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隱,你給了我名字,給了我命,最后連心都給了我。這輩子,我殺過很多人,
但唯一想守護的,只有你。"——阿暖————————————〔雪夜〕那夜風雪漫天,
九歲的我蜷在破廟等死,連呼吸都凝成了冰。直到他停在我面前,靴底碾碎積雪,
他約莫二十出頭,眉目如畫卻透著凌厲,墨發用一根紅綢隨意束著,肩上落著未化的雪。
他半蹲下身,冰涼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聲音冷得像刀:"都要死了,
眼睛還這么亮?"他用兩根手指拎著我的衣領,徑直往外走去。雪停了。
這是我被那個叫蕭隱的男人帶回"聽竹軒"的第三年。十二歲的我跪在青石板上,
膝蓋早已失去知覺,但我不敢動——蕭隱最討厭軟弱。"手抬高。"他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冷得像那年初見的雪。我咬著牙將木劍舉過頭頂,手臂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清晨的露水順著我的鬢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廢物。"一柄竹枝抽在我背上,
火辣辣的疼。我悶哼一聲,卻立刻咬住嘴唇。上次出聲喊疼,
他讓我在雪地里多跪了兩個時辰。"眼睛再亮也不是讓你來當廢物的。"蕭隱繞到我面前,
白衣勝雪,眉目如刀。他總愛說這句話,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似的。我不知道眼睛亮有什么錯。
只知道自從被他從破廟撿回來,每一天都在學些奇怪的東西:怎么走路,怎么微笑,
怎么用一根簪子取人性命。"主上。"我啞著嗓子叫他,這是規矩。蕭隱瞇起眼睛,
忽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他的手指總是冰涼,像蛇的皮膚。"眼睛看人時要像含著水,
又像藏著刀。"他的拇指擦過我的眼角,"再來。"我眨了眨眼,
努力按他教的那樣:三分怯,七分媚。這比舉劍難多了。"勉強。"他松開手,轉身離去,
"午飯后去藥室,今天學辨毒。"我癱坐在地上,揉著發麻的膝蓋。遠處的竹林沙沙作響,
像在嘲笑我的狼狽。聽竹軒建在半山腰,除了蕭隱和我,只有幾個啞仆。
我猜他們都是蕭隱毒啞的——畢竟他擅長這個。"吞下去。"蕭隱指尖捏著一粒赤色藥丸,
這是我昨日配錯的劇毒。我伸手去接,卻被他扣住下巴直接塞進口中。
苦澀在舌根炸開的瞬間,他突然掐住我后頸迫我抬頭。我瞪大眼睛,
看見他另一只手里握著解藥,卻遲遲不給我。"記住這種感覺。"蕭隱的聲音比毒藥更灼人,
"下次再錯,就帶著這份疼去死。————〔任務〕十五歲生辰那天,他扔給我一套夜行衣。
"城南趙員外,今晚子時。"他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一把匕首,"我要他再也說不出話。
"我的手一抖,茶盞差點摔碎。這是我第一次接真正的任務。"怕 了?"蕭隱冷笑,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別忘了是誰把你從雪地里撿回來的。"我低頭:"不敢。
""記住,趙員外左耳后有顆黑痣。"他將匕首拋給我,"別讓我失望,小東西。
"他總是叫我小東西,從不給名字。我問過一次,他掐著我的脖子說:"你也配?
"從此便再也不問。深夜子時的城南靜得可怕。我像只貓一樣翻進趙家后院,
心跳快得要沖出胸膛。趙員外的房間亮著燈,我舔了舔藏在齒間的毒囊。蕭隱教的,
萬一失手就咬破它,死也不能被抓住。窗紙上映出一個人影。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誰?!"趙員外轉身,左耳后的黑痣在燭光下格外明顯。后來的事像場噩夢。
匕首刺入血肉的聲音,溫熱的血濺在臉上,趙員外瞪大的眼睛...我跌跌撞撞逃出來時,
聽見后院有微弱的嗚咽。是只小貓,后腿被獸夾夾住了。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來幫它解脫。
就是這一耽擱,趙家的護院發現了我。我拼命跑,胸口火燒般疼。眼看就要被追上,
一道白影閃過,追兵無聲倒地。蕭隱拎著我的后領躍上屋頂,眼中怒火比刀還利。
聽竹軒的刑堂,今夜我跪在了中央。蕭隱慢條斯理地解下腰間軟鞭。"為什么停下?
""那只貓...""貓?"鞭子破空聲響起,我背上炸開一道血痕,"你差點暴露!
"第二鞭、第三鞭...我蜷縮在地上,數到十七下時終于昏過去。再醒來是在自己床上,
背上火辣辣地疼。蕭隱坐在床邊,手里拿著藥膏。月光描摹著他的側臉,
竟有幾分溫柔的錯覺。"張嘴。"他捏著我的下巴塞進一顆藥丸,"下次再犯蠢,
就滾回雪地里等死。"藥很苦,我卻嘗到一絲甜味。這是他第一次喂我吃藥沒掐脖子。
那晚之后,我發現蕭隱書房的燈常常亮到天明。有時能聽見瓷器碎裂的聲音,
有時是壓抑的咳嗽。有天夜里我偷偷靠近,
聽見他在念一個名字:"玉樓..."第二天蕭隱發高熱。我端著藥進去時,他眼神渙散,
竟對我笑了:"阿姐..."我僵在原地。他很快清醒,一把打翻藥碗:"誰準你進來的!
