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暴夜骸骨之謎窗外，江城的天色正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沉墜下來。
鉛灰色的云層厚重地堆積在天際線，邊緣被尚未完全沉落的夕陽灼出暗金的血痕。
風已經起來了，帶著長江特有的水腥氣，蠻橫地搖撼著新移栽的香樟枝葉，發出嗚嗚的哨音。
氣象臺的紅色預警如同滴血的印章，烙在手機屏幕上——超強臺風“山竹”，
裹挾著堪比二十五年前那場撕裂了無數堤岸與家園的滔天洪水的威勢，
正朝著這座濱江城市直撲而來。江城法醫中心大樓里，白熾燈光冷硬得沒有一絲溫度。
蘇晚晴站在解剖臺前，手術服下的脊背挺得筆直。她微微垂著頭，
無影燈的光束精準地聚焦在她戴著乳膠手套的雙手上。
鑷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工作臺上那具骸骨深陷的胸腔，
捻起一小塊附著在肋骨折斷面上的、顏色深褐近黑的泥土樣本。“鈣化程度異常偏高，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像冰珠落在金屬盤上，
“硅酸鹽成分占比也超出本地常見淤積層土壤均值。”她將樣本輕輕放入證物盒，
鑷子又轉向骸骨盆骨區域幾道深刻的縱向劃痕，
“還有這些…邊緣有細微的卷曲和金屬碎屑殘留。鈍器反復刮擦，工具粗糙，
目的明確——破壞生前可能存在的舊傷或手術痕跡。”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橡膠，
沿著骨骼冰冷的輪廓移動，如同在解讀一部沉默的死亡密碼，“不是洪水沖出來的，
是有人埋下去的。埋得很急，但也很深，直到拆遷隊的挖掘機把它刨出來。
”助手小陳在一旁的電腦上飛快記錄著蘇晚晴的每一句結論，鍵盤敲擊聲細密急促。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數字跳動著指向晚上八點四十七分。“蘇姐，
臺風登陸在即，這骸骨都二十五年了，不差這一晚吧？要不…”蘇晚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鑷子又精準地夾起一根細小的、半嵌在骶骨縫隙里的金屬絲。在燈光下，
它折射出一點微弱黯淡的銀光。“差，”她只回了一個字，目光銳利如刀，刮過那根金屬絲，
“差的就是這一晚。”她將金屬絲也放入證物盒，合上蓋子，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仿佛為這場跨越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死亡暫時落鎖。“通知刑偵李隊，98年無名尸案，重啟。
”走出法醫中心，濕冷的風立刻裹挾著更加濃重的水汽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雨點已經開始零星砸落，沉重而冰冷。蘇晚晴裹緊風衣，快步走向停車場。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丈夫張銘發來的信息，只有簡短的一行：“晚晴，臺風將至，
新家那邊閣樓雜物還沒清完，安全起見，我先過去整理。曉曉在媽那兒，放心。門窗已加固，
你也早點回。”她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頓了頓，回復了一個“好”字。
想到女兒曉曉圓圓的笑臉，心頭因骸骨帶來的陰郁才被強行驅散些許。新購置的江景老宅，
是丈夫張銘單位早年分配的水文站宿舍，地段雖舊，卻正對著浩蕩東去的長江。
張銘是地質研究所的研究員，常年在外勘探，
對這棟帶著歲月痕跡和某種“水文觀測便利”的老房子情有獨鐘。
蘇晚晴則看中了它相對獨立安靜的環境，以及那個能俯瞰江流的露臺。
車子在風雨漸疾的街道上行駛，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奮力劃出扇形的清晰區域，
隨即又被密集的雨點模糊。昏黃的路燈被雨幕切割得支離破碎。車駛入老城區，
道路變得狹窄，路旁低矮的店鋪大多已拉下了卷簾門。當車子最終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
停在爬滿枯萎藤蔓的院墻外時，蘇晚晴才真正看清了這棟夜色中的老宅。
它沉默地矗立在愈發狂暴的風雨里，磚石墻面在路燈下顯出一種濕漉漉的深褐色，
尖頂的輪廓融入翻騰的烏云，像一艘擱淺在時光河岸的舊船。推開沉重的木門，
一股陳年塵埃混合著潮濕木頭的氣息涌入鼻腔。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光線有些昏暗。
客廳里散落著幾個未拆封的紙箱，張銘大概還在閣樓上忙碌。
蘇晚晴脫下濕了大半的風衣掛好，目光掃過略顯凌亂的客廳。角落里，
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紙箱半開著，露出里面一些舊書的書脊。她走了過去，并非刻意尋找，
只是下意識地整理。紙箱里大多是些舊報紙、發黃的技術手冊和幾本水文年鑒。
