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繡坊里的“干部養女”蘇繡娘的手指在絲線堆里頓住。天剛蒙蒙亮,
繡坊庫房還浸在青灰色里。她蹲在木架前,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綹湖藍絲線,
對著窗縫漏進來的光仔細看——第三圈開始泛白,是摻了棉線的次品。"又混了次貨。
"她低聲嘀咕,把那卷線抽出來,在竹牌上畫了道小叉。這是她十年來的習慣:每天寅時起,
先把前一日領的絲線過一遍手。繡坊里的繡娘都笑她"閑得慌",
可上個月王嬸用次品線繡并蒂蓮,花瓣發脆裂開,被林夫人罰了三天粗活。從那以后,
再沒人敢說她多管閑事。"繡娘!"院外突然傳來小桃的尖嗓子。蘇繡娘手一抖,
竹牌"啪"地掉在地上。"林夫人不行了!"小桃撞開庫房門,額角還掛著汗珠,
"正廳傳話,讓你趕緊去!"繡坊霎時炸開了鍋。"林夫人這病拖了半年,到底要走了?
""叫繡娘做什么?她又不是親閨女。""噓——"陳阿婆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
"沒規矩的東西,主母臨終呢!"蘇繡娘彎腰撿起竹牌,指甲掐進掌心。她不是親閨女這事,
整個織錦鎮都知道。十年前林夫人從外鄉撿回她,說是"干部家的遺孤",可這些年在繡坊,
她住偏房,吃粗飯,連新繡樣都輪不到摸。倒是林夫人的親外孫女林知夏,
在紡織廠工人家長大,上個月還被接來認親——聽說知夏姑娘會背《紅樓夢》,
手一摸布料就能說出經緯密度,比她這個"養女"金貴多了。正廳的門虛掩著。
蘇繡娘推開門,霉味混著藥香撲面而來。林夫人躺在拔步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床頭的蠟燭快燃盡了,火光在她臉上晃,照得那雙手像枯枝似的。周奶媽跪在床前,
手里攥著半塊帕子,見她進來,眼皮跳了跳,別開臉去。"繡...娘。"林夫人突然出聲。
蘇繡娘趕緊上前,被她枯瘦的手攥住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像要把骨頭捏碎。
"不是...我女兒。"林夫人喉間發出咯咯的響,
"二十年前...周桂芳..."蘇繡娘腦子"嗡"地炸開。周桂芳是周奶媽的本名,
她在林府當陪嫁奶媽四十年,連林夫人的生辰八字都記得比自己清楚。
"顧家...你是顧家的。"林夫人的指甲陷進她腕骨里,"知夏...才是我外孫女。
"蠟燭"噼"地爆了個燈花。蘇繡娘盯著林夫人漸漸渙散的瞳孔,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顧家?布料廠顧記的顧家?她想起上個月在供銷社見過顧承硯,那人穿藍布工裝,
低頭翻布料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可這跟她有什么關系?
