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生日那支廉價的藍色圓珠筆,像一根冰冷的楔子,
徹底釘死了我心中對親情最后的奢望。
那個曾經為了一塊巧克力、一句夸獎就能雀躍半天的林晚,
連同那個暖黃色的、彌漫著蜂蜜蛋糕香氣的舊世界,一同被埋葬在蕭瑟的秋風里。
鎖上房門后,世界并未變得安靜。
客廳里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林曉月偶爾發出的、帶著討好意味的輕笑聲、媽媽溫柔的回應,
像細密的針,不斷穿透薄薄的門板,扎進我的耳朵。我蜷縮在床角,抱著膝蓋,
將那支圓珠筆死死攥在手心,塑料堅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這痛感反而奇異地讓我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哭,已經沒有意義了。
眼淚是弱者的武器,而在這個家里,我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資格。我的委屈和憤怒,
只會被解讀為“不懂事”、“嫉妒”、“心胸狹隘”,
成為滋養林曉月那朵“柔弱懂事”之花的養分。 掌心被筆硌出的紅痕漸漸消退,
只留下一點麻木的脹痛。我松開手,將那支印著剝落卡通圖案的筆,
輕輕放在了書桌最角落的位置。像一個不起眼的祭品,祭奠著死去的天真。從那天起,
我收起了所有的期待和依賴。像一個被遺棄在孤島的水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飯桌上,
我依舊沉默。媽媽給林曉月夾菜、盛湯,談論著她的進步和乖巧,我安靜地扒飯,
眼神專注于碗里的米粒,仿佛那里面藏著另一個世界。爸爸偶爾問起林曉月的學習,
耐心地解答她“天真”的疑問,我則快速吃完,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
輕聲說一句“我吃好了,回房寫作業”,然后迅速離開那片讓我窒息的“和睦”氛圍。
我的存在感,被壓縮到最低,像一個按時出現、完成任務、然后迅速消失的影子。
哥哥林向陽對我的態度更加直接。他視我為空氣,或者更糟,是某種礙眼的障礙物。
他和林曉月一起放學回家,兩人在客廳分享零食,笑聲不斷。如果我恰好經過,
他的笑聲會戛然而止,眼神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煩,仿佛我的出現玷污了他們愉快的時光。
有時林曉月會怯怯地問我一句“晚晚妹妹要不要吃?”,我只會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腳步不停。哥哥則會立刻接口:“別管她,她不愛吃甜的。”語氣篤定,
仿佛他真的很了解我。他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意,我曾經多么嗜甜如命。
唯一能讓我喘息的,是學校后門那家小小的舊書店。花白頭發的陳爺爺依舊坐在柜臺后,
戴著老花鏡看報。我成了他書店里最固定的客人。放學后,背著沉重的書包,
我會徑直來到這里,像歸巢的倦鳥。不需要言語,陳爺爺會在我推門時,
從老花鏡后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然后繼續低頭看他的報。
角落那把咯吱作響的舊藤椅,成了我的王座。書架高聳,像沉默的森林,
彌漫著紙張、油墨和歲月沉淀的獨特氣味,厚重而令人安心。
我貪婪地閱讀著一切能抓到的書——泛黃的舊小說、枯燥的科普讀物、甚至蒙塵的哲學文集。
文字構筑起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將現實的冰冷和家庭的疏離隔絕在外。
在那些虛構的悲歡離合、壯闊歷史、深邃思想中,我汲取著力量,
也找到了某種冰冷的清醒:世界很大,并非只有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人生很長,
并非只有眼前這一片泥濘。知識,成了我唯一的武器和鎧甲。我的成績,在短暫的滑坡后,
開始以一種近乎冷酷的穩定和強勢,一路飆升。課堂上,我不再沉默。老師提問時,
我的手總是最先舉起,答案清晰、準確、邏輯嚴密,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每一次測驗,
每一次考試,我的名字都牢牢占據榜首,分數遙遙領先。
昔日那些因為我沉默疏離而竊竊私語的同學,眼神里漸漸只剩下純粹的敬畏和一絲不解。
他們不明白,這個總是獨來獨往、眼神清冷的女孩,體內為何蘊藏著如此強大的能量。
老師們驚喜地看著我的蛻變。班主任李老師多次在班會上點名表揚我,
稱我為“沉穩、自律、目標明確”的典范。她甚至主動找到我,
