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國十三年冬,長沙城飄著細雪。沈蘭姝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被撲滿脂粉的臉。
喜娘正用細線為她絞面,每扯一下,都像刀割般疼。"小姐忍忍,新娘子都要過這關的。
"喜娘嘴里說著吉利話,手上的動作卻不停,"譚家可是長沙城數一數二的大戶,
小姐好福氣。"蘭姝抿著唇沒說話。鏡中的少女杏眼櫻唇,
本該明媚的臉卻被厚重的妝容蓋得死白。她今年才十六歲,原本在周南女中讀書,
最喜歡國文老師教的《木蘭辭》。可現在,她的課本被收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燙金的《女誡》。"蘭姝。"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沈老爺穿著嶄新的長衫走進來,手里捧著一個紅木匣子。"這是你母親留下的。
"他打開匣子,里面是一對翡翠鐲子,"今日你出閣,為父有句話要囑咐你。"蘭姝站起身,
低頭行禮。她聞到了父親身上淡淡的煙味,混合著祠堂里常年不散的線香氣。
"譚大少爺的病,大夫說......"父親頓了頓,"說需要喜事沖一沖。
你是沈家的女兒,要懂事。"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蘭姝看著父親將鐲子戴在她手腕上,
冰涼的翡翠貼著皮膚,像一塊化不開的冰。"女兒明白。"她輕聲說。父親滿意地點頭,
轉身離去前又補了一句:"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你都是譚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這句話像一根刺,扎進蘭姝心里。她知道譚家大少爺譚景輝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這場婚事,
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沖喜。2迎親的隊伍比預想的來得早。
蘭姝穿著繡滿金線鳳凰的大紅嫁衣,頭上壓著沉重的鳳冠。乳母王氏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塊冰。
"小姐,含住了,眼淚不能掉在喜服上。"冰碴刺得舌根發麻。蘭姝被喜娘攙扶著上了花轎,
轎簾放下的瞬間,她聽見街邊有人小聲議論。"真可憐,
才十六歲就要守活寡......""噓,別胡說,沖喜沖喜,說不定譚大少爺就好了呢?
"轎子晃晃悠悠地前進,蘭姝透過轎簾的縫隙,看見譚公館門前掛著紅白相間的燈籠。
喜樂聲中夾雜著幾聲咳嗽,刺耳得讓人心慌。拜堂時,她身邊站著的不是新郎,
而是一只綁著紅綢的公雞。蓋頭下,
蘭姝看見地上有幾滴暗紅的痕跡——那是譚景輝咳出的血,下人還沒來得及擦干凈。
"一拜天地——"她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3洞房里沒有新郎,只有一屋子刺鼻的藥味。
蘭姝獨自坐在床沿,紅燭已經燒了一半。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她緊張地攥緊了嫁衣下擺。
進來的是譚夫人和一個端著藥碗的丫鬟。"景輝今晚在偏房歇著。"譚夫人五十上下,
眉眼間透著嚴厲,"你既進了譚家的門,就要守譚家的規矩。
"丫鬟將藥碗遞到蘭姝面前:"少奶奶,這是安神湯,夫人特意吩咐熬的。"藥汁黑得像墨,
散發著一股苦味。蘭姝接過碗,在譚夫人的注視下一飲而盡。"從明天開始,
你每日辰時要去給景輝請安,伺候他用早膳。"譚夫人說著,目光在蘭姝身上打量,
"雖然景輝病著,但你該盡的本分一樣不能少。"蘭姝低頭稱是。藥力開始發作,
她的眼皮變得沉重,恍惚間聽見譚夫人最后的話:"記住,你的命是譚家給的。"4三日后,
白幡覆了喜綢。譚景輝終究沒能挺過來。葬禮上,蘭姝穿著孝服,跪在靈堂最前排。