"對不住..."林夫人最后一口氣散了,手從她腕上滑落。周奶媽突然哭出聲,
帕子捂在臉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蘇繡娘盯著那團晃動的藍布,
想起昨天在庫房看見的次品線——也是這種藍,周奶媽前兒剛去供銷社領的線。
"繡娘姑娘節哀。"周奶媽抹了把臉,眼睛紅得像兔子,"主母走得急,
明兒我讓人把正屋收拾出來,您..."她頓了頓,"搬去西廂房吧,清凈。
"蘇繡娘沒說話。西廂房是十年前她剛進繡坊時住的屋子,窗欞漏風,
夜里能聽見后巷的狗叫。院外傳來打更聲,"咚——咚——"敲了兩下。
蘇繡娘摸了摸腕上被掐出的紅印,突然想起陳阿婆常說的話:"這世上的線頭,
牽錯了二十年,總有一天要扯回來。"她低頭看林夫人攥過的手,
掌心里還留著老人指甲的痕跡。窗外起風了,吹得燭火搖晃,
把周奶媽映在墻上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歪扭的針,扎在褪色的"福"字上。
蘇繡娘是被竹掃帚掃過門檻的聲音驚醒的。"繡娘姑娘,主母遺愿要您搬去西廂房。
"周奶媽站在廊下,手里攥著塊藍布帕子,"昨兒我讓小桃把鋪蓋搬過去了,
您收拾兩件衣裳便好。"西廂房?蘇繡娘掀開被子,腳剛沾地就被穿堂風灌得一哆嗦。
她望著窗臺上那盞陪了十年的舊瓷燈——上個月林夫人還說要給她換個新的,
如今倒連屋子都要換了。搬東西時繡坊里圍了一圈人。
小桃抱著她的木箱直咂嘴:"到底是撿來的,主母一閉眼就沒了依仗。
"王嬸捏著她半舊的藍布衫笑:"聽說顧記的少奶奶生養時裹的都是杭綢,您這粗布,
倒像我們紡織廠工人家的。"蘇繡娘的指甲掐進木箱縫里。她記得林知夏來認親那天,
穿的是月白的確良襯衫,腕子上系著紅綢帶,說話時眼睛亮得像星星——哪像她,
連件沒補丁的衣裳都拿不出手。"都散了!"陳阿婆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
"看什么熱鬧?沒見繡娘手都抖了?"她把眾人轟走,轉身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
"剛蒸的桂花糕,趁熱吃。"蘇繡娘咬了口糕,甜得發苦。
陳阿婆拍她后背:"上月你繡的并蒂蓮,我拿到供銷社給顧承硯看了。
那小子盯著花瓣上的露珠紋看了半柱香,說'這針腳比機器織的還齊整'。"她壓低聲音,
"主母臨終那話,你信幾分?"蘇繡娘喉頭發緊。
她信林夫人不會騙她——畢竟那雙手攥得她半夜疼醒,腕上紅印子到現在還沒消。
可周奶媽呢?昨兒庫房那卷次品線,領貨單上簽的正是周桂芳的名字。"有些線頭,
得自己抽。"陳阿婆拍了拍她手背,"你娘給你的襁褓布,還留著吧?"夜里,
蘇繡娘蹲在西廂房的舊木箱前。箱底壓著塊泛黃的粗布,邊角磨得發毛,
中間卻繡著朵并蒂蓮——花瓣是亂針繡,花蕊用的是纏針,連荷葉上的葉脈都分了陰陽面。
她小時候總把這布貼在臉上,覺得有股淡淡的皂角香,養母說"是你親娘留下的"。
可顧記的少奶奶,會用粗布做襁褓嗎?蘇繡娘指尖撫過花瓣,突然頓住——這并蒂蓮的花心,
繡的是"顧"字暗紋。窗外傳來更夫打更聲,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蘇繡娘把布片貼在胸口,
突然想起林夫人說"知夏才是我外孫女"。那真正的林知夏,此刻在哪兒?
是在紡織廠的庫房數布,還是蹲在灶前燒飯?她望向窗外,織錦鎮的燈火漸次熄滅,
只有紡織廠的方向還亮著幾盞燈。風卷著桂花香撲進來,
裹著若有若無的機杼聲——像極了小時候,她蹲在繡坊后巷聽紡織廠機器響時,
總覺得那聲音里藏著什么,等她長大就能聽懂。第2章 紡織廠的女兒紡織廠的倉庫里,
林知夏蹲在布卷堆里,手指在登記本上劃拉。"36,
37......"她數到第三十七匹藍卡其布時,褲兜里的書角硌得大腿發酸。
那是本《紅樓夢》,書脊都翻卷了,是上周在廢品站花兩毛五淘的。"又摸魚!
"林父的聲音像根針,扎得她肩膀一縮。車間主任的藍布工裝洗得發白,
手里攥著登記本拍在木箱上:"看看人家蘇繡娘,在云錦閣管庫房時,布疋按經緯數分三摞,
線頭都捆得齊整。你倒好,數了半個鐘頭,少記五匹!"林知夏低頭絞著衣角。
她確實數錯了——方才翻到"齡官畫薔"那章,黛玉葬花的句子在腦子里打轉,
數著數著就把藍布和灰布混了。"整天就知道看這些閑書!"林父抄起她兜里的《紅樓夢》,
封皮"啪"地拍在桌上,"上個月你媽給你做的新的確良襯衫,你倒好,
裁了半幅給書包書皮!"李嬸的聲音從院外飄進來:"他林叔,我來借個頂針!
