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說我最嬌氣。」「這次不陪你玩了?!?--冰冷的香檳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
一顆接一顆,無聲地滑落,在寧微纖細的指間留下濡濕的涼意。宴會廳里觥籌交錯,
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個浮華的光斑,落在那些精心修飾過的笑臉上,像一場虛假的幻夢。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水、雪茄和頂級食材混合的氣味,黏稠得幾乎令人窒息。
這里是傅沉帝國的慶功宴,慶祝他主導(dǎo)的「天穹」項目橫掃全球市場,
徹底奠定了他在科技領(lǐng)域的無上地位。而她是傅沉太太,是這座帝國名義上的另一半締造者。
可此刻,寧微卻覺得自己像個誤入別人盛宴的孤魂。她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如星河般璀璨的夜景,窗內(nèi)是映出她蒼白倒影的冰冷玻璃。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屏幕,點開了那個熟悉的直播 APP。
屏幕上瞬間被炫目的燈光和人影填滿。鏡頭晃動著,
精準地捕捉到了今晚的絕對主角——傅沉。他穿著合身的手工西裝,身姿挺拔,
被一群諂媚的人簇擁在中心,意氣風(fēng)發(fā)。他正舉杯說著什么,
嘴角噙著寧微曾經(jīng)無比熟悉、如今卻覺得異常陌生的、掌控一切的微笑。然后,
鏡頭似乎不經(jīng)意地一轉(zhuǎn)。寧微的心臟,在那個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
然后猛地沉入無底深淵。畫面里,傅沉的手,正以一種極其親昵的姿態(tài),
環(huán)在年輕女秘書纖細的腰肢上。那秘書,寧微認得,叫林薇,新招進來不過半年,
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青春逼人,一雙眼睛總像含著水光。此刻,林薇微微側(cè)著頭,
幾乎要貼到傅沉耳邊說話,紅唇翕動,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崇拜和羞怯。傅沉非但沒有推開,
反而低下頭,帶著縱容的笑意聽著,放在她腰間的手指甚至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禮服的布料。
那動作細微卻刺眼,充滿了狎昵的意味。周圍有人起哄般地笑著,傅沉竟也毫不避諱,
反而將林薇更緊地往自己懷里帶了帶,另一只手端起酒杯,
姿態(tài)是成功者特有的、睥睨一切的從容。寧微的指尖一片冰涼,
甚至比杯壁上的冷凝水還要冷。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動,
又在下一瞬瘋狂地倒灌回心臟,撞擊得她胸腔悶痛。
邊宴會廳里所有的喧囂——碰杯聲、談笑聲、樂隊的演奏聲——都像隔了一層厚重的玻璃罩,
變得遙遠而模糊,只剩下自己心臟在耳膜上沉重擂鼓的回響。十五年的光陰,
如同一卷褪色、布滿裂痕的膠片,在她眼前瘋狂倒帶。---十五年前。
盛夏的蟬鳴聲嘶力竭地鼓噪著,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市一中的塑膠跑道,
空氣里浮動著灼人的熱浪和青春特有的汗味。高二(一)班的體育課后,
一群穿著藍白校服的學(xué)生如同被曬蔫的葉子,有氣無力地拖著步子往教學(xué)樓挪。
寧微是個例外。她像一株吸飽了陽光雨露的梔子花,扎著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白皙的臉頰因為運動而染上健康的紅暈。校服外套被她隨意地系在腰間,
露出一截纖細的腰肢。幾個女生圍著她嘰嘰喳喳,她笑著回應(yīng),眼神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時不時飄向隊伍最前方那個沉默的背影。傅沉。他永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
背著一個磨破邊的舊書包,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棵沉默的松。
汗水順著他線條清晰的下頜滑落,滴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發(fā)。他目不斜視,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肝梗党粒 箤幬⑶宕嗟穆曇魟澠屏顺翋灥目諝猓?/p>
她小跑幾步追上他,毫不客氣地將一瓶還帶著冰鎮(zhèn)水汽的礦泉水塞進他懷里,
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傅沉腳步頓住,眉頭習(xí)慣性地蹙起,像是不耐煩被打擾。
他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水,又抬眼看向?qū)幬?。少女的眼睛亮得驚人,
里面盛滿了盛夏的陽光和毫無保留的喜歡,直白得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他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拒絕?!改弥?!看你渴的?!箤幬⒉挥煞终f,又往前推了推,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因為握緊而微凸的指節(jié)。
那一瞬間的溫?zé)嵊|感讓傅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钢x謝?!顾K于吐出兩個字,
聲音低沉,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沙啞。他沒有擰開瓶蓋,
只是將那瓶帶著她體溫的冰涼緊緊攥在手里,指尖用力得微微發(fā)白,然后加快了腳步,
幾乎是有些倉促地逃離了那片過于灼熱的陽光和她過于明亮的注視。寧微站在原地,
看著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卻笑得眉眼彎彎,像只偷了腥的小貓。
周圍的女生發(fā)出曖昧的起哄聲,夾雜著幾聲低低的、帶著酸意的議論?!竾K,又碰釘子了吧?
