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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位置 : 靜閱文字網 > 懸疑靈異 > 黃仙客棧:一夜枯墳眠_精選章節

    精選章節

    發表時間: 2025-06-01 01:15:06

    一寒冬臘月,宋莊蜷縮在膠東半島刺骨的北風里,像個凍僵的蟲豸。

    土坯房頂上積著臟兮兮的雪,屋檐下掛著尺把長的冰溜子,在昏沉的天光下閃著幽冷的寒芒。

    村西頭那間最破敗的土屋,窗戶紙早就爛得不成樣子,胡亂塞著幾把枯草擋風,

    屋里屋外幾乎一個溫度。宋老六裹著那件油亮發硬、幾乎辨不出本色的破棉襖,

    蜷在冷得像冰坨的土炕上。棉絮早板結成塊,硬邦邦地硌著骨頭,寒氣無孔不入,

    凍得他牙齒咯咯作響。昨夜在鎮上的“鴻運”寶局,手氣背到了家,幾把骰子下來,

    最后幾個銅板也叮當一聲落進了莊家的錢匣子,那聲音清脆得像敲在他骨頭上。

    連身上最后那件厚實點的夾襖,也抵給了放印子錢的王三麻子。眼下,肚子里咕嚕嚕響,

    前心貼著后背,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比窗外的北風還要刮人。他翻了個身,

    土炕上的葦席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炕洞里沒火,冷得像口活棺材。

    他摸摸索索從炕席底下摳出半塊硬得能砸死狗的雜合面餅子——那是前天剩下沒舍得吃完的。

    他費力地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用唾沫一點點濡濕,再拿凍得發木的牙齒慢慢磨。

    干澀粗礪的餅渣刮著喉嚨往下咽,噎得他直翻白眼。就這點東西,還得省著點,

    熬到后半晌去東家宋老財那兒干點零活,混頓飽飯,攢點力氣,晚上才能繼續往寶局奔。賭,

    是刻進宋老六骨子里的癮。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打著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掙那三瓜倆棗,全填了**的無底洞。村里人提起他,都搖頭撇嘴:“宋老六?嘿,

    那就是個屬骰子的,渾身上下就那六個點值錢!”他聽見了也只當耳旁風,

    照舊頭午在冰冷的炕上挺尸,過午去給人扛活掙幾個銅板,天一擦黑,兩條腿就像上了發條,

    準點往鎮上寶局里奔,風雨無阻,比廟里的泥胎坐得還穩當。贏錢是夢里的事,

    十賭九輸才是他的命。日子過得稀爛,家徒四壁,老鼠來了都得含著眼淚走。

    好不容易磨蹭到日頭偏西,凍僵的身子才活動開點。宋老六爬下炕,

    灌了幾口瓦罐里冰牙的涼水,肚子里那點餅渣算是徹底沒了影兒。

    他緊了緊破棉襖的爛布條腰帶,抄起門后那根磨得溜光的棗木扁擔,縮著脖子,

    頂著刀子似的北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出門,朝村東宋老財家的大院走去。

    宋老財家后院堆著小山似的柴火垛,是入冬前從北山砍下來的硬雜木,劈開晾干才能燒。

    宋老六今天的活計就是劈柴。管家把他領到后院柴火垛旁,扔給他一把豁了口的舊斧頭,

    又指了指旁邊一個豁了沿的粗瓷大碗,碗底沉著些黑乎乎的咸菜疙瘩:“麻利點,干完活兒,

    管你碗熱乎糊糊。”斧頭冰涼,握在手里像攥著塊冰。宋老六往凍僵的手心里啐了口唾沫,

    搓了搓,掄起斧頭就砍。“吭!吭!吭!”沉悶的劈砍聲在空曠的后院響起,

    震得枯樹枝上的積雪簌簌往下掉。他得把那些碗口粗的硬木疙瘩劈成寸把寬的柴火條,

    胳膊很快就酸脹得抬不起來,每掄一下斧頭,凍僵的腰背都像要折斷。汗珠子從額角滲出來,

    轉眼又被冷風吹成冰碴子,粘在臉上又冷又癢。他咬著牙,

    腦子里轉的卻全是“鴻運”寶局里骰子在大海碗里嘩啦嘩啦亂撞的脆響,寶官沙啞的吆喝,

    贏家拍桌子砸板凳的狂笑,還有那油燈下閃著誘人黃光的銅錢和碎銀子……只有想著這些,

    身上才好像有了點熱乎氣兒,胳膊上的酸麻也似乎輕了些。天色擦黑,柴火垛矮下去一大截,

    劈好的柴火條整整齊齊碼了半院子。宋老六累得眼前發黑,扶著斧頭把兒直喘粗氣,

    破棉襖的后背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此刻冰涼地貼在皮肉上。管家叼著煙袋鍋踱過來,