她將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手指觸到一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物體。
拂開覆蓋在上面的幾張圖紙，一臺外殼斑駁、印著褪色牡丹花紋的老式攝像機露了出來。
旁邊還有一個扁平的、同樣積滿灰塵的硬紙盒。是那種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家用攝像機，
笨重得像塊磚頭。蘇晚晴有些意外，輕輕將它拿了出來。機身上，
“牡丹”兩個字的商標幾乎被磨損殆盡。她拂去鏡頭蓋上的灰，又拿起那個硬紙盒。盒蓋上，
用藍色圓珠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1998.7.12”。字跡稚嫩，
透著一股孩子氣。1998年7月12日。這個日期像一根冰冷的針，
瞬間刺穿了蘇晚晴的記憶。二十五年前，那場撕裂了整個江城、吞噬了無數生命的世紀洪水，
正是從那個日期前后，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法醫中心工作臺上那具剛剛被重新審視的骸骨，
也帶著那個年代潮濕腐朽的氣息。鬼使神差地，
蘇晚晴捧著攝像機和那盒貼著“1998.7.12”標簽的錄像帶，
走到了客廳那臺嶄新的液晶電視前。她蹲下身，找到電視后面塵封已久的AV輸入接口。
攝像機附帶的連接線早已老化發硬，她費了點勁才接駁好。按下攝像機退帶倉的按鈕，
一陣輕微的機械摩擦聲后，那盤貼著日期標簽的錄像帶被緩緩吐了出來。
帶基看起來還算完好。蘇晚晴小心地將它推入攝像機的帶倉。機器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
運轉燈亮起。她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切換到對應的AV輸入源。
沙…沙沙…電視屏幕先是跳動著一片密集的雪花噪點，伴隨著單調的電流噪音。幾秒鐘后，
畫面猛地一跳，穩定下來。畫面質量很差，色彩失真，帶著濃重的顆粒感，
是典型的家用VHS錄像水準。場景是一個光線不算明亮的房間，像是老式家屬房的客廳。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短袖汗衫和短褲，背對著鏡頭，
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他懷里抱著一把小小的、刷著紅漆的木吉他，
琴頸對他細瘦的胳膊來說顯得有點過長。男孩低著頭，很認真地用一根手指撥弄著琴弦，
發出不成調的、略顯生澀的“叮咚”聲。蘇晚晴靜靜地看著。
畫面里的小男孩顯然就是那個寫下“1998.7.12”的人。他的背影單薄，
頭發有點亂糟糟的，透著一股專注的童真。窗外似乎有沉悶的雷聲滾過，但錄像里聽不真切。
突然，畫面外傳來開門聲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穿著深色雨衣、面容帶著焦慮和疲憊的女人闖入鏡頭。她頭發被雨水打濕了幾縷，
貼在額角。她快步走到男孩身邊，蹲下來，語速很快地說著什么（錄像沒有聲音，
只能看到嘴唇翕動），同時伸手用力抱了抱男孩，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后她站起身，
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男孩，像是在叮囑他不要亂跑，最后匆匆轉身離開了畫面。
門被關上的聲音隱約可聞。男孩抱著吉他，看著女人離開的方向，小臉上有些失落。
他放下吉他，站起身，走到攝像機后面（大概是去調整鏡頭）。畫面因此晃動、傾斜了一下，
重新穩定時，男孩的臉占據了大部分屏幕。他皮膚有點黑，眼睛很大，鼻子小巧，嘴唇抿著，
帶著點倔強和好奇。他對著鏡頭說了句什么，大概是“重新開始錄”。就在這時，
電視屏幕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起來，如同信號受到強烈干擾。
原本錄像帶的畫面瞬間被一片扭曲的、快速滾動的黑白雪花淹沒，同時，
一種尖銳刺耳的電流嘯叫聲猛地從電視喇叭里炸開！
蘇晚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下意識后退一步，心臟驟縮。
那嘯叫如同無數根鋼針扎進耳膜，令人極度不適。緊接著，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翻滾的雪花噪點中，
竟開始斷斷續續地插入一些完全不屬于錄像帶的、極其模糊的黑白電視新聞畫面碎片！
荊江大堤……”“……軍民奮力搶險……”“……中央緊急調撥物資……”那是二十五年前，
1998年特大洪水期間，地方電視臺反復播報的新聞畫面！
那些帶著時代烙印的緊張播音腔調，那些驚心動魄的洪水鏡頭，
此刻竟詭異地、毫無邏輯地切入了一個男孩的私人錄像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蘇晚晴眼角余光瞥見，放在電視柜上的那臺老舊的牡丹攝像機，頂部的紅色錄制指示燈，