」「寧大小姐也真是執(zhí)著,冰山學(xué)霸都捂不熱?」「人家傅沉眼里只有題海,
哪有心思談情說愛?」寧微毫不在意地甩了甩馬尾,
清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們懂什么?他那是害羞!」
她看著傅沉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身影,目光灼灼,「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他會喜歡上我的?!?/p>
少女的宣言在燥熱的空氣里擲地有聲,帶著一往無前的天真和勇氣,仿佛只要她想,
就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然而,傅沉的「害羞」似乎沒有盡頭。寧微轟轟烈烈的追求,
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微乎其微。圖書館的角落,
寧微捧著一本嶄新的、傅沉在書店櫥窗外看了好幾眼的物理競賽習(xí)題集,
躡手躡腳地放在他堆滿書本的桌角。傅沉從厚厚的演算稿紙里抬起頭,
鏡片后的目光清冷銳利,掃過那本嶄新的書,又落在寧微帶著討好笑意的臉上。「不需要?!?/p>
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順手就把那本書推回了寧微面前,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寧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揚起:「怎么不需要?
我看你上次競賽那道題……」「我做出來了。」傅沉打斷她,語氣平淡,
視線重新落回自己的草稿紙,筆尖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像一道無形的屏障,
將她隔絕在外。寧微張了張嘴,看著那本被拒絕的書,又看看他專注的側(cè)臉,
一股說不出的委屈和挫敗感涌上來,堵得喉嚨發(fā)緊。她默默拿起書,轉(zhuǎn)身離開,
腳步有些沉重。放學(xué)后,寧微特意繞到傅沉打工的便利店。她精心挑選了一堆零食,
抱到收銀臺前。傅沉穿著不合身的店員服,正低頭掃碼,動作有些生澀。
當他看到眼前堆成小山的零食和后面那張巧笑倩兮的臉時,眉頭立刻鎖緊。
「一共一百六十八塊五?!顾鹿k地報出數(shù)字,目光始終盯著收銀機屏幕,沒有看寧微。
寧微掏出錢包,抽出一張卡遞過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傅沉,你幾點下班?我等你呀,
請你吃……」「不用?!垢党链驍嗨?,利落地刷卡,打印小票,「我在便利店吃員工餐。」
他把小票和卡一起遞還給她,語氣疏離,「下一位?!怪苯訉χ鴮幬⑸砗蟮念櫩褪疽狻?/p>
寧微抱著那堆沉甸甸的零食,站在人來人往的便利店門口,看著傅沉忙碌而冷漠的背影,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難堪。便利店的冷氣開得很足,
吹得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寧微,放棄吧,傅沉這種人,
骨子里就寫著『不識抬舉』四個字?!购糜殃惵锻熘氖郑粗憷甑姆较蚱沧欤?/p>
「你看他那副窮酸樣,還端著架子,真當自己是盤菜了?」寧微沒說話,
只是倔強地抿緊了唇。她看著傅沉在狹窄的收銀臺后忙碌,脊背挺得筆直,
額角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眼神卻專注而認真。那一刻,她心底那點委屈和難堪,
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壓了下去——一種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想要撕開他那層堅硬外殼的沖動。
她總覺得,在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之下,藏著些什么不為人知的、滾燙的東西?!覆?,」
她輕輕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我偏要試試?!?/p>
---真正將傅沉那層堅冰鑿開一條縫隙的,是寧微的眼淚。一個暴雨傾盆的傍晚,
天色陰沉得如同墨染。寧微家的司機開著那輛扎眼的黑色賓利,
停在了傅沉家那條破敗擁擠的巷子口。雨水敲打著車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寧微撐著一把精致的小傘,不顧司機的勸阻,執(zhí)意下車,踩著泥濘的水洼,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巷子深處那個低矮的、墻皮剝落的平房小院。院門虛掩著,
里面?zhèn)鱽砑ち业臓幊陈暫鸵粋€女人尖利痛苦的哭喊,
夾雜著男人粗魯?shù)呐叵退ぴ覗|西的巨響?!改銈€沒用的廢物!拖油瓶!