"滾燙的藥汁潑在我手上,瞬間紅腫起來。蕭隱盯著那片紅色,
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拖到水缸前,將我的手按進冷水里。"疼嗎?"他問,聲音奇怪地發顫。
我搖頭,雖然疼得要命。他松開手,背過身去:"十五年前,玉樓滿門被屠。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往事。我的手還在水里,心卻跳得厲害,原來他也不容易。
"主上..."我試探著叫他。蕭隱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單薄,
白衣下的肩胛骨像要刺破布料。"滾出去。"他說,但語氣不再冰冷。我輕輕退出去,
關上門時聽見里面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銅鏡〕三日后,蕭隱召我去書房。
他面色依舊蒼白,卻在案幾上排開七把形態各異的匕首。"選一個。"他說。我驚訝地抬頭,
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從前他只會丟給我最普通的鐵匕首,從不讓挑。"怎么?
不認得兵器了?"他挑眉。我小心地指向一柄細長的銀色匕首,刀身有流水般的紋路。
蕭隱眼神微動,拿起那把匕首遞給我。"寒水刃,見血封喉。"他的指尖在刀柄上某處一按,
刀身突然彈出三根倒刺,"按這里能分刃,適合你的手型。"我接過匕首,
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蕭隱忽然伸手拂開我額前的碎發,
這個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讓我屏住了呼吸。"記住,你的命是我的。"他低聲說,
"別輕易丟了。"我握緊匕首,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
我寧愿死在他手上,也不愿被他丟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血海中,
手中寒水刃滴著血,而蕭隱在遠處對我笑,笑容比雪還冷。醒來時枕畔濕了一片,
不知是汗是淚。清晨練功時,蕭隱破天荒地沒有用竹枝抽我。他站在廊下看我舞完一套劍法,
淡淡道:"有進步。"就這三個字,讓我一整天都輕飄飄的。傍晚我去書房送茶,
發現他正在看一幅畫像。畫中女子與我幾分相似,眉心一點朱砂痣。見我進來,
他立刻卷起畫軸,但我還是看到了題款——"玉樓"。茶盞放在案幾上時,我的手在抖。
蕭隱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知道了什么?""沒有!"我慌忙搖頭。他盯著我看了許久,
忽然伸手撫上我的臉:"你的眼睛,很像她。"我不知道"她"是誰,
但蕭隱此刻的眼神讓我胸口發疼。他的拇指在我眼角摩挲,力道溫柔得不像他。
"主上..."我輕聲喚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蕭隱如夢初醒般收回手,
又恢復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今晚有任務,去準備。"我低頭退下,
關門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蕭隱站在窗前,陽光將他整個人鍍成金色,卻顯得格外孤獨。
那天夜里,我用寒水刃取了一個鹽商性命。這次我沒有猶豫,
也沒有回頭看任何受傷的小動物。回程時下起小雨,我在聽竹軒外的竹林里遇見蕭隱。
他撐著一把青竹傘,白衣在雨中微微發亮。"做得不錯。"他遞給我一塊帕子擦臉,
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玉蘭花。我接過帕子,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沉水香。雨聲淅瀝中,
我鼓起勇氣問:"主上,玉樓...是誰?"蕭隱的腳步頓住了。雨滴順著傘骨滑落,
在我們之間織成一道水簾。我以為他會發怒,他卻只是輕聲道:"一個故人。
""我和她...很像嗎?""像,也不像。"蕭隱轉頭看我,雨水從他的睫毛上滴落,
"她有你這般大時,最愛笑。"我想問更多,但蕭隱已經轉身離去,
白色身影很快隱沒在雨幕中。我攥著那塊帕子,感覺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回到房間,
我從枕下摸出一面偷藏的小銅鏡。鏡中的少女杏眼櫻唇。我學著想象玉樓笑起來的樣子,
卻只看到一個拙劣的模仿。窗外雨聲漸大,我蜷縮在床上,將那塊帕子貼在鼻尖。
沉水香混著一絲藥味,是蕭隱身上的氣息。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嫉妒一個素未謀面的死人,
僅僅因為蕭隱記得她的笑容。————〔微笑〕深秋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
透過梧桐枝葉斑駁地灑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我蹲在井邊浣洗衣衫,手指被冷水泡得發紅。
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旋轉著落進水盆,在水面蕩起細微的漣漪。葉脈在陽光下透明如蟬翼,
邊緣蜷曲成奇妙的弧度。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九歲前的某個秋日。那時我還在街頭流浪,
有個賣糖人的老伯曾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遞給我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糖畫。
"小丫頭,笑一個。"老伯的聲音混著麥芽糖的甜香。我盯著水中那片梧桐葉,
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個笑容來得突然而自然,像冰封的河面裂開一道細縫,涌出一股暖流。
陽光照在臉上,我能感覺到眼角微微彎起的弧度,臉頰肌肉久違地舒展。
水盆里倒映出一張陌生的臉——杏眼微彎,唇邊兩個小小的梨渦。原來我笑起來是這樣的。
六年了,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會笑。"很好看。"蕭隱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驚得我手一抖,
水盆差點打翻。那個笑容瞬間凍結,碎裂,消失在唇角。我迅速低下頭,
恢復成慣常的面無表情,手指絞緊了濕漉漉的衣料。"主上。"我輕聲喚道,
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他沒有說話。我盯著青石板上他的影子。修長的身形,
束發的紅繩垂在肩頭。那影子許久未動,仿佛主人也在出神。一片沉默中,
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方才那個笑容像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
此刻正赤裸裸地暴露在蕭隱的目光下。他會怎么懲罰我?用竹枝抽手心?