"林父黑著臉把書塞進她懷里。李嬸掀開門簾,藍布圍裙上沾著棉絮,
眼睛亮得像發現了新八卦:"哎喲知夏,你們家老林又訓你啦?"她湊過來壓低聲音,
"我剛從云錦閣那邊過來,聽說出大事了——林夫人走前說,蘇繡娘是二十年前被調包的!
"林知夏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噓——"李嬸慌忙掩嘴,往門外瞅了瞅,
"周奶媽當年抱錯了孩子,現在真千金該是紡織廠哪家的閨女呢?"她掰著手指頭數,
"顧記少奶奶、林夫人外孫女......哎呦我這嘴!"林知夏彎腰撿書,指甲掐進掌心。
這些年她總覺得自己像片飄在水面的葉子——院里的小姐妹們會唱《繡金匾》,
她卻捧著《唐詩三百首》;母親教她織毛衣,她偏要在袖口繡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最怪的是,
她總做同一個夢:雕花木床,帳子上繡著并蒂蓮,
有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摸著她的臉說"我們知夏最乖"。"知夏?"李嬸戳了戳她胳膊,
"發什么呆呢?""沒......"林知夏把書往懷里攏了攏,"嬸子,
那并蒂蓮......云錦閣的繡樣是不是有并蒂蓮?""可不是!"李嬸一拍大腿,
"蘇繡娘最會繡這個,上個月陳阿婆還拿她繡的帕子去供銷社呢。"她拎起借的頂針往外走,
"我得趕緊回去,我家那口子還等我做飯呢!"傍晚,林知夏端著木盆往河邊走。
十月的風卷著桂花香,吹得她月白襯衫的衣角翻飛——這是母親用舊被面改的,
針腳粗得扎人。她蹲在青石板上搓衣裳,水面映出她的臉:眉毛細長,眼睛像浸了水的墨玉,
和廠里那些圓臉蛋的姑娘不大一樣。
"你是我們顧家的小小姐......"夢里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林知夏手一抖,
肥皂滑進水里。她盯著漣漪里破碎的倒影,
想起上周在廢品站翻到的舊報紙——頭版是顧記布料廠的報道,
照片里穿西裝的男人胸前別著"先進工作者"徽章,旁邊站著穿旗袍的女人,
腕子上系著紅綢帶。那女人的眉眼,像極了夢里摸她臉的人。河里的水草纏住她的腳。
林知夏突然想起今早倒垃圾時,在云錦閣后巷撿到的碎帕子——邊角繡著半朵并蒂蓮,
針腳細得像頭發絲,和她夢里帳子上的花紋一模一樣。"嘩啦"一聲,她撈起濕衣裳。
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打在《紅樓夢》的封皮上,把"夢"字暈成一團藍。
今晚的飯吃得格外安靜。林父在看《人民日報》,母親織毛衣的竹針"嗒嗒"響。
林知夏盯著碗里的青菜,喉嚨發緊——她想起李嬸說的"真千金",想起夢里的并蒂蓮,
想起蘇繡娘那天來認親時,腕子上沒系紅綢帶,可她的腕子上,有塊淡粉色的胎記,
和夢里女人腕子上的紅綢帶,形狀像極了。月光爬上窗欞時,
林知夏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碎帕子。并蒂蓮的花心,隱約有個"顧"字暗紋。
她把帕子貼在臉上,皂角香混著河水的潮氣,
突然就想起蘇繡娘那天在繡坊門口的樣子:藍布衫洗得發白,
可眼睛亮得像星星——和她夢里,那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眼睛一模一樣。后半夜起風了。
林知夏裹緊被子,聽見紡織廠的機器聲從遠處傳來。她摸出枕頭下的《紅樓夢》,
在空白頁上畫了朵并蒂蓮——花瓣是亂針繡,花蕊用纏針,葉脈分陰陽面。畫著畫著,
筆尖洇開一團墨,像滴在宣紙上的淚。明天,她想和父親說,想去云錦閣學刺繡。
次日早飯時,林知夏把碗往桌上一放。"爸,我想去云錦閣學刺繡。
"竹筷子"啪"地掉在桌布上。林父夾著咸菜的手頓住,
老花鏡片后的目光像錐子:"學什么刺繡?上個月剛評上車間主任,
你媽托人給你在廠辦謀了個統計員的位置,過兩年就能接我的班。
""可我......""沒有可!"林父拍了下桌子,瓷碗跳起來磕出個缺口,
"你當紡織廠是繡坊?管理要的是算盤珠子撥得清,不是拿繡花針戳布!