你媽就是被你拖死的!現(xiàn)在還要拖累老子!」「把錢拿出來!
老子知道那死老太婆肯定給你留了錢!」「爸!那是奶奶給我上大學(xué)的錢!你不能動!」
傅沉壓抑著憤怒的聲音穿透雨幕。寧微的心猛地一沉,她加快腳步,
一把推開那吱呀作響的院門。狹小的院子里一片狼藉。
一個喝得醉醺醺、滿身酒氣的中年男人正揪著傅沉的衣領(lǐng),面目猙獰地咆哮著。
傅沉臉色鐵青,額角有一道新鮮的擦傷,滲出血絲,
他死死護著身后一個瑟瑟發(fā)抖、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
地上散落著摔碎的碗碟和幾本被泥水浸透的課本。「住手!」
寧微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尖銳。醉醺醺的男人和傅沉同時轉(zhuǎn)過頭。
男人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寧微和她身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裙子,
露出猥瑣又貪婪的笑:「喲?哪來的小美人?傅沉,你小子行啊,還認識這種……」
「你閉嘴!」傅沉厲聲打斷他,眼神兇狠得像要噬人,猛地掙脫開男人的鉗制,
將奶奶護得更緊。他看向?qū)幬?,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狼狽和難堪,
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蓋,「這里沒你的事,出去!」寧微沒有動。她看著傅沉額角的傷,
看著他緊握的拳頭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看著他身后老人驚恐無助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憤怒猛地沖上她的眼眶。
她甚至沒看清那個醉醺醺的男人是如何再次撲向傅沉奶奶的,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沖了過去,
張開手臂擋在了老人面前。「滾開!」男人不耐煩地伸手想推開她?!改愀遗鏊囋?!」
傅沉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猛地將男人狠狠撞開。男人踉蹌著摔倒在泥水里,破口大罵。
混亂中,寧微被推搡得站立不穩(wěn),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精心打理的馬尾散了,昂貴的裙子瞬間被骯臟的泥漿浸透,冰冷刺骨。
鉆心的疼痛從腳踝傳來,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洶涌而出。不是因為疼,
而是因為眼前這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傅沉那深不見底的難堪?!笇幬?!」
傅沉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撕裂般的驚惶。他顧不得那個在泥水里咒罵的男人,
幾乎是撲跪下來,手忙腳亂地想要扶起她,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她濕透的手臂時,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杆さ侥牧??疼不疼?」他聲音嘶啞,那雙總是拒人千里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狼狽哭泣的臉,盛滿了慌亂、自責(zé)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脆弱的東西。
寧微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看著他額角的血痕,看著他眼中的驚痛,
看著他伸向自己那微微顫抖的手。所有的委屈、心疼和不顧一切的沖動,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
她沒有去拉他的手,反而猛地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同樣濕透的、帶著涼意的身體,
放聲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害怕和難過都哭出來。傅沉的身體瞬間僵直得像塊石頭,
雙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少女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燙得他心口一陣陣緊縮。懷里的人哭得渾身都在抖,那么脆弱,又那么不顧一切地依賴著他。
他僵硬了很久很久,懸空的手終于緩緩地、遲疑地,落在了她濕漉漉的背上,
生澀地、輕輕地拍著。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雨還在下,
敲打著破敗的屋檐和院中的水洼。狹小擁擠的院子里,醉漢在泥濘里咒罵,老人無聲啜泣,
而少年少女在冰冷的泥水中緊緊相擁。少女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變成壓抑的抽噎,
少年生澀的安撫卻一直沒有停。那一刻,傅沉用沉默筑起的、堅不可摧的高墻,
被寧微滾燙的眼淚,無聲地蝕穿了一個洞。---當寧微挽著傅沉的手,
站在寧家那座奢華得如同宮殿的客廳里,面對父親寧國濤那張威嚴沉肅的臉時,
她清晰地感覺到身邊人手臂瞬間的僵硬。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冰冷璀璨的光,
昂貴的手工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足音,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寧國濤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輕視,
緩慢地掃過傅沉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那雙邊緣磨損的舊球鞋,
最終定格在他年輕卻緊繃的臉上。「微微,」寧國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這就是你口中那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視線掠過傅沉,
如同掠過一件沒有價值的物品。寧微握緊了傅沉的手,感覺到他掌心沁出的冰冷汗意。