來吊唁的人竊竊私語,不時向她投來憐憫的目光。"聽說沖喜那天,
譚大少爺還吐了血......""這么年輕就守寡,真是造孽。""沈家攀上這門親,
也不知是福是禍。"譚夫人哭得幾乎昏厥,被人攙扶下去前,
她指著蘭姝對管家說:"把東廂房收拾出來,從今天起,少奶奶就住那里。
"東廂房比蘭姝原來的住處小了一半,窗戶正對著祠堂。最詭異的是,
房間正中掛著一個真人高的鏡框,里面是譚景輝的遺像,四周綴滿了西洋燈泡。"少奶奶,
這是老爺的意思。"管家面無表情地說,"以后您每日辰時要在少爺像前跪拜請安,
亥時才能熄燈休息。
"蘭姝看著鏡框中那個陌生的面孔——她甚至沒來得及看清自己丈夫的長相。燈泡突然亮起,
刺得她眼睛生疼。"還有,"管家走到門口又回頭,"夫人說您需要靜修,暫時不要出門了。
"門被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聞。蘭姝終于癱坐在地上,翡翠鐲子磕在青磚上,
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成了譚家最華麗的囚徒。5日子像被拉長的影子,緩慢而沉悶地流逝。
:晨起跪拜、抄寫《女誡》、在丫鬟監視下用膳、再抄寫《列女傳》......周而復始。
唯一的變化是燈泡偶爾會壞掉一兩盞,每當這時,管家就會帶著梯子來更換。
三個月后的一個雨夜,蘭姝被雷聲驚醒。她睜開眼,
驚恐地發現鏡框里的"丈夫"正對著她笑。定睛一看,原來是閃電的光映在玻璃上,
造成的錯覺。她再也忍不住,抓起枕頭砸向鏡框。"哐當"一聲,燈泡碎了幾盞,
玻璃碴濺得到處都是。門外立刻傳來腳步聲。"少奶奶?出什么事了?"是守夜的丫鬟。
蘭姝深吸一口氣:"沒事,我不小心碰倒了燈臺。"等腳步聲遠去,
她才發現自己的手被玻璃劃破了,血滴在白色的寢衣上,像雪地里落下的紅梅。第二天,
譚夫人派人來傳話,說為了讓蘭姝"排解寂寞",決定接她表妹沈玉蘅來小住。
"沈小姐明天就到。"丫鬟一邊收拾碎玻璃一邊說,"夫人特意吩咐,
要少奶奶好好教導表小姐規矩。"蘭姝望向窗外,春雨綿綿中,一株海棠正抽出新芽。
她忽然想起周南女中校園里那棵老海棠,去年春天,她還和同學們在樹下讀《新青年》。
如今,那些書里的人說要打破舊禮教,而她卻被鎖在這紅木雕花的牢籠里。6沈玉蘅的到來,
像一縷風吹進了死水般的譚家。她比蘭姝小兩歲,圓圓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靈動有神。
譚夫人顯然不喜歡這個活潑的姑娘,只允許她在特定時間來看望蘭姝。"表姐,
你這屋子怎么陰森森的?"第一次見面,玉蘅就皺起鼻子,"還有這燈泡,大白天也亮著,
多費電啊。"蘭姝急忙捂住她的嘴:"小聲點,
這是............這是你姐夫的遺像。"玉蘅瞪大眼睛,湊近鏡框看了看,
突然壓低聲音:"表姐,我在學校聽老師說,廣東那邊現在提倡婦女解放,
反對這種守寡的陋習......""別說了!"蘭姝緊張地看向門口,
"這些話在譚家說不得。"玉蘅撇撇嘴,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冊子塞給蘭姝:"表姐偷偷看,
這是《女界鐘》,我們學校偷偷傳閱的。"蘭姝剛要推拒,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慌忙把書塞到枕頭下,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西式襯衫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二少爺。
"丫鬟連忙行禮。男子點點頭,目光卻落在蘭姝身上:"這位就是大嫂吧?我是景明,
剛從日本回來。"蘭姝第一次見到譚景明。他比鏡框里的譚景輝要俊朗許多,
眉宇間透著書卷氣,卻又不失英氣。最讓她驚訝的是,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沒有憐憫,
只有好奇。"景明哥!"玉蘅驚喜地叫道,"你回來了?
