小小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似委屈和焦急的神情。它扭動著尚顯笨拙的身軀,

    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快速地朝著摔在地上的翠蘭爬去。

    濕滑冰涼的蛇身小心翼翼地觸碰著翠蘭的手臂,然后蜿蜒而上,盤繞住她的腰,一點點使勁,

    竟是想把母親從冰冷的地上頂扶起來。翠蘭癱坐在地上,驚魂未定,渾身篩糠般抖著。

    那冰涼的觸感讓她本能地想尖叫躲避,

    可當她的目光對上那小小的、努力仰望著她的臉——那張臉雖生在蛇身上,

    卻真真切切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模樣。那雙墨黑的眼睛里,沒有兇戾,

    只有初生的懵懂、全然的依賴,以及此刻濃得化不開的、急于幫助母親的焦急。“當家的!

    當家的!”翠蘭聲音發顫,帶著哭腔,使勁推搡著昏迷的王大山。

    又低頭看看盤在自己腰腹間、正仰著小臉巴巴望著她的小東西,心頭的驚濤駭浪里,

    漸漸滲進一絲母性的酸楚。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

    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碰了碰那嬰兒頭顱柔軟的、帶著溫熱胎發的頭頂。

    那小小的頭顱立刻在她掌心蹭了蹭,發出一聲類似滿足的、微弱的氣音。王大山悠悠醒轉,

    映入眼簾的便是妻子癱坐在地,腰腹間盤著那駭人的怪物,而妻子竟伸手撫摸著它的頭!

    他嚇得又要暈厥,翠蘭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看他的眼睛……他……他叫我娘了……他剛才……還知道扶我……”王大山強壓著恐懼,

    順著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燭光雖滅,但窗欞透進微弱的月光,正好落在那小臉上。

    那雙眼睛,漆黑如深潭,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映著月光和母親臉上的淚痕。它見父親望來,

    竟努力地彎了彎脖子,像是在笨拙地點頭。恐懼如同潮水,在夫妻倆心中翻騰、退卻,

    最終被一種更原始、更沉重的血脈牽絆所取代。王大山長長地、沉重地嘆息一聲,

    那嘆息像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掙扎著爬起來,重新點上油燈,

    昏黃的光暈再次籠罩這狹小的空間。夫妻倆沉默地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抉擇——無奈、恐懼,但最終都屈服于那斬不斷的骨肉之情。

    “總歸……是咱身上掉下來的肉……”王大山的聲音沙啞干澀,他避開那盤踞著的蛇身,

    目光落在它那張酷似嬰兒的臉上,“看這……這樣子,也不像是個要害人的邪祟。

    ”翠蘭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她點點頭,伸出手,這次不再猶豫,

    將那小小的、帶著涼意的身軀連同那顆頭顱一起,緊緊摟在了懷里。

    那小小的蛇身溫順地依偎著,頭顱貼著她的胸口。“兒啊……”翠蘭泣不成聲,

    淚水滴落在嬰兒頭頂稀疏柔軟的胎發上。王大山看著這一幕,

    心頭最后一點堅冰似乎也融化了。他粗糙的大手,帶著遲疑,

    最終也輕輕落在了那冰涼的蛇身上,

    笨拙地拍了拍:“好……好……活著就好……”二這奇異的孩子,

    便在這個貧苦卻倔強的山民家中留了下來。王大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靈澤”,

    取大澤山靈氣所鐘、福澤綿長之意,雖帶點土氣,卻也寄托著為人父母最樸素的期盼。

    他們心里清楚,靈澤這副模樣,若讓外人知曉,必惹來大禍。于是,

    王大山在正屋西側緊挨著山墻的角落,用劈好的柴禾、撿來的石塊和厚厚的茅草,

    搭了個極其低矮狹小的窩棚,僅容一人盤踞。這便是靈澤的家。白日里,

    靈澤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那小窩棚的陰影深處,像一塊沉默的石頭,生怕自己驚擾了家人,

    更怕嚇著偶爾路過的山民。他的食物也成了難題。王大山試著給他喂糊糊、米湯,

    靈澤只是扭開頭,小嘴緊閉,眼神里帶著抗拒。翠蘭又急又心疼,最后狠狠心,

    把家里那只瘦弱母羊產的、本打算給王誠補身體的羊奶擠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端到窩棚口。