"母親把碎頭發別到耳后,往她碗里添了勺粥:"知夏,你爸說得對。
上個月李嬸家閨女去了公社廣播站,你王姨家兒子進了縣機械廠,
咱們家就你一個閨女......"林知夏盯著粥里晃動的油花。
喉頭像塞了團濕棉花——她想起昨晚畫的并蒂蓮,想起碎帕子上的"顧"字,
想起夢里月白衫子的女人。這些話堵在嗓子眼里,卻比不過父親說的"接班"兩個字重。
她抓起書包往外走時,母親追出來塞了個玉米餅。餅還是熱的,
裹著的報紙角上印著"顧記布料廠革新染色工藝",
照片里穿工裝的男人眉眼像極了夢里的影子。鎮東頭的供銷社前,
林知夏撞見個穿藏青工裝的男人。他抱著半人高的布卷,
軍綠色帆布包上別著"為人民服務"的徽章,抬頭時眼神像浸了水的玻璃:"借過。
"擦肩的瞬間,他突然頓住:"你這補丁......"林知夏低頭。
衣襟上的補丁是她用舊被面改的,針腳歪歪扭扭繡了朵梅花——上周襯衫破了,
她沒讓母親補,偷偷拿針戳了半宿。"是你自己繡的?"男人指腹蹭過補丁邊緣,
"亂針繡的手法,針腳方向順著布料經緯走。"林知夏點頭。
心跳突然快起來——這是頭回有人注意到她的針腳,不是說"歪歪扭扭",而是說"手法"。
"喜歡布料?"他問。"嗯。"她攥緊書包帶,里面的《紅樓夢》硌著手指,
"喜歡看布的紋路,喜歡摸布料的軟硬度......""顧承硯。"他突然伸過手,
"布料廠顧記的。"林知夏手忙腳亂去握,掌心沾著玉米餅的甜香:"林知夏,紡織廠的。
"顧承硯笑了下,露出顆虎牙:"下次要是見到奇怪的布料,來找我。"他指了指帆布包,
"我這兒有本《織物紋樣圖譜》,借你看?""好。"她應得太快,耳尖發燙。
直到顧承硯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路盡頭,
林知夏才想起李嬸說的"織錦三脈"——顧家、林家、云錦閣。可顧承硯說話時,
腕子上沒系紅綢帶,倒和她腕子上的淡粉胎記一樣,藏在袖口底下。傍晚在河邊洗校服,
林知夏摸出枕頭下的碎帕子。并蒂蓮的"顧"字暗紋在夕陽下泛著光,
和顧承硯帆布包上的"顧記"兩個字,筆畫竟有幾分像。后半夜又做夢了。
繡坊門口掛著"云錦閣"的燙金匾,朱紅大門開著,門檻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姑娘。
她眉眼和林知夏像一個模子刻的,手里攥著半卷繡樣,發梢沾著線頭:"你來了。
"林知夏想跑過去,腳卻陷在青石板縫里。姑娘伸出手,
腕子上系著根紅綢帶——和舊報紙里顧記少奶奶腕子上的,一模一樣。"叮鈴"一聲,
鬧鐘把夢撕成碎片。林知夏摸黑翻出信紙,火柴擦了三次才點著煤油燈。信紙上洇著水痕,
是她昨夜哭濕的:"縣文化館負責同志:我是織錦鎮紡織廠職工子女林知夏,
自幼喜愛傳統刺繡紋樣......"寫到"自幼"時,她停住筆。
窗臺上的碎帕子被風吹得翻了面,
背面用金線繡著極小的"顧"字——和夢里姑娘腕子上的紅綢帶,
和顧承硯帆布包上的"顧記",和舊報紙里穿旗袍的女人,突然串成一條線。