"譚景明笑著解釋自己學業結束回國,正要說話,譚夫人的聲音從走廊傳來:"景明,
你怎么在這兒?快過來,周家小姐來了,正等著見你呢!"譚景明皺了皺眉,
向蘭姝點頭致意后離開了。蘭姝注意到,他走前特意看了眼那個詭異的鏡框,
嘴角露出一絲譏誚。那天晚上,蘭姝偷偷翻開《女界鐘》,在燈泡的亮光下,
她第一次讀到了"自由戀愛"、"婦女解放"這樣的詞句。窗外,春雨悄然而至,
打濕了窗臺上的海棠花瓣。7接下來的日子,譚景明時常找借口來東廂房。
有時是帶些日本點心,有時是假裝找玉蘅玩。每次來,他都會有意無意地說些外面的新鮮事。
"大嫂知道嗎?北京的女學生現在可以剪短發了。""上海有了女子銀行,全是女職員。
""廣州那邊,
有個姑娘登報宣布解除包辦婚姻............"每句話都像一粒種子,
落在蘭姝干涸的心田里。她開始偷偷寫下自己的感想,藏在梳妝臺暗格里。一個月后,
玉蘅要回學校了。臨走前夜,她悄悄對蘭姝說:"表姐,景明讓我告訴你,
他知道你對文學喜愛,在周南女中也是出名的才女,他認識《女界鐘》的編輯,
如果你有想寫的文章............"蘭姝急忙搖頭:"我是譚家的寡婦,
怎么能............""你不是!"玉蘅難得嚴肅,"你才十六歲,
憑什么要為一個沒見過幾面的男人守寡?表姐,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晚,
蘭姝輾轉難眠。半夜起身,她發現鏡框里的"丈夫"似乎正用譴責的目光看著她。
一股無名火突然涌上心頭,她抓起茶杯砸向鏡框。"我不是你的陪葬品!"茶杯擦過鏡框,
砸碎了兩盞燈泡。黑暗中,蘭姝第一次感到了一絲暢快。第二天,譚夫人派人來訓話,
說譚景明要與周鹽商的千金周曼如訂婚了。"夫人說,請少奶奶幫忙準備聘禮。
"丫鬟低聲地傳達,"還說............還說二少爺以后不能常來東廂房了,
免得惹閑話。"蘭姝表面應下,心里卻像被針扎了一般。那天下午,
她在梳妝臺暗格里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是譚景明瀟灑的字跡:"明晚子時,
后花園海棠樹下。——景明"她盯著字條看了許久,最終沒有撕碎它。8子時的更聲剛過,
蘭姝就聽見窗欞上輕微的叩擊聲。她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
鏡框里的"丈夫"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四周的燈泡已經按規矩熄滅了大半,
只留下兩盞發出昏黃的光暈。"大嫂。"窗外傳來譚景明壓低的呼喚。蘭姝的心跳得厲害,
手指在窗閂上猶豫了片刻。夜會小叔,
這若被人發現............"我是來送書的。"他似乎察覺到她的顧慮,
聲音更輕了,"你表妹托我帶的。"書這個字眼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蘭姝心中的鎖。
她輕輕拉開窗戶,夜風裹挾著海棠花香撲面而來。譚景明站在窗外,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襯得他比白日里更加俊朗。"噓——"他豎起手指,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
"最新一期的《新青年》,還有............我自己寫的幾篇雜文。
"蘭姝接過,油紙包還帶著他的體溫。她正要道謝,遠處突然傳來巡夜家仆的燈籠光。
譚景明敏捷地閃到窗邊陰影處,他的手臂不經意擦過蘭姝的肩膀,兩人都僵住了。
燈籠光漸近,蘭姝能清晰地聞到譚景明身上淡淡的墨水味,混合著夜露的清冽。
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燙得驚人。"少奶奶?"巡夜的老仆在窗外停下,"這么晚還沒歇息?