    奶腥味飄散開來。窩棚里,靈澤那顆小小的頭顱猛地抬起,墨黑的眼睛亮了起來,

    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他扭動著身體靠近碗邊,試探著伸出小小的舌頭,舔了一下。

    緊接著,他整個頭幾乎都埋進了碗里,發出輕微的“咕嚕”聲,貪婪地吮吸起來。

    他吃得很快,小半碗羊奶很快見底,甚至伸出粉嫩的舌頭把碗底舔得干干凈凈,

    還意猶未盡地抬頭望著翠蘭,眼神濕漉漉的。翠蘭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頭的酸澀壓過了驚懼。

    她明白了,這孩子,怕是要靠這些葷腥活命。家里窮,哪里供得起日日喝奶?王大山咬咬牙,

    隔三差五進山,運氣好時能打只瘦弱的野兔、套只山雞,或者用辛苦攢下的幾個銅板,

    去山下屠戶那里買些最便宜的豬下水、碎骨肉回來,丟給靈澤。靈澤來者不拒,

    只要是帶著血腥氣的生肉,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王誠起初對這個“蛇身人頭”的弟弟充滿了恐懼和排斥,遠遠繞著窩棚走,

    送飯時也是飛快地把碗往門口一擱,像被火燒了似的跑開。靈澤總在窩棚的陰影里,

    默默看著哥哥倉皇的背影,小小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墨黑的眼睛里,

    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日子一天天過去,靈澤長得飛快,遠超尋常嬰孩。

    僅僅幾個月,他的蛇身已有成人手臂粗細,盤踞在小小的窩棚里,更顯局促。

    那顆頭顱也大了一圈,五官長開了些,眼神愈發靈動,只是依舊無法發出清晰的言語,

    只能發出“嗚啊”、“嘶嘶”或含糊不清的單音節。他不再滿足于家里提供的有限食物。

    每當夜幕低垂,山林徹底被黑暗吞噬,王家人都睡下后,

    靈澤便悄無聲息地滑出他那低矮的窩棚,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捷地游入大澤山深處。

    他天生屬于這片黑暗的叢林。冰冷的鱗片摩擦過枯葉和巖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微的光,能輕易捕捉到夜行動物的蹤跡。捕獵對他而言,

    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他悄無聲息地接近毫無察覺的野兔,蛇身猛地彈射而出,

    精準地絞住獵物,然后張開小小的嘴,露出細密鋒利的尖牙,撕開溫熱的皮毛,

    吮吸著甘美的鮮血,吞噬著鮮嫩的肌肉。

    他嚴格遵守著一條無形的界限——絕不靠近山下村落的燈火,絕不傷害人類和家養的牲畜。

    天將破曉,第一縷微光刺破山林的黑暗之前,靈澤總會準時歸來。他不再是空身而回。

    有時他蜿蜒的蛇身上纏著一兩只肥碩的野兔,有時用尾巴卷著一兩只羽毛凌亂的野雞,

    偶爾還能拖回一只沉甸甸的野鴨子。他總是把這些獵物輕輕放在正屋門口,

    然后迅速滑回自己的小窩棚,蜷縮起來,仿佛從未離開。第一個發現門口“禮物”的是王誠。

    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打開門,看到地上血淋淋的野物,嚇得差點跳起來。很快,他明白過來,

    這是那個“怪物”弟弟干的。恐懼被巨大的驚喜沖淡了。這些野味,在集市上能換不少銅板!

    “爹!娘!快看!”王誠興奮地提起野兔,聲音都變了調。王大山和翠蘭聞聲出來,

    看著地上的獵物,又看看那緊閉的窩棚門,夫妻倆相視無言,心頭滋味復雜難言。驚懼未消,

    但一絲暖意和難以言喻的酸楚悄然滋生。從此,王誠成了集市上的常客。

    他提著靈澤帶回來的野味,換回沉甸甸的銅錢,甚至偶爾還能換到一小袋糙米或幾尺粗布。

    家里的飯桌上,終于不再只有野菜糊糊和硬邦邦的雜糧餅,偶爾也能飄出一點肉香。

    王誠看向西邊那個小窩棚的目光,漸漸少了恐懼,多了些復雜的東西。送飯時,

    他不再像過去那樣丟下碗就跑,有時會在窩棚口稍作停留,

    低聲說一句:“今天……野兔子賣了十五個錢。”窩棚里一片寂靜,只有細微的呼吸聲。

    但王誠知道,他在聽。三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大澤山上的草木枯榮了幾載。窩棚里的靈澤,