周奶媽蹲在云錦閣后巷的腌菜缸前,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她聽見隔壁王嬸說:"林家閨女今早去了郵局,
好像是寄信......"風掀起她鬢角的白發。
二十年前那個雨夜突然涌進腦子:產房里的哭喊聲,襁褓上的紅綢帶,
還有林夫人臨終前抓著她手腕的力氣:"桂芳,
你要替我......"周奶媽摸出懷里的老照片。照片里兩個女嬰并著躺,
一個腕子系紅綢,一個腳腕戴銀鎖——現在,銀鎖在蘇繡娘腳腕上晃了二十年,
紅綢帶卻在林知夏腕子上,長成了塊淡粉的胎記。她聽見院外傳來自行車鈴響,
是鎮派出所的老陳來送戶口本。周奶媽手一抖,照片掉進腌菜缸,
紅綢帶在醬湯里漂成團模糊的紅。
第3章 身份交換的開始鎮派出所的木頭桌子被太陽曬得發燙。老陳把兩本戶口本推到中間,
封皮上的“織錦鎮戶籍專用章”還沾著紅印泥。“林夫人臨終前改了遺囑。”老陳咳嗽兩聲,
“蘇繡娘是顧家的,林知夏才是云錦閣的。”門簾掀起時,
穿藍布衫的蘇繡娘和穿洗得發白校服的林知夏同時愣住。
蘇繡娘的粗布圍裙還沾著繡繃的線頭,林知夏的書包帶磨得起了毛邊。兩人站在門框兩側,
連耳尖發紅的弧度都像一個模子刻的。“你們……”老陳撓頭,“先互相認認?
”蘇繡娘先挪了步。她常年低頭繡活,背有些微駝,此刻卻挺直了:“我是蘇繡娘。
”林知夏喉結動了動。她昨夜夢到的穿藍布衫的姑娘,
此刻就站在眼前——發梢沾的不是線頭,是晨露;手里沒攥繡樣,卻攥著皺巴巴的舊帕子,
帕角金線繡的“顧”字被手指磨得發亮。“我是林知夏。”她說完又補了句,
“可能……該叫你姐姐?”蘇繡娘沒接話。她盯著林知夏腕子上淡粉的胎記,
那形狀和她腳腕上晃了二十年的銀鎖,竟能嚴絲合縫拼出朵并蒂蓮。
——像極了她繡過千百遍的紋樣。云錦閣的朱紅大門開得比往常更寬。周奶媽扶著門框,
眼角的皺紋堆成花:“小姐可算回家了。”林知夏跨門檻時絆了腳。
她從小住的工人新村沒這種雕花門檻,每次放學都能蹦過去,
此刻卻被繡著纏枝蓮的門簾晃花了眼。“給夫人敬茶。”陳阿婆遞來青瓷盞。
林知夏記得李嬸說過,大戶人家敬茶要雙手托底,手腕不能抖。她吸了口氣,
指尖剛碰到茶托就縮回來——太燙了。茶盞“當啷”砸在案幾上,
茶水濺濕了周奶媽鑲著盤扣的袖口。“哎喲。”周奶媽抽回手,用帕子慢慢擦,“小姐金貴,
手嫩著呢。”陳阿婆慌忙收拾碎片。林知夏盯著自己發紅的指尖,
突然想起紡織廠的鍋爐房——她從前給父親送午飯,端著鐵飯盒在煤渣路上跑,
手被燙得通紅也沒抖過。顧家的青磚院飄著布料染漿的味道。顧承硯靠在廊下,
手里捏著卷灰布,看見蘇繡娘時眉峰一挑:“爸說有親戚來?”蘇繡娘沒應聲。
她盯著顧承硯手里的布料,經線密度不對——這是鎮南染坊的貨,上周她替陳阿婆送繡樣時,
看見染缸漏了塊靛藍,染出的布會有深淺紋。“這布染壞了。”她說。
顧承硯的手頓住:“你怎么知道?”“經線72根,緯線58根。”蘇繡娘伸手比劃,