"蘭姝深吸一口氣:"屋里悶熱,我開窗透透氣。"老仆嘀咕了幾句走遠了。
譚景明卻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屋內那個詭異的鏡框上。
"他們就是這樣困著你的?"他突然問,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用這些燈泡,這個鏡框,
把你當成展覽品?"蘭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鏡框中的譚景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
仿佛真的在注視著他們。"這是............規矩。"她低聲說,
卻第一次對這個"規矩"產生了懷疑。"廣東那邊的女學生現在都剪短發了。
"譚景明突然說,"北京有了女子師范學堂,上海的女工組建了自己的工會。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大嫂,時代在變。"蘭姝攥緊了手中的油紙包。
譚景明說的每個字都像火星,落在她干涸已久的心田上。"我該走了。"他看了看天色,
"明晚這個時候,我來換書。"沒等蘭姝回應,他的身影已融入夜色。蘭姝輕輕關窗,
手心里全是汗。她小心翼翼地將油紙包藏到枕下,躺回床上時,
發現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時揚了起來。這是她嫁入譚家后,第一次想笑。9接下來的日子,
蘭姝的生活有了隱秘的變化。白天,她仍是那個恪守婦道的譚家寡婦,按時向鏡框跪拜,
抄寫《女誡》,回答譚夫人關于"婦德"的考問。但到了夜晚,
當最后一盞燈泡按規定熄滅后,她會偷偷點起蠟燭,如饑似渴地閱讀譚景明送來的禁書。
《新青年》里那些激進的文章讓她心驚肉跳,又莫名興奮。
胡適說的"貞操是雙方相待的一種態度",陳獨秀呼吁的"打破舊禮教",
這些詞句在她腦中盤旋,揮之不去。一晚,她讀到一篇關于北京女學生反抗包辦婚姻的報道,
激動之下,提筆在紙上寫下:"君如枝上雪,我作雪下泥"。寫完才驚覺自己寫了什么,
慌忙將紙條塞進梳妝臺暗格里。第二天清晨,她照例在鏡框前跪拜時,
突然發現"丈夫"的眼睛似乎在譴責她。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涌上心頭,她猛地站起來,
膝蓋撞翻了香爐。"少奶奶?"門外的丫鬟聞聲進來,驚恐地看著一地香灰。
蘭姝深吸一口氣:"不小心碰倒了,收拾了吧。"丫鬟戰戰兢兢地打掃,蘭姝則走到窗前。
窗外那株海棠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她忽然想起周南女中的同學曾說過,
海棠又名"解語花"。"你在看什么?"譚夫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蘭姝急忙轉身行禮。
譚夫人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旗袍,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如刀。"回母親,
我在看............看海棠。"譚夫人走近窗前,
目光在海棠和蘭姝之間來回掃視:"景明昨天向周家正式提親了。"蘭姝的心猛地一沉,
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下個月初六是好日子。"譚夫人繼續說,眼睛緊盯著蘭姝的臉,
"周小姐今天會來拜訪,你要好好招待。""是,母親。"譚夫人離開后,
蘭姝才發現自己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的紅痕。她機械地整理著衣襟,
鏡框里的"丈夫"似乎在冷笑。10周曼如比預想的來得早。蘭姝正在抄寫《列女傳》,
丫鬟通報周小姐到了。她放下筆,整理了一下素白的衣襟——自從守寡后,
譚夫人就不允許她穿任何帶顏色的衣服。"沈姐姐!"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周曼如穿著一身淡粉色洋裝,小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約莫十七八歲,
圓圓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靈動有神,卷曲的短發用珍珠發夾別在耳后,
整個人像一朵剛綻放的薔薇。"周小姐。"蘭姝起身行禮,卻被周曼如一把拉住。
"別這么客氣嘛!"周曼如的上海口音軟糯悅耳,"景明哥哥常提起你,說你學問好,
讓我多跟你學習呢!"景明哥哥。這個親昵的稱呼讓蘭姝心頭一刺。
她勉強笑了笑:"周小姐過獎了。
"周曼如自來熟地挽住蘭姝的手臂:"姐姐帶我去花園走走吧?