    早已不再是當初那搟面杖粗細的模樣。他的蛇身,粗壯得如同伐倒多年的老樹樁,

    堅韌的鱗片在幽暗中泛著一種油亮而詭異的花紋光澤。那顆頭顱更是驚人,

    已然長到農家洗臉用的木盆大小,五官雖依舊帶著幼時的輪廓,卻已完全長開,濃眉,挺鼻,

    薄唇,只是那雙眼睛,依舊墨黑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唯有偶爾看向家人時,

    才流露出屬于人類的、溫順柔和的光芒。小小的窩棚早已不堪重負,

    像一件穿在巨人身上的嬰兒服。靈澤只能勉強將龐大的身軀盤踞塞入,

    每一次進出都顯得格外艱難,仿佛要將那低矮的茅草棚頂撐破。

    他行動時帶起的風聲也愈發沉渾,不再是當初細微的沙沙聲。每當夜幕降臨,

    王家屋后便會卷起一陣明顯的黑風,帶著山林深處的寒氣和腥氣,呼嘯著沒入莽莽群山。

    待到天色將明,那陣黑風又會裹挾著更濃烈的血腥氣歸來。放在門口的,不再是野兔山雞,

    而是沉重的野豬,甚至半大的野牛,偶爾還有罕見的狍子。王家靠著這些龐大的獵物,

    日子竟比村里許多人家都要寬裕些了。然而,王大山和翠蘭的心頭,卻一日沉過一日。

    靈澤的存在,像一塊巨大的、無形的石頭壓在他們心上。他太大了,

    大得超出了“家”所能容納的范疇,大得那進出的黑風,

    已無法完全避開村里人偶爾投向山坳這邊的疑惑目光。風聲、議論,如同細小的蚊蚋,

    開始在山村里嗡嗡作響。這一夜,月色慘淡。王大山和翠蘭在堂屋里點起油燈,

    破舊的方桌上,罕見地擺了幾盤葷菜,還有一小壇劣質的土燒酒。王誠也被叫了回來,

    氣氛有些沉悶。王大山深吸一口氣,讓王誠去請靈澤出來。窩棚的門被推開,

    靈澤龐大的身軀艱難地從中滑出,游進堂屋。昏黃的燈光下,

    他那巨大的頭顱幾乎要碰到低矮的房梁。他看著滿桌的酒菜,

    又看看父母臉上難以掩飾的愁苦和哥哥躲閃的眼神,墨黑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了然。

    他靜靜地盤踞在桌旁,龐大的身軀占據了堂屋小半空間,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卻也透著一種沉默的溫順。王大山端起面前那只粗陶酒杯,手有些抖,渾濁的酒液晃蕩著。

    他不敢看靈澤那雙過于人性的眼睛,目光落在兒子粗糲的蛇鱗上,

    聲音干澀發緊:“靈澤……恁托生到俺們家來,是俺們的……緣法。恁爹娘沒本事,

    這窮山溝里,沒讓恁享過一天福……可俺們,也從沒虧待過恁,是吧?

    ”靈澤巨大的頭顱微微點了點,

    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模糊的回應:“嗚……”王大山灌了一口酒,

    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似乎給了他一點勇氣:“可恁瞅瞅,

    恁現在……實在太大了。恁有恁的道行,俺們這破屋矮檐,快裝不下恁了。

    進進出出恁那陣風……恁雖從不傷人,可恁終究……不是凡胎啊。

    ”翠蘭在一旁用袖子抹著眼淚,發出壓抑的啜泣聲。王大山的聲音哽了一下,

    繼續說下去:“俺們商量著……恁不如……進山去吧。大澤山深處,尋個寬敞的巖洞,

    自在些。讓恁大哥……隔些日子,就進山去看看恁,給恁捎點吃的,

    也……也報個平安……”最后幾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堂屋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油燈芯燃燒發出的噼啪微響和翠蘭壓抑的抽泣。靈澤巨大的頭顱緩緩轉動,

    墨黑的眼睛一一掃過父親寫滿愧疚與無奈的臉,母親淚流不止的面龐,

    還有哥哥王誠低垂的頭。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粗壯的蛇尾靈巧地卷起王大山面前那杯斟滿的土燒酒,