“鎮南染坊的機子老,第三缸靛藍摻水多,染出來的布洗三次會泛白。”顧承硯低頭看布料。
在陽光底下,果然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淡痕,像被水洇開的墨點。他再抬頭時,
蘇繡娘正盯著堂屋墻上的“顧記”匾,發梢沾著的線頭在風里晃——和他帆布包上的線頭,
是同一種藍。深夜,云錦閣繡房的煤油燈還亮著。林知夏翻出繡繃,繃面上蒙著塊素綢。
她記得夢里的姑娘攥著繡樣,指尖捏著細如發絲的金線。穿針時,針鼻兒總從指縫滑開。
她從前在紡織廠幫母親繞紗線,手指能捏緊比針鼻兒還細的紗頭,此刻卻抖得厲害。
針尖扎進指尖,血珠滲出來,在素綢上暈成小紅點。林知夏盯著那點紅,
突然想起老陳說的話:“云錦閣的小姐,該會繡花的。”她把針往繃子上一插。
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針尾的銀光晃得人眼酸。林知夏的繡繃在案上晃了半夜。
針鼻兒又滑出指縫時,她揉了揉發酸的眼尾。煤油燈芯結了朵小燈花,
把繡譜上的“戧針”“擻和針”幾個字烤得發卷——這些字她前天還能倒背如流,
此刻卻像隔了層毛玻璃,怎么都抓不住。“戳破第三根手指了。”陳阿婆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林知夏慌忙藏手,卻被老人攥住手腕。布滿繭子的掌心貼上來,
比她燙紅的指尖還暖些:“當年夫人教我扎第一朵牡丹,扎了十七針。
”“可我連針都拿不穩。”林知夏聲音發悶。她想起紡織廠的紗線車,
粗紗細紗在指尖轉得飛快,怎么到了繡花針這兒,手就成了篩糠的?
陳阿婆從圍裙兜里摸出柄銀針。針尾裹著段褪色的紅絨線,
針身被磨得發亮:“這是夫人十六歲繡并蒂蓮用的針。”她把針塞進林知夏掌心,“你摸,
針尾這兒有個凹——夫人說,天生拿繡花針的手,指腹會自然卡進這兒。”林知夏捏緊針。
指腹果然貼住那道淺凹,像久別重逢的舊識。她試著穿線,這次針鼻兒沒滑走,
銀線“嗖”地鉆了過去。“你看。”陳阿婆笑出滿臉褶子,“你娘的手,你怎么會生分?
”顧家堂屋的八仙桌還飄著飯香。顧承硯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
缸底“當”地磕出個白印:“展銷會定在月末。紡織廠出坯布,云錦閣出繡樣,
咱們供染色——”他掃了眼低頭扒飯的蘇繡娘,“你剛來,先跟著管管倉庫。
”蘇繡娘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想起今早經過顧家倉庫,
看見染好的月白緞子堆在漏雨的屋檐下,布角已經泛了黃。“我能設計繡樣。”她放下碗,
“傳統紋樣配顧家的染色工藝,銷路會更好。”顧承硯挑眉:“你會看布料?
”“上周你拿的灰布,經線72根,緯線58根。”蘇繡娘聲音輕,卻像根細針戳進棉絮,
“鎮南染坊第三缸靛藍摻水多,洗三次會泛白——你后來是不是讓染廠重染了?