還是罰我跪在碎瓷片上?我下意識繃緊了后背,那里還留著上次鞭傷的疤痕。"繼續洗。
"蕭隱終于開口,聲音卻出奇地平靜。他的影子離開了我的視野,白色衣角掠過青石板,
漸漸遠去。我愣了片刻,才重新把手浸入水中。那片梧桐葉已經沉到盆底,
我撈起來捏在指間。葉柄斷裂處滲出透明的汁液,沾在指尖,涼涼的。陽光依然溫暖,
可我的心又涼了下來。方才那一瞬間的歡愉像場幻覺,現在夢醒了。我不該笑的,
一個殺手不需要會笑,蕭隱說過:笑意味著軟弱,意味著還有渴望,而渴望會要人命。
我用力搓洗衣衫,指節在冷水中泛白。那個賣糖人的老伯后來怎樣了?
好像是被仇家當街砍死的,血濺在糖畫攤子上,融化了那些精致的糖蝴蝶。
那年我躲在巷子口看著,手里還捏著半只糖畫,黏糊糊的糖漿順著指縫往下滴。
水盆里的泡沫一個個破裂,像消失的笑紋。我不再乞求蕭隱的憐憫了,這是欠他的。一條命,
六年的衣食,無數個挨打的日夜,債總是要還的。傍晚,我把曬干的衣物送到蕭隱房中。
他正在書案前研墨,見我進來,筆尖懸在半空。"放那兒。"他示意床邊的矮柜。
我低頭走過去,將疊好的衣物放進柜中。轉身時發現蕭隱在看我,
目光如有實質般落在我的唇角,仿佛還在尋找白日里那個轉瞬即逝的笑容。"主上還有吩咐?
"我垂手而立,視線落在他的衣角。那里沾了一點墨漬,像只展翅的黑蝶。蕭隱放下筆,
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他的指尖微涼,力道不重卻不容抗拒。我被迫直視他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情緒。"再笑一次。"他說。我僵住了。笑?怎么笑?
此刻的我像被釘住的蝴蝶,連呼吸都困難。我試著扯動嘴角,卻只做出一個扭曲的表情。
蕭隱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松開手:"算了。"我逃也似地退出房間,
在走廊上按住狂跳的心口。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畫出菱形的光斑。
我試著回憶那片梧桐葉的樣子,回憶陽光照在臉上的溫度,可那個自然的笑容就像指間沙,
越是用力握緊,流失得越快。回到房間,我摸出枕頭下藏著的半塊銅鏡。
這是去年在集市執行任務時偷偷帶回來的,鏡面已經氧化,照出的人影模糊不清。
我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容,卻只看到一張怪異的臉。"小丫頭,笑一個。
"記憶中老伯的聲音又響起。我放下銅鏡,把臉埋進掌心。
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指縫間滲出來,滴在膝頭,很快洇開一片深色。
我驚覺自己在哭——這比笑更不可原諒。蕭隱說過,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窗外傳來腳步聲,我慌忙擦干臉。腳步聲在門外停頓片刻,又漸漸遠去。我屏息聽著,
直到確定人已走遠。第二天清晨,我在院中練劍時發現石桌上多了一個小布包。四下無人,
我打開一看,是幾塊琥珀色的麥芽糖,做成簡單的花朵形狀。糖塊在晨光中晶瑩剔透,
散發著甜香。我盯著那幾塊糖,胸口發緊。是蕭隱放的?還是哪個啞仆?我不敢碰,
怕這是一場試探。練完劍后,糖還在原處。我猶豫再三,最終包好放回石桌。午時再去,
糖已經不見了。那天之后,我時常能感覺到蕭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其是在我獨處的時候。
有次我在藥圃除草,起身時發現他就站在廊下,不知已經看了多久。我們對視一眼,
他轉身離去,白色衣角消失在轉角處。秋天快結束時,蕭隱派我去臨安城執行任務。
目標是個販賣私鹽的商人,身邊護衛眾多。臨行前夜,他來到我房中,放下一把新的匕首。
"用這個。"他說,"刀鞘里有機關。"我拿起匕首,發現刀柄上纏著細細的紅繩,
觸手生溫。這不像蕭隱一貫的風格,他向來只在乎兵器的實用性。"謝謝主上。
"我低聲道謝,不敢多問。蕭隱站在窗前,月光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許久,
他開口道:"臨安城西有家糖鋪,賣的蝴蝶糖畫不錯。"我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糖畫?他怎么會知道?蕭隱已經轉身走向門口,卻在門檻處停頓:"任務完成后,去買一個。
"說完便離開了,留下我一人站在原地,手中的匕首突然變得滾燙。那一夜我輾轉難眠。
蕭隱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了我心上某把鎖。六年來,
我第一次允許自己去想:也許在他眼里,我不只是一把刀,一個"小東西"。天蒙蒙亮時,
我收拾好行裝。那把新匕首貼身放著,紅繩刀柄貼著心口。推開房門時,
我發現門檻外放著一個粗布小包。里面是幾塊麥芽糖,和那天石桌上的一模一樣。
我拿起一塊含在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一直甜到心底。晨光中,我對著空無一人的院子,
嘗試著揚起嘴角。這一次,笑容來得容易了些。————〔梳子〕井水嘩啦一聲潑在臉上,