她揚起頭,像一只捍衛(wèi)自己領(lǐng)地的小獸:「爸!傅沉他……」「傅沉,」
寧國濤直接打斷了女兒,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向傅沉,帶著居高臨下的裁決意味,
「年輕人有志向是好事。微微從小嬌生慣養(yǎng),沒吃過苦,她不懂柴米油鹽的艱難,
更不懂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有多殘酷。你所謂的『喜歡』,能給她什么?嗯?
是讓她陪你擠在連轉(zhuǎn)身都困難的出租屋里?還是讓她放下身段,去為一日三餐發(fā)愁?」
傅沉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下頜線繃得死緊。他迎視著寧國濤的目光,
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開口:「伯父,我……」「不必解釋。」寧國濤抬手制止了他,
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我欣賞你的骨氣,但骨氣填不飽肚子,更撐不起一個家。」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薄薄的支票,推到桌沿。燈光下,
支票上那一長串零顯得格外刺眼?!高@里是五百萬,」寧國濤的聲音平靜無波,
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冷酷,「離開我女兒。這筆錢,足夠你改變命運,
甚至能讓你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安穩(wěn)下來。年輕人,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有些鴻溝,
不是靠幾句空話和所謂的『感情』就能跨過去的?!箍諝夥路鹉塘?。
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道冰冷的光線,切割著空間,也切割著人心。
寧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看向傅沉,急切地搖頭:「傅沉,不要!我們……」
傅沉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個細胞都在無聲地吶喊。
他死死盯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支票,那上面一串串的「0」像燒紅的烙鐵,
灼燙著他的尊嚴和驕傲。他垂在身側(cè)的手緊握成拳,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微微顫抖著。額角那道在泥濘小院留下的擦傷,此刻在燈下似乎也隱隱作痛起來,
提醒著他身后那個破敗、泥濘、永遠需要掙扎求生的世界。寧國濤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刺穿他所有的偽裝。那眼神里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徹底的、令人絕望的洞悉——洞悉他的貧窮,他的窘迫,
他骨子里那份與生俱來的、無法洗脫的卑微。那是一種來自云端、俯瞰塵埃的審判。
他感覺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燈下,所有的狼狽、所有的掙扎、所有拼命想要隱藏的不堪,
都被無情地攤開、放大,供人肆意評判。寧微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傳遞著她無聲的祈求、信任和不顧一切。那份熾熱,
此刻卻像火炭一樣灼燒著他。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終于,
傅沉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手。那只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扭曲,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僵硬,
伸向了桌沿那張支票。寧微的瞳孔驟然收縮,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
失血的蒼白瞬間取代了所有的紅潤。巨大的失望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然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張紙的瞬間,傅沉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他像是被那張支票燙到一般,倏地收回了手,仿佛那不是輕飄飄的紙片,而是滾燙的烙鐵。
他猛地抬起頭,迎上寧國濤那雙仿佛早已預(yù)料一切、帶著淡淡嘲諷的眼睛。
傅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喉結(jié)上下滾動,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著砂礫。他看著寧國濤,
眼神里翻涌著屈辱、憤怒、不甘,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的狠厲。那目光復(fù)雜得驚人,
幾乎要將寧國濤刻印在眼底深處。「伯父,」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腥氣,「您的錢,我受不起?!?/p>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寧微,那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又被一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強行粘合。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微微,跟我走?!共皇窃儐?,不是請求,
而是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寧微眼中的絕望瞬間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光芒取代。
淚水洶涌而出,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只是憑著本能,用力地、重重地點頭,哽咽著說:「好!