”顧承硯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他盯著蘇繡娘發梢的線頭,
突然想起父親總說的話:“好布料要配懂它的繡娘。”深夜,蘇繡娘蜷在閣樓的舊木箱前。
箱底壓著塊褪色的繡片,邊角起了毛,
正是她繡了二十年的并蒂蓮——從前她以為這是養母留下的舊物,如今才知,
這是生母的針線。顧家的布料圖冊攤在膝頭。她翻到“月白緞”那頁,圖冊邊緣有折痕,
是顧承硯反復查看的痕跡。筆尖落在宣紙上,第一筆就勾出半朵蓮花,
和繡片上的紋路嚴絲合縫。煤油燈芯“滋”地響了聲。蘇繡娘抬頭,
窗紙上映著顧承硯的影子——他剛巡完倉庫回來,腳步放得很輕,怕吵了她。
林知夏的銀針在素綢上爬了半朵花瓣。她湊近看,針腳雖歪,
倒有幾分陳阿婆說的“稚拙氣”。月光漫過窗欞,照見繡繃旁的繡譜,
“并蒂蓮”三個字被她用鉛筆圈了又圈。她摸了摸腕上的胎記,突然想起蘇繡娘腳腕的銀鎖。
兩塊合起來的并蒂蓮,或許不只是胎記和銀飾——或許,是兩雙手,要一起繡完這朵花。
蘇繡娘的圖紙鋪了半張床。最后一筆收在蓮心,墨色未干,卻已經能看出,
這朵并蒂蓮的花瓣,正好能蓋住月白緞上那道淡痕。她把圖紙疊成四折,塞進枕頭底下。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她摸了摸枕頭下的紙角,
想起顧承硯白天的眼神——那里面有懷疑,但也有,一絲期待。
第4章 并蒂蓮的暗涌蘇繡娘天沒亮就爬起來。枕頭下的圖紙被壓得平整,
她把折痕理了又理,塞進藍布包袱最里層。顧承硯在倉庫門口啃饅頭,見她過來,
喉結動了動:“不是說讓你先管倉庫?”“圖紙。”蘇繡娘把包袱遞過去,
布角蹭到他沾著靛藍染料的袖口。顧承硯扯出圖紙,展開的瞬間饅頭“啪”掉在地上。
并蒂蓮的花瓣從紙里浮出來,大瓣托小瓣,
連花莖上的細絨毛都繡著暗紋——正好能蓋住月白緞那道淡痕。“這是……”他指尖發顫,
“你昨晚畫的?”蘇繡娘點頭:“染廠第三缸靛藍摻水多,洗三次泛白。
這紋樣重的地方用雙股線,輕的地方單股,能遮住色差。
”顧承硯突然把圖紙卷起來:“你才來三天。”“我在云錦閣當學徒十年。”蘇繡娘聲音輕,
“看了十年繡樣,摸過三百匹布。”倉庫木門“吱呀”響。顧父拎著搪瓷杯站在門口,
杯沿沾著茶葉渣:“承硯,帶繡娘來我辦公室。”顧父的辦公室有股老布的霉味。
他把圖紙攤在桌上,老花鏡滑到鼻尖:“展銷會要的是整套繡樣,不是單張圖。三天,
紡織廠的坯布要過質檢,染廠的色卡要對牢——”他敲了敲圖紙上的蓮心,“能做到?
”顧承硯喉結動了動:“爸——”“能。”蘇繡娘搶著應,“我和顧哥一起。
”顧父推了推眼鏡:“行。過不了質檢,展銷會你倆都別去。”林知夏的銀針扎進指尖時,
陳阿婆正彎腰撿線軸。血珠滾到素綢上,像滴沒化開的墨。“哎呦我的小祖宗!
”陳阿婆掏出手帕要擦,周奶媽端著茶盤撞進來,茶盞叮當響:“這是要給云錦閣繡喜帕?
血點子都印上了,傳出去倒要笑咱們繡坊連小姐都教不會。”林知夏攥住帕子,
血把手心洇濕一片:“我重繡。”“重繡?”周奶媽撇撇嘴,“當年繡娘學穿針,
三天就扎不破手。你啊——”她掃過林知夏腕上的胎記,“到底不是那塊料。
”陳阿婆把繡繃往林知夏懷里塞:“小夏別聽她的。當年我學繡,扎得滿手是洞,
現在不也成了繡娘?”林知夏捏緊銀針。針尖又刺進綢子,這次她沒躲。晌午時分,
趙工頭的藍布工裝晃進顧家院子。他拎著兩斤水果糖,見蘇繡娘在整理色卡,
愣住:“你是……小林?”蘇繡娘抬頭。趙工頭是紡織廠車間主任,和養父愛下象棋的。
她應了聲“趙叔”,趙工頭卻直盯著她手里的色卡:“你爸當年看布,得湊到眼前半尺。
你倒好,離三步就說經線72根——”他突然閉了嘴,把糖往桌上一放,
“你爸讓我來看看你。這手眼力,比你爸強多了。”蘇繡娘攥著色卡,指節發白。
養父是普通工人,看布哪需要眼力?顧承硯從倉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