沖掉了最后一絲血腥氣。我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巴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圓點。
晨光很好,照得人睜不開眼。我瞇起眼睛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在陽光下像撒了一把碎星。
"洗好了?"蕭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立刻繃直了脊背。他站在廊下,
白衣被晨風吹得微微鼓動,像一片將飛未飛的云。"嗯。"我甩掉手上的水,
在衣襟上擦了擦。他走近,遞來一塊帕子:"擦干。"我接過帕子,布料柔軟得不像話,
一角繡著朵小小的玉蘭。這樣的好東西給我用可惜了,但我沒說什么,只是默默擦了臉和手。
"傷怎么樣?"蕭隱的目光落在我左臂,那里纏著昨晚新換的布條。"沒事。
"我活動了一下手臂給他看,"小傷。"他輕哼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一天兩次。
""謝謝主上。"我接過瓷瓶,唇角彎了彎,很快又抿直。蕭隱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
轉身離去。我攥著瓷瓶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陽光照在瓶身上,
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晃得人眼睛發酸。回到房中,我將瓷瓶放在枕邊。床上鋪著新換的被褥,
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我摸了摸,布料比從前柔軟許多。這些變化很細微,
但逃不過我的眼睛。蕭隱最近待我,確實不同了。午時練劍,蕭隱破天荒地沒來監督。
我獨自在院中練完三套劍法,汗水浸透了里衣。梧桐樹的影子漸漸東斜,我收起劍,
發現石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壺茶。茶還溫著,是我喜歡的菊花味,不加糖。我倒了杯,
慢慢啜飲。茶水微苦回甘,像極了這些年的日子。"累了就休息。"蕭隱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茶杯差點脫手。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廊下,手里拿著一把新劍。"主上。"我放下茶杯站直。
他走近,將新劍遞給我:"試試。"劍身修長,劍柄纏著細細的牛皮繩,握在手里剛好合適。
我挽了個劍花,劍鋒破空聲清脆悅耳。"喜歡嗎?""喜歡。"我點頭,這次沒忍住,
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蕭隱盯著我的笑臉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拂開我額前的散發。
這個動作太過親昵,我呼吸一滯,但沒躲開。"頭發長了。"他評價道,
手指在我鬢角停留了一瞬,又收回。我低頭看自己的發梢,確實已經垂到腰間。
自從九歲被他撿回來,就沒剪過。"下午不用練功。"蕭隱轉身走向書房,"去街上逛逛。
"我愣在原地,以為自己聽錯了。逛街?這是什么新的考驗嗎?蕭隱回頭看我一臉戒備,
難得解釋了一句:"買把梳子。你那把快斷了。"我這才想起,今早梳頭時,
那把用了六年的木梳確實裂了道縫。這樣的小事,他竟注意到了?"是。"我輕聲應道,
將新劍小心地收入鞘中。午后陽光正好,我換了身素凈衣裳出門。長發用布帶松松束著。
街市很熱鬧,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我在一個賣梳子的攤前停下,挑了一把普通的桃木梳。
"姑娘好眼光!"攤主熱情道,"這梳子不傷發,用久了還有香氣哩!"我付了錢,
將梳子揣進袖中。轉身時,余光瞥見對面茶樓上有個白色身影。蕭隱坐在窗邊,
面前擺著一壺茶。他明明說讓我自己來,卻還是跟來了?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他舉杯示意,我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沒多做停留,我徑直往回走。路過一家糕點鋪時,
腳步不自覺地慢了慢。鋪子里飄出桂花糖的甜香,讓我想起九歲前的某個秋日。
那時我還是小乞丐,有個賣糕點的婆婆偷偷塞給我一塊桂花糕。那味道,記到現在。
回到聽竹軒,我將新梳子放在妝臺上,和那把舊梳并排擺著。舊梳已經很破,
齒縫間還纏著幾根我的長發。我猶豫片刻,終究沒舍得扔,把它收進了抽屜最里層。傍晚,
我在藥圃澆水時,蕭隱來了。他手里拿著個油紙包,隨手丟給我。"順路買的。"我接住,
油紙還溫著,散發出熟悉的甜香。打開一看,是兩塊桂花糕,金黃油亮,上面撒著干桂花。
"謝謝主上。"我抬頭看他,陽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金影。蕭隱"嗯"了一聲,
轉身要走,又停下:"明天有任務,早點休息。""是。"等他走遠,我才咬了一口桂花糕。