」傅沉沒有再去看寧國濤瞬間鐵青的臉色和那雙蘊含著風(fēng)暴的眼睛。他一把抓住寧微的手腕,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轉(zhuǎn)身,近乎粗暴地拉著她,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身后,是寧國濤壓抑著雷霆之怒的低吼:「寧微!
你敢走出這個門,就永遠別回來!」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在他們身后「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
隔絕了所有的燈光、溫暖和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細雨撲面而來,
傅沉拉著寧微在空曠寂靜的別墅區(qū)道路上狂奔,沒有方向,只有逃離。寧微穿著單薄的裙子,
凍得瑟瑟發(fā)抖,腳下昂貴的小羊皮鞋踩在濕冷的路面上,每一步都鉆心地疼,但她咬著牙,
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回握著傅沉冰冷的手,跟著他奔跑在無邊的夜色里。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肺里像火燒一樣疼痛,傅沉才猛地停下腳步,彎下腰劇烈地喘息。他松開寧微的手,
背對著她,肩膀在昏暗路燈的光線下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寧微喘著氣,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背:「傅沉……」「別碰我!」傅沉猛地轉(zhuǎn)身,聲音嘶啞破碎,
像受傷的野獸?;椟S的光線下,寧微驚恐地看到,他臉上滿是縱橫的濕痕。那不是雨水,
是淚水。那雙總是冰冷、倔強、帶著防備的眼睛,此刻通紅一片,
里面翻滾著她從未見過的巨大痛苦、屈辱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他死死地盯著她,
仿佛要用目光將她釘穿。那眼神里有愛,有恨,有掙扎,還有一種令寧微心膽俱裂的絕望。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路旁冰冷粗糙的樹干上!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皮肉破裂的輕響,
鮮血瞬間從他指關(guān)節(jié)涌出,蜿蜒流下。「為什么?!」他低吼著,聲音破碎不堪,
像是在質(zhì)問寧微,又像是在質(zhì)問這該死的命運,「為什么要讓我選?!為什么要逼我?!」
寧微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眼淚洶涌而出,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他,
死死抓住他那只流血的手:「傅沉!傅沉你別這樣!我選你!是我選你的!我只要你!