    瞅了瞅碼好的柴火,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滿意。他朝灶房方向努努嘴:“滾去灶房吧,

    算你小子手腳還利索。”灶房里熱氣騰騰,彌漫著一股粗糧和爛菜葉子混合熬煮的糊糊味兒。

    掌勺的胖廚娘沒好氣地舀了滿滿一粗瓷海碗稠糊糊,

    又夾了兩筷子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扔在糊糊上,“哐當”一聲頓在灶臺邊:“吃完了把碗刷了,

    柴火抱進來,趕緊滾蛋!別在這礙眼!”宋老六也顧不上燙,蹲在灶膛口,

    就著灶膛里跳動的火光,稀里呼嚕地把那碗滾燙的糊糊扒拉進肚子。溫熱的食物一下肚,

    凍僵的四肢百骸才像是慢慢活了過來,有了點人樣兒。他舔干凈碗邊最后一滴糊糊,

    又把碗底那點咸菜渣滓都仔細地舔進嘴里,咸得齁人,卻是實實在在的滋味。身上有了力氣,

    那賭癮就像千百只小蟲子在骨頭縫里鉆,癢得抓心撓肝。他麻利地刷了碗,

    抱了幾捆劈好的柴火送進灶房,在胖廚娘的白眼里,抓起自己的破扁擔,

    一頭扎進越來越濃的夜色里。夜風更冷了,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

    宋莊通往膠南鎮的那條土路,白日里被車馬踩得坑坑洼洼,此刻凍得梆硬,硌得腳底板生疼。

    宋老六卻走得飛快,腳步甚至有點發飄。剛下肚的那碗熱糊糊在身體里化成一股蠻勁,

    直往腦門頂,驅散了寒意,也把寶局里的喧囂無限放大。他仿佛已經聽到了骰子清脆的撞擊,

    看到了賭徒們漲紅的臉,聞到了劣質煙草和汗臭混合的、獨屬于**的特殊氣味。

    那氣味對他而言,是這苦寒人間唯一的暖香。他緊了緊破棉襖,把扁擔往肩頭一扛,

    小跑起來,朝著鎮上那片昏黃的燈火奔去。

    “鴻運”寶局窩在膠南鎮西頭一條最腌臜的小巷深處。門臉不大,

    兩扇破舊的木板門常年虛掩著,門楣上掛著一塊被油煙熏得黢黑的木匾,

    “鴻運”兩個字都模糊得快要認不出來。

    氣味——劣質燒刀子的辛辣、旱煙的嗆人、汗液的酸餿、還有無數賭徒身上積年的油垢味兒,

    被屋里渾濁的熱氣一烘,形成一股粘稠的濁流,撲面而來。

    宋老六一掀開那沉甸甸的破棉簾子,這股熟悉的、帶著體溫的濁臭熱浪就把他整個裹了進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陶醉的神情。這氣味,

    可比宋莊那冰窟窿似的破屋和宋老財家后院刀子似的寒風強上百倍!屋里地方不大,

    擠擠挨挨擺著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幾盞掛在柱子上的油燈冒著黑煙,

    把墻壁和一張張亢奮扭曲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人聲鼎沸,吵嚷得要把屋頂掀翻。

    玩骰子的、推牌九的、押寶的……各種賭法都有。

    吆喝聲、咒罵聲、狂笑聲、骰子在粗瓷大碗里嘩啦嘩啦瘋狂旋轉撞擊的脆響,

    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幺二三!通吃!”“他娘的!又是癟十!

    ”“下注下注!買定離手!”宋老六熟門熟路地擠到一張玩骰子的桌子旁。

    莊家是個禿頂漢子,一臉油汗,眼睛瞪得像銅鈴,正賣力地搖著一個大海碗,

    三顆牛骨骰子在碗里跳著瘋狂的舞蹈。賭徒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眼睛死死盯著那只上下翻飛的海碗,呼吸粗重,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銅錢、碎銀子、甚至幾塊干硬的餅子,

    亂七八糟地押在桌上畫出的“大”、“小”、“單”、“雙”等區域。宋老六摸了摸懷里,

    白天在宋老財那兒劈柴掙的五個銅板還帶著他的體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珠子跟著莊家手里的海碗轉。今晚的開局似乎有點邪乎,連著開了三把“小”。

    旁邊一個輸得眼紅的漢子啐了一口:“邪門!老子偏不信這個邪!

