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冷的雨水混著泥土的腥氣,像無數細小的針,扎醒了林晚。
不是醫院消毒水那死氣沉沉的味道,也不是生命監護儀催命符一樣的滴答聲。
糊著發黃舊報紙的土坯房頂,身下硌得骨頭疼的硬板床,
還有窗外那1982年小山村特有的、帶著濕冷霉味的空氣——一切都熟悉得讓她心臟驟停,
又瞬間被滔天的恨意填滿。她回來了!回到了十八歲,
回到了那個徹底把她人生拖進地獄的雨夜!
“嗚哇……嗚哇……”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哭聲,穿透淅淅瀝瀝的雨幕,
像鬼爪子一樣撓著她家那扇破院門。來了!林晚猛地坐起身,
赤著的腳踩在冰冷潮濕的泥土地上,寒意直沖天靈蓋。上一世,就是這哭聲!她心軟,開門,
在泥水里撿回那個裹在破布里、凍得發紫的女嬰。就這一抱,
“未婚養野種”、“不檢點”、“破鞋”的污水就潑了她一身!好工作飛了,
說好的親事黃了,爹娘在村里抬不起頭。她累死累活,
省下每一口吃的供那叫“小雨”的白眼狼讀書,結果呢?人家翅膀硬了,知道身世了,
卷走她攢了半輩子的血汗錢,跑得無影無蹤,留她一個人貧病交加,在出租屋里咽了氣!
“嗚哇……”哭聲還在繼續,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黏膩。林晚渾身發抖,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肉里。不是冷,是恨!恨前世的蠢,恨老天爺瞎眼,
更恨門外那個現在像貓崽兒叫、以后會把她啃得骨頭渣都不剩的禍根!她像被鬼攆著,
連鞋都顧不上趿拉,光著腳丫子沖到院門口。冰冷的雨水“唰”地澆透了她單薄的舊褂子。
門口,那個眼熟的、用快散架的藤條編的破搖籃,果然又泡在泥湯子里。
里面那個小小的、蠕動的包袱,就是她前世所有苦難的源頭!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小心翼翼,像捧著祖宗牌位似的把搖籃抱進屋。這一世?林晚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嚇人,
像淬了毒的刀子。她看準了,牙關一咬,全身的力氣都灌到右腳上,
對著那個濕漉漉、臟兮兮的藤籃子,狠狠地、帶著兩輩子怨氣地——“哐當!!
”一腳踹了過去!藤籃像個破球,在泥水里翻滾了好幾圈,“咚”一聲撞在墻角根。
里面的哭聲先是猛地一噎,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撕心裂肺的尖嚎!“天爺!!
”“咋回事?!”“晚丫頭!你作死啊?!”巨大的動靜和嬰兒殺豬似的哭嚎,
瞬間把左鄰右舍都炸了出來。昏黃的煤油燈光在雨夜里晃動,人影憧憧。
隔壁的張嬸跑得最快,一眼就瞧見泥湯里打滾的搖籃和里面哭得快背過氣去的嬰兒,
嚇得魂飛魄散,指著林晚的手直哆嗦:“晚、晚丫頭!你…你瘋魔了?!這…這誰家的娃?
你咋…咋把它踢出來了?作孽啊!”“林晚!!”村里的長舌精王婆子尖著嗓子沖過來,
唾沫星子混著雨水噴了林晚一臉,“小小年紀心腸比蛇蝎還毒!這可是條人命!
活生生的人命!你見死不救還下死腳踹?喪良心啊!要遭天打雷劈的!”“就是就是!
造孽喲!”“平時看著蔫了吧唧,下手這么黑?”“嘖嘖,看不出來,
心這么狠…”七嘴八舌的指責和謾罵,跟上一世她抱回孩子后聽到的如出一轍,
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把她淹沒。雨水順著她枯草似的頭發往下淌,糊住了眼睛,
卻澆不滅她心底那簇越燒越旺的火。她猛地挺直了被雨水打得透濕、更顯單薄的脊梁骨,
目光像兩把小攮子,挨個掃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寫滿“道德”的臉。“人命?
”林晚的聲音在雨夜里又冷又硬,帶著豁出去的狠勁兒,“誰的人命?
哪個褲腰帶沒系緊的玩意兒生的?誰他媽扔在我家這沒爹沒娘的姑娘門口?!
”她指著泥水里那個嚎啕的包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世積壓的所有冤屈和不甘,
像淬了火的鞭子抽出去:“你們一個個站在這兒充大尾巴狼,指責我心狠?好啊!
”“這孩子,現在!誰發善心?誰愿意抱回去?!誰愿意管她吃管她喝,管她拉撒,
供她上學,養她到十八歲?!誰?!站出來!!”“我林晚今天把話撂這兒!讓我撿回去?