我們走,我們離開這里!去哪里都好!」傅沉的身體在她懷里僵硬如鐵,劇烈地顫抖著。
他低頭看著懷中哭得像個淚人一樣的女孩,看著她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信任和依賴,
看著她為了自己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優(yōu)渥與安穩(wěn)。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毀滅欲的悲愴狠狠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頭,帶著一種絕望的兇狠,
狠狠地吻住了她冰冷的、帶著淚水和雨水咸澀的唇。那不是溫柔的吻,更像是一種啃咬,
一種烙印,一種帶著血腥氣的占有和宣告。
仿佛要將所有的屈辱、憤怒、不甘和無處安放的愛,都通過這個粗暴的吻,
刻進彼此的靈魂深處。他緊緊抱著她,手臂勒得她幾乎窒息,仿佛要將她揉碎,
嵌入自己的骨血。冰冷的雨絲落在他們糾纏的身影上,落在傅沉流血的手上,
落在寧微蒼白的臉上,混合著滾燙的淚水。在這個無人知曉的雨夜街頭,
在徹底斬斷退路的決絕之后,兩顆年輕的心在絕望的泥濘中緊緊相擁,
用疼痛和鮮血作為祭奠,向那個注定充滿荊棘的未來,邁出了踉蹌的第一步。
---從云端跌入塵埃的生活,遠非寧微想象中那般帶著「為愛犧牲」的浪漫濾鏡。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城市邊緣一片被稱為「城中村」的雜亂區(qū)域。
一條狹窄、終年散發(fā)著潮濕霉味和垃圾腐臭的小巷盡頭,一棟搖搖欲墜的老舊筒子樓。
傅沉租下的房間在頂層,沒有電梯。樓梯間昏暗、陡峭,墻壁斑駁脫落,
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塊,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油煙和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怪味。
打開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里面的景象讓從小錦衣玉食的寧微瞬間屏住了呼吸。
十平米。只有十平米。一張狹窄的單人床幾乎占據(jù)了房間的一半空間,床單洗得發(fā)白,
帶著可疑的污漬。一張搖搖晃晃、桌腿用舊報紙墊著的破舊書桌緊挨著床沿。
唯一能稱得上「家具」的,是墻角一個掉了漆的簡易布衣柜。墻壁是粗糙的水泥墻,
沒有粉刷,幾個生銹的釘子突兀地釘在上面,掛著幾件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一個小小的、布滿油污的窗戶,透進的光線也顯得灰蒙蒙的。廁所是整層樓公用的,
在走廊盡頭,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氨水味。這就是他們的「家」。寧微站在門口,
手里還拎著她那個與這里格格不入的奢侈品牌小行李箱,像個誤入貧民窟的迷路公主,
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茫然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恐。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隔壁夫妻激烈的爭吵聲和嬰兒尖銳的啼哭。
傅沉沉默地放下他那個破舊的背包,走到床邊,扯下那張臟污的床單,團成一團扔到墻角。
他從那個破布衣柜里翻出一床看起來相對干凈些的舊褥子,動作有些粗暴地鋪在床上。
整個過程,他沒有看寧微一眼,下頜線繃得像刀鋒?!傅胤叫?,將就一下?!顾硨χ?,
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什么情緒,「等……等以后有錢了,換大的?!?/p>
寧微看著他那緊繃的背影,看著這個狹小、破敗、充滿絕望氣息的空間,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拉著傅沉跳下來的。「沒關(guān)系!」
她揚起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強裝出來的輕快,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嘛!挺好的,清靜!」她拉著自己的小箱子,
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凸起的水泥塊,走到床邊,試圖放下箱子,
卻發(fā)現(xiàn)狹窄的空間里幾乎無處可放。傅沉終于轉(zhuǎn)過身,
目光落在她那張努力笑著、卻掩不住眼底驚惶和蒼白的臉上,
落在她那只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昂貴行李箱上。他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默默彎下腰,接過她手里的箱子,有些笨拙地把它塞到了那張破書桌底下僅有的空隙里。
「餓了吧?」他避開她的目光,走到墻角那個小小的、沾滿油垢的電磁爐和一口小鋁鍋前,
「我去下面條?!箤幬⒖粗谀仟M小的空間里忙碌。他的動作并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
煮水,下面條,磕雞蛋時蛋殼還掉進去一小塊,他皺著眉用筷子挑出來。沒有多余的碗,
只有兩個印著超市廣告的塑料飯盒。他盛好面,端到那張搖搖晃晃的書桌上,
又翻出一小包榨菜,撕開倒在面里?!赋园??!顾哑渲幸缓型频剿媲?,自己端起另一盒,
埋頭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動作很快,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wù)。
寧微拿起那同樣印著廣告的一次性筷子,看著塑料飯盒里清湯寡水的面條,
上面飄著幾根榨菜絲和一個形狀不太規(guī)則的荷包蛋。
一股濃烈的廉價油味和調(diào)料包的工業(yè)香精味鉆進鼻子。她胃里一陣翻滾,喉嚨發(f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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