    ”說著把最后兩個銅板狠狠拍在“大”上。“買定離手——開!”莊家猛地將海碗扣在桌上,

    手腕一翻,碗掀開。“四五六!十五點大!”莊家一聲吆喝。

    押“大”的賭徒頓時爆發出狂喜的吼叫,拍桌子跺腳。那眼紅的漢子一把摟過贏來的銅板,

    激動得臉都扭曲了。押“小”的則一片哀嚎咒罵。宋老六心臟怦怦直跳,手心冒汗。

    他捏著那五個銅板,猶豫了一下,趁著莊家搖骰子的間隙,

    小心翼翼地把兩個銅板放在了“單”上。他手頭太緊,不敢一把全押。海碗再次扣下,掀開。

    “二二五!九點單!”莊家喊道。宋老六心頭一喜,拿回了四個銅板。開門紅!他精神一振,

    膽子也大了點,下一把押了三個銅板在“小”上。骰子開出來,“幺二四”,七點小!

    又贏了!手氣像是沾了仙氣,出奇地順。宋老六跟著感覺走,押“單”開“單”,

    押“雙”開“雙”,雖然每次押注不多,但架不住連連得手。面前的銅板漸漸堆起一小堆,

    中間還夾雜著幾塊贏來的小碎銀子,在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光。他臉上的愁苦一掃而空,

    眼睛亮得驚人,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嘴角不自覺地咧開,

    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葉熏得發黃的牙齒。周圍輸錢的賭徒投來羨慕嫉妒的目光,

    更讓他有些飄飄然。“老六,今兒個財神爺開眼啊!”旁邊一個熟識的賭棍酸溜溜地說。

    宋老六嘿嘿一笑,沒搭腔,抓起一把銅板,“啪”地一聲押在“大”上,

    氣勢十足:“這把看我的!”海碗搖得山響,猛地扣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碗上。

    “開——!”莊家一聲吼。碗掀開,三顆骰子赫然是“四四六”,十四點大!“好!

    ”宋老六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銅板跳了幾跳。他激動得滿臉通紅,這一把贏的,

    頂他劈三天柴!他手忙腳亂地把贏來的錢往懷里扒拉,沉甸甸的墜感讓他心里無比踏實。

    看看墻角的沙漏,時辰已近子夜。賭局正酣,輸紅眼的想翻本,贏錢的想乘勝追擊,

    沒人留意時間的流逝。宋老六卻罕見地生出一絲警醒。懷里那堆錢,

    是他小半年也攢不下的數目。手氣這東西,玄乎得很,見好就收才是老賭棍的保命法則。

    他強壓下心頭再押幾把的強烈沖動,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擠出人群,朝門口走去。“喲,

    老六,贏了錢就想溜?不再玩兩把?”莊家禿頭斜睨著他,語氣帶著點激將。

    宋老六嘿嘿笑著,擺擺手:“不了不了,家里還有點事兒,改天,改天!”他怕再待下去,

    真經不住誘惑把贏的錢又送回去。掀開厚重的棉簾,一股冰冷的夜風猛地灌進來,

    激得他一哆嗦,酒氣混雜著**的濁熱被沖散不少,腦子也清醒了幾分。

    懷里沉甸甸的錢袋貼著他的皮肉,那真實的觸感讓他腳步都輕快起來。贏了錢,

    肚子里的饞蟲也被勾醒了,那碗糊糊早就消化得無影無蹤。他拐進主街,鎮子早已沉寂,

    只有幾盞氣死風燈在屋檐下孤零零地晃著,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街角還有一處亮著燈,

    是“王記”熟食攤子。攤主老王正打著哈欠收拾家什,準備收攤。

    一口大鐵鍋里還溫著些鹵貨,濃郁的肉香在清冷的夜風里格外勾人。“王掌柜,還沒收呢?