問我是否需要推薦參加市里的奧數競賽或作文大賽。我平靜地接受,
然后投入更加瘋狂的訓練和學習。競賽的獎狀和證書,像一枚枚冰冷的勛章,
被我安靜地收進抽屜深處。它們不是為了換取家里的贊賞(那已毫無意義),
而是為了證明給自己看:林晚,并非一無是處。家里的氛圍,因為我的“懂事”和“優秀”,
似乎變得更加“和諧”了。爸爸偶爾會看著我的成績單,略顯生硬地說一句“考得還行”。
媽媽則更多地把我的好成績當作一種“理所當然”,甚至成為她對外炫耀的資本之一,
但語氣里總帶著一絲微妙的疏離:“我們家曉月最近鋼琴也彈得不錯,
晚晚嘛……學習倒是一直不用操心。” 仿佛我的努力和成果,
只是這個家庭錦上添花的一筆,遠不如林曉月學會一首新曲子更值得欣喜。
林曉月對我的態度,則變得復雜起來。她依舊保持著表面的乖巧和對我“妹妹”的稱呼,
但眼神深處,那種模仿的欲望漸漸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嫉妒和不安的情緒取代。
她開始更加努力地學習,試圖在成績上追趕我,但天賦和專注力的差距,讓她始終望塵莫及。
這讓她看向我的眼神,時常帶著一種隱晦的挫敗和……敵意。她的小動作并未停止,
只是變得更加隱秘。我的作業本會“意外”被水浸濕一角,
剛買的新書會“莫名”出現幾道折痕,但我已不再憤怒,甚至懶得去追究。這種低級的伎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顯得可笑而蒼白。我只是平靜地換一本新的作業本,
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折痕的書頁。我的沉默和漠視,反而讓她有些無所適從。中考,
成了我人生第一個明確的戰場。填報志愿那天,家里的氣氛有些微妙。 飯桌上,
媽媽興致勃勃地規劃著:“曉月藝術天分好,市一中的藝術特長生班是首選,
文化課要求也低一些。向陽,你多幫曉月看看那邊的資料。”她轉向爸爸,“國棟,你說呢?
” 爸爸點點頭:“嗯,曉月走藝術這條路是對的,一中環境也好。
” 哥哥立刻接口:“包在我身上!我同學姐姐就在一中當老師,
回頭我去打聽打聽特長生考試的事。” 他們的討論熱烈而自然,圍繞著林曉月的未來,
仿佛她才是這個家唯一需要操心的孩子。 “晚晚,”媽媽像是才想起我,轉頭問道,
“你想報哪個高中?市一中普通班競爭太激烈了,壓力太大,要不考慮下實驗中學?
離家也近。”她的語氣帶著一種為我著想的“體貼”,潛臺詞卻是:別去和曉月競爭,
選個穩妥的就好。 我放下筷子,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父母和哥哥,最后落在媽媽臉上,
聲音清晰而平穩:“我報市一中理科實驗班。” 空氣瞬間凝固。 “什么?
”媽媽以為自己聽錯了,臉上那點“體貼”的笑容僵住,“理科實驗班?晚晚,
那個班……錄取線很高的,而且壓力……” “我知道。”我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波瀾,
“我評估過自己的成績和排名,達到要求。我想去那里。” “晚晚,別好高騖遠!
”爸爸皺起眉頭,語氣帶著一絲慣常的不耐煩,“實驗班都是尖子里的尖子,競爭多殘酷!
女孩子,穩穩當當讀個普通班,考個大學就行了,何必給自己那么大壓力?”他潛意識里,
依舊將我定位在“普通”的范疇,認為我的優秀只是運氣或一時的努力。
哥哥林向陽嗤笑一聲,帶著明顯的嘲弄:“林晚,你行不行啊?別到時候考不上,
丟人現眼。曉月是靠實力走特長生,穩穩當當。你湊什么熱鬧?” 林曉月沒說話,
只是低頭小口喝著湯,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翻涌的情緒。但她的手指,
無意識地捏緊了湯匙。 我看著他們各異的表情——媽媽的驚愕和隱含的不贊同,
爸爸的不耐煩和輕視,哥哥赤裸裸的嘲諷,以及林曉月沉默下的暗流。心湖平靜無波,
甚至覺得有些可笑。他們從未真正了解過我,也從未試圖了解。在他們眼中,
我依然是那個可以被隨意安排、無需詢問意見的附屬品。 “我已經決定了。
志愿表我自己填。”我站起身,語氣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吃飽了,回房復習了。
” 留下身后一片沉寂和幾道復雜難辨的目光。我的背影,
第一次如此決絕地宣告著我的獨立。那個夏天,
當市一中理科實驗班燙金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時,家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
媽媽拿著通知書,反復看了幾遍,臉上沒有預想中的狂喜,
只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絲……失落?她喃喃道:“真的……考上了?