甜而不膩,入口即化,比記憶中的還要好吃。我小口小口地吃完一塊,將另一塊用手帕包好,
藏在枕下。夜里,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蟲鳴。枕下傳來淡淡的桂花香,
讓人想起秋日的暖陽。我翻了個身,手指碰到新買的木梳,紋理光滑細膩。月光透過窗紗,
在地上畫出模糊的光斑。我想起茶樓上那個白色身影,想起他遞來的桂花糕,
想起今晨那塊繡著玉蘭的帕子。這些細小的溫柔,像一把鈍刀,
慢慢磨著我心上那層厚厚的繭。窗外傳來腳步聲,是蕭隱在院中踱步。他的腳步很輕,
但在靜夜里依然清晰可聞。那聲音來來回回,直到月亮西沉才漸漸消失。
————〔阿暖〕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來梳洗。新木梳劃過長發,沒有一絲滯澀。
鏡中的少女杏眼明亮,唇色天然嫣紅。我沒有點胭脂,只是將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髻。
蕭隱在院中等我,見我來了,目光在我發髻上停留了一瞬。"走吧。"他轉身向大門走去,
"目標資料路上看。"我跟上他的腳步,陽光照在背上,暖融融的。
袖中的新木梳隨著步伐輕輕拍打手腕,像一個小小的鼓勵。任務很順利。
目標是個欺男霸女的惡霸,死前甚至沒來得及喊出聲。我將匕首在他衣襟上擦凈,
收鞘回身時,看見蕭隱站在巷口,白衣在風中微微鼓動。"干凈利落。"他評價道,
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我點點頭,沒說話。回程的馬車上,蕭隱破例與我同乘。車廂狹小,
我們的膝蓋偶爾相碰,又很快分開。"伸手。"他突然說。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蕭隱放了個小布袋在我手里,沉甸甸的。"什么?""打開看。"我解開系繩,
里面是一對銀鐲子,做工簡單,沒有任何花紋。"主上?"我疑惑地抬頭。"生辰禮。
"蕭隱看著窗外,"你今年十六了。"我怔住。生辰?我自己都不記得的日子,
他卻..."謝謝。"我輕聲道,這次沒忍住,嘴角揚起一個真心的笑容。蕭隱轉回頭,
目光落在我臉上。陽光從車窗斜斜照入,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他忽然伸手,
拇指擦過我的唇角。"沾了血。"他解釋道,手指很快收回。我低頭看那對銀鐲,
它們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我試著戴在腕上,尺寸剛好合適,不松不緊。"喜歡嗎?
"蕭隱問。"喜歡。"我抬頭看他,眼睛亮亮的。蕭隱的嘴角似乎也彎了彎,
但很快又恢復如常。馬車顛簸了一下,我的身子前傾,銀鐲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那聲音真好聽,像檐角的風鈴,又像山澗的泉水。我偷偷摸了摸鐲子,
冰涼的銀器已經被我的體溫捂熱。回到聽竹軒,我照例先去沐浴。熱水沖走了血腥氣,
也沖淡了疲憊。我擦干身體,換上新裁的里衣。銀鐲戴在腕上,襯得皮膚越發白皙。
蕭隱在書房等我,見我來了,指了指案上的茶:"喝吧,安神的。"我端起茶杯,水溫剛好。
茶香氤氳中,我瞥見蕭隱案頭攤開的書頁上畫著些首飾圖樣,
其中一對鐲子和我腕上的一模一樣。原來不是隨便買的...茶喝到一半,
蕭隱突然問:"還記得你原來的名字嗎?"我搖頭。九歲前的記憶已經模糊,
只記得揚州街頭的雪,和破廟里那角白色衣袍。"要不要取個新名字?"我抬頭看他,
不確定這是不是試探。蕭隱的眼神很平靜,看不出情緒。"主上賜名?"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自己選。"他推過一張紙,上面寫著幾個字,"挑一個。
"我低頭看那些字:萱、寧、昭、清...每個都很好聽,但都不是我。
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個字上:"暖"。"這個。"我指了指。蕭隱挑眉:"為什么?
""陽光很暖。"我輕聲說,"桂花糕也是。"這是我能表達的最接近"喜歡"的話了。
蕭隱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這個動作太過親昵,我僵在原地,
連呼吸都忘了。"那就叫阿暖。"他收回手,聲音比往常柔和,"去吧,今天休息。
"我起身行禮,退出書房。走廊上,我摸了摸被揉亂的頭發,腕上銀鐲輕輕相撞,叮咚作響。
阿暖。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像含著一塊糖,甜味慢慢化開。陽光透過窗欞,
在地上畫出一道明亮的線。我踩上去,仿佛踏著光而行。從今往后,
我不再只是"小東西"了。————〔風沙〕血濺在琴弦上,像幾粒暗紅的瑪瑙。
我收回匕首,看著目標癱倒在古琴上,十指還保持著撥弦的姿勢。
他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眼睛瞪得極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死在最愛的樂器上。!