    ”宋老六湊過去,聲音帶著壓不住的喜氣。老王抬眼一看是他,又瞥見他鼓囊囊的懷里,

    笑道:“喲,老六哥,今兒個鴻運當頭啊?瞧著氣色都不一樣!”“嘿嘿,托您的福,

    手氣還行。”宋老六咧嘴一笑,指著鍋里的鹵牛肉,“給切半斤牛肉,要肥瘦相間的!

    ”他又看到旁邊蓋著白布的柳條筐,里面是剛出爐不久還微微溫熱的爐包,

    一個個圓鼓鼓、白胖胖,散發著麥香。“再來一斤爐包,包嚴實點!”老王麻利地切肉,

    過秤,用油紙包好。又撿了十來個熱乎的爐包,用另一張干凈的粗草紙仔細包好,捆上麻繩。

    宋老六付了錢,又解下腰間那個磨得锃亮的扁錫酒葫蘆遞給老王:“老規矩,打滿,

    最好的高粱燒!”“好嘞!”老王接過葫蘆,從柜臺下抱起一個黑陶酒壇,拔開塞子,

    一股濃烈的酒香彌漫開來。清亮的酒液汩汩注入葫蘆。

    宋老六接過打滿的酒葫蘆和兩個油紙包。牛肉的濃香、爐包的麥香、燒刀子的辛辣,

    混合著懷里沉甸甸的錢袋,讓他整個人都像泡在溫水里,舒坦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

    **里的喧囂徹底遠去,只剩下這踏實的飽足感。他擰開酒葫蘆塞子,仰脖灌了一大口。

    滾燙的液體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驅散了最后一絲寒意,整個人從里到外都熱烘烘的。

    “哈——痛快!”他滿足地哈出一口帶著濃烈酒氣的白霧,把酒葫蘆掛回腰間,

    一手拎著油紙包,一手拎著那把劈柴的棗木扁擔——這吃飯的家伙什可不能丟。

    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嚼著嘴里剛撕下的一小塊牛肉,腳步有些發飄,

    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回宋莊的夜路。

    兒那個彎彎……照九州……幾家喲歡樂……幾家愁……”不成調的哼唱在空曠的野地里飄蕩。

    剛下肚的燒酒在冷風里迅速上頭,酒勁混著贏錢的興奮,像無數小蟲子在他血液里亂竄。

    眼前的路開始晃動,兩邊的枯樹影子拉得老長,在慘白的月光下扭曲搖擺,

    像無數張牙舞爪的鬼魅。頭上的月亮也變成了重影,晃晃悠悠,

    似乎隨時會掉下來砸在腦門上。他踉踉蹌蹌地走著,腳底像踩了棉花。離家還有三四里地,

    要經過一片亂葬崗子邊緣的荒地,當地人叫它“北河沿”。這里地勢低洼,夏天是片爛泥塘,

    冬天凍得梆硬,風也格外大,嗚嗚地吹過枯黃的蘆葦叢,發出鬼哭似的尖嘯。

    幾棵歪脖子老樹孤零零地立在荒地里,枝椏嶙峋,如同伸向天空的鬼爪。二宋老六醉眼朦朧,

    腦子像一鍋燒開的漿糊,全然不覺這地方的陰森。他只覺得口干舌燥,

    又舉起酒葫蘆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嗆得他一陣咳嗽,眼前更是金星亂冒。

    他扶著路邊一棵半枯的老槐樹,喘了幾口粗氣。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前方不遠處,

    那棵最大的老梧桐樹下,影影綽綽好像站著個人影。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晃了晃發沉的腦袋,

    瞇縫著眼仔細望去。慘白的月光下,那粗壯扭曲的老梧桐樹影里,果然立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正遠遠地朝著他這邊招手。動作很輕,很飄忽,像是被風吹動的枯枝,又分明是個人形。

    “誰……誰啊?”宋老六舌頭有點發硬,含糊地喊了一嗓子,聲音被風吹散大半。

    那身影沒應聲,只是那招手的動作似乎更清晰了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固執。

    宋老六仗著酒勁,也沒多想。這荒郊野地的,興許是鄰村哪個走夜路的婆娘迷了道?