聽說譚家的海棠在長沙是出了名的。"蘭姝無法拒絕,
只得帶著這位"未來弟媳"來到后花園。春日的花園生機勃勃,海棠樹下落英繽紛。
周曼如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時彎腰拾起一朵落花。"沈姐姐,
你知道我和景明哥哥是怎么認識的嗎?"她突然回頭,笑容甜美,
"是在東京的留學生聯誼會上。他當時演講反對包辦婚姻,精彩極了!"蘭姝感到一陣眩暈。
譚景明在異國他鄉慷慨陳詞的畫面浮現在眼前,與她被困在鏡框前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姐姐臉色不太好?"周曼如湊近,身上香水味撲面而來,"啊,我忘了你還在守寡,
不該說這些的。"她的道歉聽起來毫無誠意。蘭姝強撐著微笑:"沒關系。
""其實............"周曼如壓低聲音,"我覺得守寡這種制度早該廢除了。
姐姐這么年輕漂亮,難道真要守一輩子?"蘭姝震驚地看著她。
周曼如眨眨眼:"我在東京學的是社會學,對這些最感興趣了。姐姐若有心事,可以跟我說。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真摯起來,蘭姝一時分不清這是真心還是試探。"周小姐!
"譚景明的聲音從花園另一頭傳來。他穿著白色西裝,陽光下英俊得耀眼。
周曼如立刻像蝴蝶一樣飛過去,親昵地挽住他的手臂。"景明哥哥,我正在跟沈姐姐聊你呢!
"譚景明的目光越過周曼如,落在蘭姝身上。那一瞬間,蘭姝仿佛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大嫂。"他規規矩矩地行禮,聲音卻比平日低沉,"周小姐沒打擾你吧?"蘭姝搖搖頭,
突然注意到周曼如的手緊緊攥著譚景明的衣袖,像是在宣示主權。
這個發現讓她心里泛起一陣苦澀。"景明哥哥,我們去看金魚吧!"周曼如撒嬌道,
"沈姐姐說池塘那邊有好大一條錦鯉呢!"譚景明被拉走前,回頭看了蘭姝一眼。
那眼神復雜難辨,卻讓蘭姝一整天都心神不寧。11夜深人靜時,
蘭姝又取出那本《新青年》。今晚她讀的是一篇關于自由戀愛的文章,
作者說真正的愛情應當如"花開花落自有時"。窗外忽然傳來石子敲擊的聲音。
蘭姝心頭一跳,輕手輕腳地開窗。譚景明站在月光下,手里拿著一枝海棠。
"周小姐今天......沒說什么吧?"他低聲問,將海棠遞給她。蘭姝接過花,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兩人都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她說你們是在東京認識的。
"蘭姝輕聲說,"還說......你反對包辦婚姻。
"譚景明的表情變得復雜:"這門親事是父親生前定的,我......"他沒說完,
但蘭姝懂了。原來連譚景明這樣的新派青年,也逃不開家族的束縛。"大嫂,"他突然抬頭,
眼睛亮得驚人,"你知道我為什么每晚給你送書嗎?"蘭姝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你看書時的眼神....."他聲音越來越低,"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鳥,
第一次看到天空。"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蘭姝心中某個鎖著的盒子。她突然有了勇氣,
將白天寫的那張紙條遞給他。譚景明就著月光展開紙條,
上面是蘭姝娟秀的字跡:"君如枝上雪,我作雪下泥"。他的眼神變了,
伸手想握住蘭姝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等我。"他只說了這兩個字,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蘭姝站在窗前,手中的海棠散發著淡淡的香氣。鏡框里的"丈夫"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而四周的燈泡不知何時熄滅了大半。她突然伸手,將剩下的兩盞燈泡也擰滅了。黑暗中,
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自由。12周曼如來譚家的頻率越來越高。每次來,
她都會穿最新式的洋裝,有時是鵝黃色的連衣裙,有時是淡藍色的襯衫配百褶裙,
頭發也越剪越短,像極了《新青年》上那些北京女學生的照片。她總愛拉著蘭姝說東說西,
話題卻總繞不開譚景明。"景明哥哥說婚后要帶我去歐洲度蜜月呢!""沈姐姐,
你看我這身衣服好看嗎?景明哥哥最喜歡藍色了。""昨天景明哥哥帶我去吃了西餐,
那家餐廳的牛排......"蘭姝總是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褶皺。
自從那夜譚景明留下"等我"二字后,他已經七天沒來送書了。丫鬟們私下議論,
說二少爺被老爺禁足在西廂房,直到成親那天才能出來。"沈姐姐怎么總是走神?