"抱歉。"我低聲道,"弄臟了你的琴。"這話多余,但蕭隱說過,殺人也要有格調。
我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琴身上最顯眼的幾處血跡。這張焦尾琴一看就價值不菲,可惜了。
"誰在那里?"珠簾后傳來一個女聲,我立刻繃緊身體。情報有誤,這屋里不該有第二個人。
我閃到屏風后,看見一個身著杏色紗衣的女子挑簾而入。是個名妓。我認出來,
這是醉仙樓的頭牌柳如弦,據說一曲千金難求。她看到琴邊的尸體,竟沒有尖叫,
只是輕輕"啊"了一聲。"你殺的?"她問,聲音出奇地平靜。我從陰影中走出,
匕首仍握在手中:"你不怕?"柳如弦搖搖頭,腕上玉鐲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約莫二十出頭,眉眼如畫,唇上一點朱砂鮮艷欲滴。"他欠了太多風流債。"她走到琴前,
用帕子輕輕擦掉弦上血跡,"早該有此報應。"我警惕地盯著她,隨時準備出手。
可她只是將尸體推到一旁,自己坐在琴前,指尖輕撫琴弦。"姑娘好身手。"她抬頭看我,
杏眼里映著燭光,"聽一曲再走?""不必。"我轉身欲走。"你的眼睛,"她突然說,
"生得真好。"我頓住腳步。這是什么話?剛殺完人討論眼睛?
柳如弦自顧自地調起琴弦:"大而明亮,黑白分明。不該是殺手的眼睛。""與你無關。
"我冷聲道,卻莫名想起蕭隱也說過類似的話。琴音響起,如寒潭落月,似孤雁掠雪。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每個音符都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在心上某處。七年了,
我殺過那么多人,從未有過半分猶豫。可此刻,這琴聲卻讓我胸口發悶。"這是什么曲子?
"我聽見自己問。"《孤鸞》。"柳如弦的指尖在弦上跳躍,"講一只鳥兒,
從小被關在籠里,忘了怎么飛。"最后一個音落下,余韻在空氣中震顫。
我發現自己站在原地聽了整曲,簡直愚蠢至極。殺手不該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告辭。
"我轉身向窗口走去。"等等。"柳如弦叫住我,"你哭了。"我抬手摸臉,
果然觸到一片濕涼。真是荒謬,我居然流淚了?為了首曲子?"風沙迷眼。
"我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縱身躍出窗外。夜風撲面,吹散了臉上殘留的濕意。
我在屋頂間跳躍,心跳比平時快了許多。一個殺手能脆弱嗎?蕭隱會怎么評價今晚的失態?
想到他可能露出的失望眼神,我胃部一陣絞痛。回到聽竹軒,我徑直去了浴房。
熱水沖在身上,卻怎么也洗不掉那曲《孤鸞》在腦海中的回響。
柳如弦說那是關于籠中鳥的曲子,可我算什么?蕭隱撿回來的刀,打磨七年,只為取人性命。
刀不需要會飛。換上干凈衣裳,我去書房復命。蕭隱正在看書,見我進來,抬了抬眼。
"順利?""順利。"我簡短匯報,"目標已除,沒有目擊者。"這是謊話。
柳如弦看到了我,但我沒殺她。為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也許是因為她的琴聲,
也許是因為她說我的眼睛"不該是殺手的眼睛"。蕭隱放下書,
目光在我臉上逡巡:"還有事?""沒有。"我低頭看自己的鞋尖,"屬下告退。""站住。
"我僵在原地。蕭隱起身走近,他身上那股沉水香若有若無地飄來。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
拇指擦過我的眼下。那里還有些濕潤,我自己都沒注意到。"這是什么?"他聲音很輕,
卻讓我脊背發涼。"汗。"我撒謊,"跑得太急。"蕭隱盯著我看了許久,
突然松開手:"去休息吧。"我如蒙大赦,快步退出書房。走廊上,我摸了摸被碰過的臉頰,
那里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七年相處,蕭隱能看穿我每一個謊言。剛才他肯定知道我在哭,
只是沒拆穿。回到房中,我鎖上門,把自己埋進被褥。黑暗中,那曲《孤鸞》又響了起來,
一遍又一遍。我想起柳如弦擦琴時纖細的手指,想起她說"不該是殺手的眼睛",
想起蕭隱拇指擦過我眼下的觸感。枕頭漸漸濕了一小片。我咬住被角,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十六歲,我已經殺了二十三人。每一條人命都記在心上,沉甸甸的。從前不覺得有什么,
今晚卻突然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窗外傳來腳步聲,是蕭隱在院中踱步。他的腳步很輕,
但在靜夜里清晰可聞。那聲音來來回回,最后停在我窗前。我屏住呼吸,
生怕他發現我還醒著。一片寂靜后,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松了口氣,卻又莫名感到一絲失落。
————〔耳墜〕第二天清晨,我在院中練劍,招招狠厲,像是要斬斷什么無形的枷鎖。
蕭隱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突然拔劍向我攻來。我倉促格擋,兩劍相撞,火花四濺。"專心。
"他冷聲道,又是一劍刺來。我們過了三十多招,我的手臂被震得發麻,但咬牙堅持。
最后他一劍挑飛我的兵器,劍尖停在我喉前三寸。"退步了。"他收劍入鞘,"昨晚沒睡好?