    他晃晃悠悠地朝著那老梧桐樹走去,腳步虛浮,好幾次差點被土坷垃絆倒。離得近了,

    借著清冷的月光,終于看清了樹下站著的是個年輕的小媳婦。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舊的姜黃色粗布夾襖夾褲,在這慘白月色的荒墳地里,

    那抹黃顯得格外扎眼。小媳婦身量不高,略顯單薄,一張臉卻生得白白凈凈,眉眼清秀,

    帶著點怯生生的柔弱。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低著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宋老六走到近前,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他努力定了定神,睜大醉眼,

    上下打量著這小媳婦,心里嘀咕:這大半夜的,一個婦道人家,跑到這亂墳崗子邊上作甚?

    “小……小姊妹,”宋老六打著酒嗝,口齒不清地問,“啥……啥事啊?這大冷天的,

    你一個人……在這兒晃悠啥?”那小媳婦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簾。

    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聲音細細弱弱,像蚊子哼哼,

    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顫抖:“大……大哥……”她似乎有些害怕,瑟縮了一下,

    “我……我迷了路,好幾天沒……沒吃上東西了,餓得前心貼后背,

    眼發花……您……您行行好,能不能……勻我一口吃的?”她說著,抬起眼,

    那雙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大,濕漉漉的,盛滿了哀求,

    直勾勾地看著宋老六懷里揣著的那個鼓囊囊的油紙包——爐包的香味正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宋老六本就喝得五迷三道,又被這“小姊妹”可憐巴巴的眼神一望,心腸頓時軟了大半,

    那點僅存的警惕也拋到了九霄云外。他這人雖然好賭,骨子里卻還有點混不吝的江湖義氣,

    見不得別人落難,尤其是個俊俏的小媳婦。“嗐!我當是啥事呢!”宋老六豪氣地一揮手,

    酒氣噴涌,“正好!哥哥我今兒個贏了點小錢,身上帶著剛買的吃食,還熱乎著呢!

    ”他二話不說,從懷里掏出那個包著爐包的油紙包,解開麻繩,

    一股更濃郁的白面混合著肉餡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他把整個油紙包往小媳婦面前一遞,

    “給!快吃!墊墊肚子!”那小媳婦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餓極了的野物看見了食物。

    她一把接過油紙包,動作快得讓宋老六都沒看清。她甚至顧不上道謝,

    也全然沒了剛才那怯生生的模樣,直接抓起一個包子,整個塞進嘴里,連嚼都似乎沒嚼兩下,

    喉嚨一滾就咽了下去。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她那櫻桃小口此刻張得出奇的大,

    吞咽的速度快得驚人。油紙包里十來個拳頭大的爐包,宋老六眼睜睜看著它們像變戲法似的,

    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那個小小的嘴巴里。不過幾個喘息的工夫,厚厚一沓油紙變得空空如也,

    只剩一點油漬。宋老六看得目瞪口呆,酒都醒了一小半,下巴差點掉下來。他活這么大,

    就沒見過這么能吃的女人!那一斤爐包,他自己一頓最多也就吃五六個頂天了!

    “我……我的娘哎!”宋老六忍不住驚呼出聲,舌頭還有點打結,“小……小姊妹,

    你這……好牙口啊!比我還能造!”小媳婦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抬起手,

    用袖口飛快地抹了一下嘴角沾的一點油星,臉上竟浮起一絲紅暈,也不知是噎的還是臊的。

    她沖著宋老六羞澀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干凈,帶著點天真。“大哥,

    您真是個頂頂好的大善人!”她的聲音恢復了細弱,卻清晰了許多,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鉆進宋老六被酒精麻痹的耳朵里,“您救了我的急,這恩情,我記在心里了。”她頓了頓,

    那雙大眼睛又直勾勾地看向宋老六,眼神里多了點別的東西,亮晶晶的,“大哥,

    您看這樣行不?往后您每天晚上從鎮上回來,路過這兒的時候,

    都給我帶一斤爐包……我就在這棵老梧桐樹下等您。”宋老六一愣,下意識地就想拒絕。

    一斤爐包?那得多少錢?天天帶?自己那點賭本還不夠往里搭的!他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

    小媳婦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趕緊接著說,聲音又輕又快,

    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大哥,您放心!好人有好報!