門兒都沒有!誰愛撿誰撿,誰心善誰養!想讓我當這冤大頭,再搭進去一輩子?
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她的目光釘子似的釘在王婆子、張嬸和那幾個縮脖子的男人臉上,
看得他們眼神亂飄,腳下像生了根,沒一個人往前挪半步。“至于說我狠毒?
”林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種,
專挑沒爹沒娘的姑娘家門口扔,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毀了我一輩子?!這盆臟水,
今天誰愛端誰端!我林晚,不伺候了!”說完,她再不看任何人,也不看那泥湯里的一團,
猛地轉身,“哐當!”一聲巨響,把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狠狠摔上!
把所有的風雨、咒罵和催命的哭嚎,死死關在了外面。背靠著冰涼刺骨的門板,
林晚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在腔子里“咚咚”狂跳,震得她耳朵嗡嗡響。門外,
是王婆子不依不饒的尖聲叫罵,是張嬸假惺惺的勸解,是村民嗡嗡的議論,
還有那嬰兒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嚎。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在林家坳算是徹底臭了。
“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活閻王”的帽子,算是焊死在她頭上了。但是,
去他娘的名聲!重活這一遭,她林晚再不當那被“善良”和“唾沫星子”勒死的冤死鬼!
她再不給別人的人生當墊腳石!她摸黑走到屋里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前,抖著手,
從抽屜最深的角落,摸出一個用洗得發白的舊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一層層打開,
露出一張薄薄的紙。昏黃的煤油燈光下,省城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上,
“錄取”那兩個鮮紅的大字,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眼,
也猛地點燃了她心底最后那點火星子。門外的哭嚎和唾罵是背景音。門內,
林晚把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死死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眼淚?沒有!
她眼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絕和燒得噼啪作響的野心。名聲?喂狗了!唾罵?當屁放了!
這一世,她林晚,只為自己活!她要死死抓住這張紙,這是她唯一的生路!她要讀書!
要上大學!要離開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誰擋她的路,她就敢跟誰拼命!
踹開那個破搖籃,只是她撕開這吃人牢籠的第一步。屬于她林晚的仗,剛開了個頭!2,
踹搖籃的后果,比林晚預想的來得更快、更兇猛。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她家那扇破門就被拍得山響,伴隨著王婆子那極具穿透力的尖嗓門:“林老三!趙金花!
你們養的什么好閨女!出來說道說道!”林晚爹林老三是個悶葫蘆,
一輩子被婆娘趙金花壓得死死的。趙金花拉開門,一張刻薄的臉上滿是驚疑不定。
昨晚的動靜她也聽到了,但雨大,沒敢出去看。“王嬸子,咋了這是?”趙金花陪著小心。
“咋了?”王婆子叉著腰,唾沫橫飛地開始控訴林晚昨晚的“惡行”,添油加醋,
把林晚描述成了十惡不赦、見死不救還要踹上兩腳的活閻王。末了,
還得意地加了一句:“那孩子,我看著可憐,抱回去給我那沒開懷的侄媳婦養了!
晚丫頭這名聲啊,嘖嘖,算是爛泥塘里滾過了,臭不可聞嘍!”趙金花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回頭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剛走出屋門的林晚,那眼神,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死丫頭!
你干的好事!!”趙金花撲上來就想擰林晚的耳朵,“我們老林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以后誰還敢要你?彩禮錢都讓你踹飛了!”林晚側身躲開,眼神冰冷:“我的事,不用你管。
名聲我自己擔著。”“你擔著?你拿什么擔?!”趙金花氣得跳腳,“你個賠錢貨!
早知道生下來就該按尿桶里溺死!白養你這么大,盡給家里招禍!”林老三蹲在門檻上,
吧嗒著旱煙,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愁苦,卻一聲不吭。接下來的日子,
林晚徹底成了林家坳的“名人”。走在村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無處不在。
小孩見了她都繞道跑,仿佛她身上真有晦氣。去村口井臺打水,
原本排隊的婆娘媳婦們立刻散開,眼神鄙夷。林晚全當看不見。她白天搶著干最重的農活,
喂豬、砍柴、下地,一聲不吭,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攢力氣,
也是在麻痹趙金花。她把那張通知書藏得更深了,晚上就著如豆的煤油燈,
翻出壓箱底的舊課本,一個字一個字地啃。知識是她唯一的武器,大學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必須走,在趙金花把她賣給哪個老光棍換彩禮之前!然而,麻煩還是找上了門。這天,
林晚剛從自留地摘了點豆角回來,就聽見屋里趙金花尖利的哭嚎和咒罵,
間或夾雜著她弟弟林小寶的哭聲。“我的錢!天殺的啊!哪個挨千刀的偷了我的錢!