"我撿起劍,搖頭:"沒有。"蕭隱盯著我看了片刻,突然道:"下午去城南,有個新任務。
""是。""目標是個惡霸,強占民女致死。"他補充道,語氣罕見地多了一絲解釋的意味,
"資料在書房,自己去拿。"我點頭,心里卻疑惑。蕭隱從不解釋任務目標的罪行,
今天為何破例?午后,我在書房看資料。那個惡霸確實罪大惡極,逼死了三個良家女子。
我合上卷宗,發現案幾上多了一杯茶。茶水溫熱,是我喜歡的菊花味。蕭隱不在房中。
我小口啜飲著茶,目光掃過書架。那里多了本新書,《樂府雜錄》,露出一角書簽。
我鬼使神差地抽出來,翻到標記的那頁。《孤鸞》,相傳為南朝名妓蘇小小所作,
述女子身陷風塵之悲。書頁邊緣有淡淡的墨跡,像是有人反復摩挲過。我合上書,
胸口泛起一絲奇怪的酸脹。蕭隱為什么查這首曲子?他知道了什么?傍晚出發前,
我仔細檢查了裝備。匕首、暗器、毒藥,一樣不少。鏡中的少女眼神冷峻,
看不出昨夜流淚的痕跡。很好,就該這樣。任務完成得很順利。
那個惡霸死前甚至沒看清我的臉。回程時路過醉仙樓,我猶豫片刻,還是繞道走了。
柳如弦的琴聲太危險,像一把能撬開盔甲的鑰匙。而我,不能再有昨晚那樣的失態。
聽竹軒的燈還亮著,蕭隱在書房等我。我簡單匯報了任務,他點點頭,
出人意料地沒多問什么。"這個給你。"他推過一個小木盒。我打開,里面是一對珍珠耳墜,
小巧精致,在燭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主上?"我不解地抬頭。"十六歲的姑娘,
"蕭隱輕聲道,"該有件像樣的首飾。"我愣在原地。這是他第一次明確提起我的年齡,
仿佛在提醒我,除了殺手身份外,我還是個少女。這個認知讓我胸口發緊。"謝謝。
"我最終只說出這兩個字,聲音干澀。蕭隱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取下我束發的布帶。
長發傾瀉而下,他手指穿過發絲,動作輕得不可思議。"殺人時束緊,"他低聲道,
"平時可以放松些。"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擾這一刻。蕭隱的手很暖,
拂過頭皮時帶來一陣微妙的戰栗。他很快收回手,將布帶還給我。"去吧。
"他轉身走向書案,"今晚沒有任務了。"我退出書房,耳垂莫名發燙。回到房中,
我對著銅鏡戴上那對珍珠耳墜。鏡中人杏眼烏發,珍珠在耳畔輕輕搖晃,襯得膚色越發白皙。
我試著笑了笑,那個笑容陌生得像是別人的。窗外,蕭隱的腳步聲又一次響起,由近及遠。
我取下耳墜,小心地收進木盒。殺手不需要首飾,但這是蕭隱給的,我得好好保管。
躺在床上,我盯著帳頂發呆。昨晚那曲《孤鸞》還在腦海中回蕩,但不再讓我流淚了。
我把情緒重新鎖好,像把匕首收回鞘中。十六歲,我已經懂得:柔軟的東西,
最好藏得深一些。就像那對珍珠耳墜,只在無人處取出,對著鏡子戴一戴,
天亮前又收回盒中。————〔束胸〕那孩子沖我笑的時候,我下意識也笑了。
是個約莫三四歲的小丫頭,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揪揪,手里攥著半塊糖糕。
她母親正在旁邊挑揀青菜,沒注意孩子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姐姐好看。"小丫頭咧開嘴,
露出幾顆乳牙,糖糕渣沾在腮幫子上。我愣住了。好看?這是在說我?我左右看了看,
確定周圍沒別人,才遲疑地蹲下身。小丫頭伸手就要摸我的臉,
黏糊糊的手指在離我鼻尖一寸處停住了。"丫丫!"那母親終于發現,慌忙跑來抱起孩子,
"對不住啊姑娘,孩子不懂事..."她的話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盯著我的臉。
我被她看得發毛,正欲起身,卻見她突然堆起笑臉:"姑娘是哪家的?可有說親?""啊?
"我張著嘴,完全懵了。"我是西街的王媒婆,"那婦人湊近些,身上帶著蔥蒜味,
"姑娘這般品貌,說給舉人老爺都使得!"我后退兩步,后背抵上了菜攤。攤主是個老大爺,
居然也跟著搭腔:"是哩,老漢活這么大歲數,沒見過這么齊整的姑娘。
"周圍漸漸有人駐足,一道道目光像蛛網黏在我身上。我耳朵發燙,
手指無意識地揪住衣襟——這件藕荷色衫子是蕭隱新給的,比從前那些灰撲撲的強,
但也不至于..."瞧瞧這臉蛋,白里透紅的,"王媒婆越說越起勁,"還有這對酒窩,
哎喲喂——"酒窩?我抬手摸自己的臉,指尖碰到微微凹陷的地方。原來我笑起來有酒窩?