    我保證……我保證您每天晚上在寶局里,都能贏錢!就像今晚一樣!”她微微歪著頭,

    又露出那種天真無邪的笑容,“您給我帶吃的,我保您贏錢,咱們兩下便宜,

    您說……好不好?”宋老六只覺得一股涼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酒意瞬間又消散了不少。

    保證贏錢?這口氣也忒大了點!他狐疑地看著眼前這個細聲細氣的小媳婦,月光下,

    她的臉白得近乎透明,那身姜黃色的衣服在荒涼的背景里顯得格外詭異。小媳婦見他不語,

    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站著,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淺淺的、人畜無害的笑。

    夜風吹動她額前的碎發,也吹得老梧桐的枯枝嗚嗚作響,像無數細碎的嗚咽。

    宋老六腦子里一片混亂。剛才那風卷殘云吃包子的景象還在眼前晃,

    這保證贏錢的承諾又像一根羽毛,在他那嗜賭如命的心尖上輕輕搔刮。賭徒最信邪,

    也最容易被虛無縹緲的運氣許諾打動。一斤爐包換天天贏錢?

    這買賣……聽起來好像……不虧?就在他心旌搖蕩,猶豫不決的當口,

    那小媳婦忽然又沖他粲然一笑,露出細密潔白的牙齒。然后,她輕盈地一個轉身,

    黃色的身影倏地一下,隱入了老梧桐樹那龐大濃重的陰影之后。

    宋老六下意識地往前跟了兩步,繞過那粗壯的樹干。樹后,空空如也。只有慘白的月光,

    照著枯黃敗落的荒草,和遠處影影綽綽、高低起伏的墳頭。一陣冷風吹過,

    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發出“嗖嗖”的怪響。宋老六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渾身的酒意徹底化成了冷汗。他猛地回頭,四野茫茫,除了風聲和樹影,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見……見鬼了?”他喃喃自語,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不敢再停留,

    也顧不上多想,抓起地上的扁擔,像被鬼攆著似的,深一腳淺一腳,

    跌跌撞撞地朝著宋莊的方向狂奔而去。懷里揣著剩下的那半斤牛肉和贏來的錢,

    此刻卻像揣著兩塊冰坨子,又冷又沉。這一夜,宋老六睡得極不安穩。破屋里冰冷依舊,

    但他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翻來覆去,像烙餅一樣。

    腦子里一會兒是賭桌上骰子清脆的撞擊和贏錢時沉甸甸的喜悅,

    一會兒是那黃衣小媳婦風卷殘云吃包子的駭人景象,

    一會兒又是她隱入樹后消失無蹤的詭異瞬間。最后,那“保你天天贏錢”的承諾,

    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反復回響。“是人是鬼?還是狐仙精怪?”他瞪著黑洞洞的房梁,

    心里七上八下,“難道……真撞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可轉念一想,

    “那爐包可是實打實被她吃了!要是鬼,能吃陽間的東西?

    要是精怪……保我贏錢……”這個念頭一起,就像野草一樣瘋長起來,壓過了恐懼。

    他宋老六爛命一條,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一……萬一是真的呢?天快亮時,

    他才在極度的困倦和紛亂的思緒中迷迷糊糊睡去。三這一覺,直睡到日頭偏西,

    窗外慘白的光線刺得他眼睛發疼。他掙扎著爬起來,頭疼欲裂,嗓子眼干得冒煙。

    灌了幾口涼水,冰得他一個激靈,昨夜荒墳地邊的遭遇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真實得不像夢。

    “管他娘的是人是鬼!”宋老六把破水瓢往水缸里一扔,發出“哐當”一聲響,

    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他抹了把臉,眼神里透出一股賭徒特有的狠勁和僥幸,“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今晚再去寶局試試手氣,不就知道了?要是手氣背,就當昨晚做了個噩夢!

    要是手氣還順……”他咽了口唾沫,沒往下想,但那眼神已經熱切起來。

    后半晌照例去宋老財家劈柴。他心不在焉,斧頭好幾次差點劈到腳面上,惹得管家一頓臭罵。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揣著幾個銅板工錢,他又踏上了去膠南鎮的路。腳步依舊匆匆,

    但心里卻像揣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路過那片荒地時,他下意識地加快腳步,

    眼睛死死盯著那棵老梧桐樹的方向。月光清冷,樹影幢幢,并無異樣。他松了口氣,

    又隱隱有點說不出的失落。“鴻運”寶局里依舊是那副烏煙瘴氣、熱火朝天的景象。

    宋老六擠到骰子桌前,心不在焉地押了兩個銅板在“雙”上。

    腦子里想的全是那抹黃色的身影和那個承諾。“開!三四五,十二點雙!

    ”莊家的吆喝聲把他驚醒。他贏了!雖然不多,但開了個好頭。下一把,他猶豫了一下,

    押了三個銅板在“小”上。“開!二二三,七點小!”又贏了!手氣竟然出奇地順!