竟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自己幽幽地亮了起來！像一只在黑暗中驟然睜開的血色眼睛。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窗外的風聲雨聲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
猛烈地拍打著玻璃窗。老宅深處，仿佛有某種沉睡的東西被這異常的連接喚醒了，
發出無聲的嘆息。蘇晚晴的呼吸停滯了。一種混合著驚駭、荒謬和強烈好奇的本能驅使著她。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伸出手指，
朝著攝像機機身上那個小小的紅色錄制按鈕，用力按了下去！
就在她的指尖觸及冰冷按鈕的剎那——“咔嚓！！！”一道慘白得足以撕裂天穹的巨型閃電，
如同盤古開天的巨斧，悍然劈開了江城沉沉的夜幕！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直接在屋頂炸開，
整個老宅都在這一聲天地之威下劇烈震顫！客廳的頂燈、電視屏幕、連同攝像機上的指示燈，
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瘋狂地明滅閃爍了數次！
在電視屏幕最后一陣瘋狂的雪花扭曲之中，蘇晚晴的瞳孔驟然縮緊！她看到，
屏幕上那個1998年的小男孩林小海，抱著他心愛的木吉他，
原本對著鏡頭的小臉猛地轉向了電視機的方向！
他臉上那種童稚的專注和失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恐，
一雙大眼睛瞪得滾圓，瞳孔里倒映著電視屏幕閃爍的詭異光芒。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絕對無法理解、無法承受的恐怖之物，
一只手指著電視屏幕——更準確地說，是指著屏幕外蘇晚晴所在的位置，
小嘴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大張著。雖然沒有聲音，
但蘇晚晴的腦海里清晰地“聽”到了那無聲的吶喊：“阿姨！你后面！快跑！！！”下一秒，
電視屏幕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所有的噪音、雪花、畫面，
包括那臺老攝像機頂端的紅燈，都瞬間熄滅。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傾盆的暴雨聲和尚未散去的隆隆雷聲，如同巨獸的喘息，充斥在死寂的客廳里。
蘇晚晴僵立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回頭，
身后只有被閃電瞬間照亮又迅速沉入黑暗的、空蕩蕩的客廳。剛才那一瞬間，
那孩子驚駭欲絕的眼神和無聲的警告，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視網膜上。
她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家居服。黑暗中，她摸索到墻上的開關，
“啪嗒”一聲按亮頂燈。柔和的燈光重新灑滿客廳，驅散了濃稠的黑暗。一切如常。
、靜靜躺在電視柜上的老攝像機……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十幾秒只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蘇晚晴長長地、顫抖地吁出一口氣，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她走到電視柜前，
拿起那臺牡丹攝像機。機身冰涼。她嘗試著按了按開關，沒有任何反應。拔掉電源重新插上，
再按，依舊一片死寂。仿佛剛才那詭異的紅燈亮起和畫面傳輸，
耗盡了它殘存的最后一點生命力。是短路？是幻覺？還是……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
她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將攝像機放回原處。窗外風雨如晦，臺風“山竹”的威力正逐漸顯現。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將剛才的驚悚也沖淡了幾分。她需要休息，
明天還要面對那具二十五年前的骸骨和重啟的懸案。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臥室，
蘇晚晴甚至沒有力氣洗漱，直接和衣倒在了床上。
意識在窗外風雨的嗚咽和身體極度的疲倦中迅速沉淪，墜入無邊的黑暗。
2 消失的女兒沒有預兆，沒有過程，蘇晚晴猛地睜開了眼睛。
臥室窗簾的縫隙里透進灰蒙蒙的光，昭示著黎明的到來。窗外，風雨聲依舊喧囂，
但似乎比昨夜最瘋狂時減弱了一些。她習慣性地伸手摸向身側的枕頭，
指尖觸到的只有冰涼的床單。曉曉？蘇晚晴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女兒曉曉才五歲，
正是粘人的年紀，偶爾半夜做噩夢也會抱著枕頭跑過來鉆進她被窩。她坐起身，環顧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