”仿佛這是一件超出她理解范圍的事情。 爸爸接過通知書,仔細看了看,眉頭皺得更深,
最終只是重重地“嗯”了一聲,將通知書隨手放在茶幾上,沒再多看一眼。他的沉默,
比責備更令人心寒。 哥哥林向陽湊過去看了一眼,撇撇嘴,
酸溜溜地說了一句:“運氣不錯嘛。”然后轉頭就去逗弄林曉月,“曉月別急,
你的特長生通知書肯定也快了!” 林曉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茶幾上那份代表著絕對實力的錄取通知書,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她藝術特長生的考試結果還沒出來,充滿了不確定性。而我這份沉甸甸的通知書,
像一記無聲的耳光,響亮地打在她和這個家的臉上。 我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
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漣漪也歸于平靜。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這份通知書,
是我通往自由的第一步船票,它的價值,只對我自己有意義。
我平靜地從茶幾上拿起那份屬于我的通知書,像拿起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品,轉身回了房間,
小心地將它收進書包夾層,和那些競賽證書放在一起。 高中三年,市一中理科實驗班,
成了我真正的戰場和避風港。 這里匯集了全市最頂尖的頭腦和最殘酷的競爭。
課程難度陡增,學習強度極大,每一次考試排名都像一次無聲的廝殺。但我如魚得水。
我享受著這種純粹依靠智力和努力就能獲得回報的公平感。在這里,沒有林曉月,
沒有偏心的父母,沒有嘲諷的哥哥。只有對知識最原始的渴求和攀登高峰的強烈欲望。
我依舊是那個獨來獨往的林晚。清晨第一個到教室,深夜最后一個離開自習室。
我的時間表精確到分鐘,除了必要的睡眠和進食,所有的時間都被學習、競賽、閱讀填滿。
像一臺高效運轉、不知疲倦的精密機器。同學們私下給我起了個外號——“冰山學神”。
他們敬畏我的成績,也畏懼我的疏離。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冰冷的軀殼下,
燃燒著怎樣一團不甘的火焰。每一次解出難題的暢快,每一次在排名榜上登頂的瞬間,
每一次捧回競賽獎杯的時刻,
都是對過去那個被忽視、被貶低、被“置換”的林晚最有力的反擊。
那些深夜獨自在臺燈下奮筆疾書的時光,那些啃著冷饅頭節省時間看書的午休,
那些累到極致卻咬牙堅持的瞬間,都化作了支撐我前行的骨與血。家里的聯系,
被我主動切斷了。我以學業緊張、住校方便為由,申請了長期住校,周末也極少回家。
偶爾回去,更像是一種短暫的客居。
我帶回去的只有越來越耀眼的成績單和越來越多的獎狀證書。爸媽的態度變得有些微妙。
媽媽開始會在電話里叮囑幾句“注意身體”、“別太累”,
語氣帶著一種遲來的、小心翼翼的關切,卻總顯得生硬和隔膜。爸爸則依舊沉默,
只是在接過我遞上的、印著醒目“第一名”的成績單時,眼神會復雜地閃爍一下,
最終化為一聲模糊的“嗯,好”。哥哥林向陽則徹底把我當成了陌生人,
見面連招呼都懶得打。 林曉月最終還是如愿進了市一中的藝術特長生班。
她穿著精致的衣裙,背著昂貴的畫夾或琴譜,努力融入那個光鮮亮麗的圈子。
她開始學習化妝,模仿時下流行的穿搭,試圖將自己打造成一個真正的“藝術生”。
她偶爾會在朋友圈曬出在畫室、琴房或者和“藝術圈”朋友聚會的照片,
配文充滿小資情調和對“藝術夢想”的追求。我知道,
那是她在我選擇的、純粹依靠智力的戰場之外,為自己開辟的另一條道路,
一條她認為更容易獲得關注和贊美的道路。她似乎終于擺脫了當年那個怯懦土氣的影子,
活成了她想要的樣子。但每次我回家,與她短暫的交匯中,
我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眼神深處那一絲揮之不去的、面對我時的不安和……心虛。
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照妖鏡,映照出她華麗外殼下的某些東西。高考,
是我為自己設定的終極戰役。 倒計時的日子,像一根繃緊的弦。我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擾,
包括那個名義上的“家”。我的目標只有一個:頂尖學府的王牌專業。
那不僅意味著更好的平臺,更意味著徹底的逃離和新生。 考場上,筆尖沙沙作響,
像戰場上最凌厲的沖鋒號。每一個公式,每一個推導,都凝聚著無數個日夜的汗水與孤寂。
走出考場時,陽光有些刺眼,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和解脫。無論結果如何,
我已傾盡全力,無愧于心。 查分那天,我沒有回家。
獨自在安靜的出租屋(我用競賽獎金和打工積蓄租下的)里,守著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