    雖不像昨夜那樣連戰連捷,但也贏多輸少。面前的銅板漸漸又堆了起來。他試著多押了點,

    贏面似乎也跟著大了些。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感攫住了他。

    難道……難道那小媳婦說的……是真的?賭局散場時,

    宋老六懷里又揣上了一小堆沉甸甸的銅錢和碎銀子。雖然沒昨晚贏得那么狠,

    但也抵得上他劈半個月柴了!他站在“王記”熟食攤子前,看著老王麻利地收拾東西,

    心里像開了鍋的沸水,翻騰得厲害。買,還是不買?一斤爐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萬一昨晚只是巧合呢?萬一那小媳婦真是……他不敢往下想。可萬一她真在樹下等著呢?

    萬一因為沒帶,這剛轉起來的好運就斷了呢?老王看著他站在那兒臉色變幻不定,

    不耐煩地催促:“老六哥,買不買?不買我收攤了!這大冷天的!”宋老六猛地一咬牙,

    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買!給我來一斤爐包!要熱乎的!”聲音有點發顫。

    老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是手腳麻利地包好一斤爐包遞給他。宋老六接過那溫熱的油紙包,

    像捧著一塊燙手的山芋。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風,懷揣著贏來的錢和這包爐包,

    再次踏上了回宋莊的夜路。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離那片荒地越來越近,離那棵老梧桐樹越來越近。夜風嗚咽,吹得枯草起伏如浪。

    宋老六死死盯著那棵樹下,手心里全是汗。慘白的月光下,老梧桐樹龐大的陰影里,

    一點刺目的姜黃色,靜靜地立在那里。宋老六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狂跳起來。是她!

    她真的在等!他硬著頭皮,一步一步挪過去。離得近了,看清了那張蒼白清秀的臉,

    和昨夜一般無二。小媳婦靜靜地看著他走近,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不顯得特別高興,

    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宋老六只覺得喉嚨發干,他舔了舔嘴唇,

    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主動開口,聲音干澀發緊:“姊……姊妹,

    你……你說的可真靈!好人有好報,我今天晚上……又贏錢了!”他一邊說,

    一邊忙不迭地從懷里掏出那個油紙包,遞了過去,“喏,給你帶的爐包!還……還熱乎著!

    ”小媳婦伸出手,接過了油紙包。她的手指在月光下顯得異常纖細蒼白。她沒說話,

    只是低頭解開麻繩,打開油紙包。依舊是那股熟悉的麥香和肉香。她抓起一個包子,

    依舊是那種令人心驚的速度,整個塞進嘴里,喉頭滾動,瞬間下咽。一個,兩個,

    三個……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仿佛那不是需要咀嚼的食物,而是直接倒進了一個無底洞。

    宋老六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昨夜那駭人的景象再次上演。他大氣不敢出,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往上冒。這絕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吃相!

    十來個包子很快又消失無蹤。小媳婦慢條斯理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

    動作恢復了那種柔弱女子的優雅。她抬起頭,對著宋老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那笑容干凈得近乎詭異。“謝謝大哥,”她的聲音依舊細細弱弱,

    卻清晰地鉆進宋老六的耳朵里,“包子味兒真不錯。明晚……接著帶。”她頓了頓,

    那雙大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清晰地映著宋老六那張驚疑不定的臉,“我保你贏錢。

    好人有好報。”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說完,她又是輕盈地一個轉身,

    黃色的身影瞬間沒入老梧桐樹那濃重的陰影里,如同水珠滴入深潭,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老六僵在原地,渾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凍住了。只有懷里那點沉甸甸的錢,

    還帶著一絲微弱的溫度,提醒他剛才贏錢的狂喜并非虛幻。好人有好報?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骯臟的手。這雙手,除了摸牌九骰子,就是劈柴,

    可沒干過什么真正的好事。這“好報”……來得太過詭異,太過輕易。恐懼像冰冷的藤蔓,

    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那棵陰森的老梧桐樹,

    逃離了那片死寂的荒地。身后,只有嗚嗚的風聲,如同鬼魅的低語,在空曠的野地里回蕩,

    經久不息。宋老六一路狂奔回他那間破敗冰冷的土屋,后背的冷汗被冷風一激,

    凍得他直哆嗦。他反手插上門栓,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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