"周曼如突然湊近,手腕上的玉鐲碰到蘭姝的手臂,冰涼刺骨。
蘭姝注意到那鐲子的花紋與譚夫人常戴的一模一樣。"抱歉,我有些頭疼。
"蘭姝勉強笑了笑。周曼如歪著頭看她,
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姐姐該不會是在想景明哥哥吧?"蘭姝的心猛地一跳,
茶水灑在了素白的衣裙上。"哎呀,看我這張嘴!"周曼如連忙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姐姐別介意,我在國外待久了,說話總是沒輕沒重的。"她的道歉輕飄飄的,
眼神卻一直盯著蘭姝的臉,像是在觀察什么。蘭姝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天真的女孩,
或許并不簡單。"周小姐多慮了。"蘭姝平靜地說,"我只是沒睡好。"周曼如正要說什么,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丫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少奶奶,不好了!老爺派人來接您回府,
說......說沈老爺病重!"蘭姝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13沈家的轎子走得飛快,蘭姝掀開簾子,發現這不是回沈府的路。"我們這是去哪?
"她問轎夫。轎夫不答,反而加快了腳步。轎子最終停在了沈家祠堂前,
而不是她熟悉的閨閣小院。蘭姝的心沉了下去。祠堂里,父親沈老爺端坐在太師椅上,
面色紅潤,哪有一絲病容?兩側站著幾位族老,表情肅穆。
蘭姝的姨母——那個從小帶大她的女人——站在角落,眼中含著淚。"跪下!
"父親一聲厲喝。蘭姝的雙膝本能地觸地,青磚的涼意透過衣裙滲入骨髓。"孽障!
"父親將一疊紙摔在她面前,"看看你做的好事!"蘭姝低頭,
看清那是她藏在梳妝臺暗格里的紙條和詩稿。最上面一張赫然寫著:"君如枝上雪,
我作雪下泥"。"譚家今早派人送來的。"父親的聲音冷得像冰,"說你不守婦道,
勾引小叔。沈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蘭姝眼前發黑。
她明明將那些紙條藏得那么好......"我沒有......"她艱難地開口。
"還敢狡辯!"父親拍案而起,"譚夫人親眼看見景明半夜從你房里出來!
周小姐作證你二人眉來眼去多時!"周曼如。蘭姝突然明白了那個"天真"女孩的真實角色。
她攥緊了裙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老爺息怒。"一位族老勸道,
"當務之急是如何向譚家交代。"父親深吸一口氣:"譚家給了兩條路。一是你即刻自盡,
全了沈譚兩家的顏面;二是將你送去城外的靜心庵,青燈古佛了此殘生。"自盡。青燈古佛。
這兩個詞在蘭姝腦中嗡嗡作響。她才十七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啊!"我選第三條路。
"這句話脫口而出,連蘭姝自己都吃了一驚。祠堂里霎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個一向溫順的姑娘。"什么?"父親皺眉。蘭姝抬起頭,
一字一頓地說:"我要離婚。"祠堂里炸開了鍋。族老們連連搖頭,
父親的臉漲得通紅:"荒唐!自古只有休妻,哪有寡婦離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