怎么從來沒人告訴我?"姑娘多大啦?十六?十七?"王媒婆的手快要碰到我胳膊,
"東街綢緞莊的少爺正尋媳婦呢..."我猛地側身避開,一個箭步沖出人群。
身后傳來陣陣哄笑和王媒婆的喊聲:"姑娘別跑啊!家住哪兒——"轉過三條街巷,
我才停下喘氣。心臟跳得厲害,不知是跑的還是嚇的。路邊有個水缸,
我湊近看自己的倒影:杏眼,挺鼻,嘴唇天然嫣紅,確實...不算難看?
水中的少女突然蹙眉,倒影也跟著皺眉。我試著笑了笑,果然看見兩頰浮現出小小的凹陷。
真奇怪,明明每日對鏡綰發,卻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自己的臉。回?聽竹軒的路上,
我專挑僻靜小巷,生怕再遇上那個聒噪的媒婆。路過一家布莊時,
櫥窗里掛著的銅鏡照出我的身影——藕荷色衫子襯得膚色越發白皙,
腰身不知何時變得這樣纖細,而胸前...我猛地抱臂擋住胸口,耳根燒了起來。
難怪蕭隱最近給的衣裳都寬大了些,是早注意到這個變化了嗎?這個念頭讓我腳步驟亂,
差點被自己絆倒。聽竹軒靜悄悄的,蕭隱不在。我直奔臥房,翻出從前那套灰布衣裳換上。
布料粗糙磨著皮膚,但莫名讓人安心。對著銅鏡,我扯了條布帶,開始一圈圈纏緊胸口。
"在干什么?"蕭隱的聲音嚇得我手一抖,布帶掉在地上。他站在門口,
目光落在那條灰布帶上,又移到我換回的舊衣裳上。"主上。"我慌忙行禮,耳尖發燙。
他走進來,撿起布帶在手中掂了掂:"解釋。""太...太顯眼。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今日在街上...""被人認出來了?"蕭隱聲音驟冷。
"不是。"我搖頭,"是...有人說我好看。"這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荒謬。
蕭隱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他的手指微涼,捏得我有點疼。"抬頭。
"我被迫直視他的眼睛。蕭隱的瞳色很淺,在陽光下像兩塊琥珀,此刻卻深不見底。
他細細端詳我的臉,目光如有實質般掃過每一寸。"確實。"最后他松開手,
"比以前順眼些。"這個評價比王媒婆的夸贊更讓我無措。蕭隱從不評價我的樣貌,
哪怕教我魅術時,也只說"眼神再柔三分"、"嘴角再揚半分"這樣的指令。"屬下知錯。
"我機械地回答,"以后出門會注意。""錯?"蕭隱挑眉,"你錯在哪?
""不該...引人注目。"他輕哼一聲,將布帶扔還給我:"束太緊會影響用劍。
"說完轉身離去,白衣在門檻處一閃而逝。我攥著布帶站在原地,胸口發悶。
蕭隱沒說準還是不準,這比直接責罰更讓人心慌。最終我折中了一下,沒有纏得太緊,
但換回了所有舊衣裳。次日有任務,我特意選了件高領的深色衣衫,又用面紗蒙住下半張臉。
蕭隱在院中等我,見狀皺了皺眉,但沒說什么。目標是個貪官,在**逍遙。
我扮作侍女混進去,面紗很好地遮掩了容貌。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只是在撤離時,
有個醉漢扯住了我的袖子。"小娘子遮什么臉..."他滿嘴酒氣,
"讓爺瞧瞧..."我反手擰斷他手腕,趁他哀嚎時翻窗離去。回程時夜風很大,
吹散了面紗。我摸著空蕩蕩的臉,突然有些難過——為什么非要遮住呢?
就因為我長了張不像殺手的臉?———〔面具〕聽竹軒的燈還亮著。蕭隱在書房看書,
見我回來,目光在我空蕩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順利?""順利。"我簡短匯報,
"沒有目擊者。"那個斷手腕的醉漢不算目擊者,他根本沒看清我的樣子。蕭隱點點頭,
從案幾抽屜取出一個小木匣推給我:"試試。"我打開匣子,
里面是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做工精細到能看清皮膚紋理。"易容用的。"蕭隱解釋道,
"比你那蠢法子強。"我小心地取出面具,觸感柔軟得像真皮膚。"謝謝主上。"我低聲道,
心里卻泛起一絲奇怪的酸澀。蕭隱突然伸手,指尖擦過我耳廓:"你不需要遮掩。
"我僵在原地,他的手指卻已收回,只留下一絲微涼的觸感。"去吧。"他重新拿起書,
"明早練功別遲到。"回到房中,我對著銅鏡試戴面具。鏡中人瞬間變成個陌生女子,
平凡得扔進人堆就找不著。我摘下面具,又露出那張"太顯眼"的臉——杏眼,櫻唇,
笑起來有酒窩。我試著對鏡子笑了笑,酒窩又出現了,像個小小的陷阱。
殺手不該有這樣的特征,太容易被人記住。可這是天生的,難道要我用刀劃掉?
手指撫上臉頰,又想起白日里那孩子的話。"姐姐好看",她說得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