那可是給小寶攢著娶媳婦的錢啊!整整五十塊啊!”林晚心里咯噔一下。
趙金花有個寶貝鐵皮盒子,里面藏著家里僅有的積蓄,鑰匙常年掛在她褲腰帶上。錢丟了?
她剛跨進門檻,一個掃把疙瘩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是不是你?!死丫頭!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錢?!”趙金花披頭散發,眼睛赤紅,像瘋了一樣撲向林晚,“我就知道!
養不熟的白眼狼!自己名聲臭了,還想偷家里的錢跑?我打死你個賊骨頭!
”林晚一把抓住掃把,用力甩開,眼神銳利:“我沒偷!”“不是你還有誰?!
昨晚就你鬼鬼祟祟在屋里!肯定是你!”趙金花一口咬定,她早就看林晚不順眼了,
踹搖籃的事讓她在村里抬不起頭,現在錢丟了,正好把火全撒在林晚頭上,“搜!
給我搜她的破爛!”趙金花像瘋狗一樣撲向林晚睡覺的角落,
把她那點可憐的家當——幾件打滿補丁的衣服、幾本舊書,全抖落出來,粗暴地翻找。
“沒有!沒有!錢呢?!藏哪了?快說!”趙金花沒找到錢,更加氣急敗壞。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通知書!就藏在舊棉襖的夾層里!“嘩啦!
”趙金花抓起了那件最厚的舊棉襖,使勁抖摟。“別動我衣服!”林晚撲過去想搶。“滾開!
”趙金花用力一搡,林晚踉蹌著撞到墻上。趙金花發狠地撕扯著棉襖,只聽“刺啦”一聲,
棉襖里子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掉了出來。“這是什么?
”趙金花狐疑地撿起來,展開。昏黃的燈光下,省城師范大學那幾個字,還有鮮紅的公章,
刺得趙金花眼睛生疼。“錄取…通知書?”趙金花識字不多,但這幾個字還是認得的。
她先是一愣,隨即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好啊!我說你怎么一天到晚抱著破書看!
原來存著這心思!”趙金花的聲音尖得能劃破屋頂,“你想跑?!
你想丟下這個家自己去享福?!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供你吃供你喝,你翅膀硬了想飛?
做夢!”她看著那張通知書,仿佛看到了煮熟的鴨子要飛走,
看到了給兒子娶媳婦的錢打了水漂,看到了林晚脫離她掌控的未來。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
“上什么大學!你個賠錢貨也配上大學?!我讓你上!我讓你跑!”趙金花面容扭曲,
雙手抓住通知書的兩邊,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嘶啦——!”清脆的撕裂聲,
像一道驚雷劈在林晚頭頂!那張承載著她所有希望的通知書,被趙金花從中撕成了兩半!
“不——!”林晚目眥欲裂,發出一聲凄厲到不像人聲的嘶吼,像受傷的母獸般撲了過去!
趙金花被她的樣子嚇住,手一抖,撕成兩半的紙片飄落在地。林晚撲跪在地上,
顫抖著手去撿那兩片殘破的紙,仿佛捧著被撕碎的心臟。她的手指冰冷,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完了嗎?她拼盡兩世才抓住的一線生機,就這么被她親娘,
親手撕碎了?趙金花也被自己的舉動驚了一下,但看著林晚失魂落魄的樣子,
又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哭!哭喪呢!撕了正好!斷了你那不安分的心!
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干活,過兩天王婆子給你說個婆家,早點嫁出去換彩禮是正經!
省得在家丟人現眼!”林晚沒哭。她慢慢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小心翼翼地把兩片通知書疊好,揣進貼身的衣兜里。然后,她站起身,
一步一步走到趙金花面前。她的眼神,空洞,卻又像蘊藏著毀滅一切的暴風雪。
趙金花被她看得心里發毛,色厲內荏地喝道:“你…你想干啥?!”林晚沒說話,
只是深深地、冰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死人。然后,她轉身,
沉默地走出了家門。趙金花被那一眼看得脊背發涼,半晌才回過神來,
沖著林晚的背影跳腳罵:“滾!滾了就永遠別回來!死外頭最好!”林晚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直走到村后那條渾濁的小河邊。冰涼的河水沒到腳踝,也冷不過她的心。通知書被撕了,
大學夢碎了。家里是回不去的狼窩,村里是容不下的泥潭。錢?一分沒有。路?徹底堵死。
難道重活一世,還是逃不過悲慘的結局?絕望像冰冷的河水,一點點淹沒她。就在這時,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姐…姐…”林晚猛地回頭,是她弟弟林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