    穩穩地送到自己巨大的唇邊。他沒有喝,只是將那渾濁的酒液緩緩傾倒在自己盤踞的身前,

    如同一種無聲的祭奠。然后,他龐大的身軀開始蠕動,朝著屋外滑去。到了門口,

    他停了下來,巨大的頭顱緩緩回轉。月光下,那雙墨黑的巨眼里,竟蓄滿了淚水,

    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濕痕。

    他對著堂屋門口那對佝僂著背、泣不成聲的父母,巨大的頭顱深深低下,

    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每一次俯首,都沉重得像叩在王家人的心上。拜罷,

    一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猛的黑風驟然平地卷起,裹挾著枯葉沙石,發出嗚咽般的呼嘯。

    風過處,靈澤那龐大的身影已消失無蹤,只留下門口三處被淚水浸濕的泥土,

    還有堂屋里壓抑到極致的悲傷和死寂。四大澤山深處,一座陡峭山峰的半山腰,

    靈澤尋到了一個巨大的巖洞。洞內干燥寬敞,深處還有一脈細細的滲水,

    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洼。這里遠離人煙,只有野獸的足跡和飛鳥的鳴叫。

    靈澤盤踞在洞內干燥的高處,終于不必再蜷縮壓抑。白日里,他或在洞中沉睡,

    或靜靜聆聽山風林濤。夜幕降臨,他便化身山林的王者,隨心所欲地捕獵、游蕩。

    山風呼嘯著灌入巖洞,帶來松脂的清香和夜露的濕潤,也帶走了人世間所有的束縛。

    王誠果然如父親所囑,每月月中和月末,總會背著竹簍,

    裝著翠蘭特意蒸好的雜糧饃饃、一瓦罐咸菜,

    有時甚至有一小包王大山從集上咬牙買回的粗鹽,深一腳淺一腳地攀上山來。起初,

    他只是遠遠地將食物放在洞口,喊一聲“吃的放這兒了!爹娘都好!”便匆匆離去。

    靈澤總是默默地盤踞在洞內深處,聽著哥哥倉促的腳步聲遠去。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山林里,他才緩緩游出,將那些帶著母親氣息的食物卷回洞中。

    時間是最溫和的粘合劑。漸漸地,王誠在洞口停留的時間長了些。他會靠著洞口的大石坐下,

    對著幽深的洞內絮絮叨叨。說爹的老寒腿入秋又犯了,

    娘半夜咳嗽總睡不安穩;說今年雨水少,山下的地收成怕是不好;說村里誰家娶了新媳婦,

    誰家老人又沒了……洞內一片沉寂,只有他說話的回音。但王誠知道,弟弟在聽。有時,

    當他起身準備離開時,會發現洞口多了一只剛斷氣的肥碩山雞,

    或者一只被擰斷了脖子的野兔。這是靈澤無聲的回應。王誠是個有心思的。他識得些字,

    也偷偷讀過幾本雜書,不甘心一輩子困在這窮山溝里。他參加了縣里的童試,

    竟真讓他榜上有名,成了個小小的秀才。這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王家這口沉寂多年的枯井,

    激起巨大的漣漪。王大山和翠蘭喜極而泣,

    仿佛看到了兒子光宗耀祖、全家擺脫泥腿子命運的希望。然而,希望的火苗剛燃起,

    就被現實的冰水無情澆滅。秀才只是有了進身之階,想謀個實實在在的差事,

    哪怕是最末流的吏員,也需要銀錢打點疏通關節。王家這些年靠著靈澤的獵物,

    雖不再餓肚子,但離拿出打通關節的“孝敬”銀子,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王誠捧著那張輕飄飄又重若千鈞的秀才文書,跑遍了縣里能搭上話的胥吏、師爺的門檻。

    起初人家見他年輕,又有功名在身,還算客氣。可當他期期艾艾,

    連幾錢銀子的門包都掏不出,只能奉上兩只風干的野雞時,

    那些客氣便迅速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敷衍。“王秀才,不是我說你,

    ”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縣衙老書辦捻著胡須,眼皮都不抬,慢悠悠地說,“這‘孔方兄’啊,

    有時候比圣賢書還管用。你光抱著個名頭,頂什么用?回去吧,等攢夠了‘敲門磚’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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