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淬了毒的刀子,裹挾著細碎的冰粒子,狠狠刮過天臺邊緣。腳下,
是京城燈火織就的、一片冰冷璀璨的深淵。三百米的高度,足夠把自己化為烏有,
足夠讓所有糾纏的恨與痛,在頃刻間化為烏有。我站在天臺最邊緣,單薄的病號服被風灌滿,
發出悲鳴的聲音。骨頭縫里都滲著寒意,那是從醫院強行拔掉輸液針一路奔逃時,
早已浸透骨髓的冷。可這點冷,比起心底那片被徹底凍結的荒原,又算得了什么?身后,
厚重的玻璃門被粗暴地推開,發出刺耳的呻吟。皮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聲音,不疾不徐,
每一步都踩在我瀕臨斷裂的神經上。那腳步聲停在了不遠處,
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之彌漫開來。“蘇晚,”沈聿的聲音穿透風聲傳來,
帶著一種金屬質地的冰冷平滑,像手術刀刮過骨頭,“這高度,風景不錯。適合清醒腦子。
”我沒有回頭。視線死死釘在腳下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虛空里。弟弟蘇陽的臉,
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曾經盛滿陽光和依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固執地在眼前晃。他躺在狹窄病床上,像一株枯萎的幼苗,
腿上的石膏刺眼得如同恥辱的烙印。“陽陽……”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被風瞬間撕碎。
“你弟弟?”沈聿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淬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毒。他往前踱了一步,
離我僅剩幾米。“現在才想起他?晚了。”他慢條斯理地從高級定制的西裝內袋里,
抽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那紙片,我認得。即使隔著冰冷的空氣,
我也認得那上面印著的暗紅色印章,認得那代表著徹底毀滅的“殘疾證”三個字。
他修長的手指捏著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片,隨意地晃了晃,
動作優雅得像在展示一件藝術品。“二級傷殘,永久性。”他薄唇微啟,
吐出的話語字字誅心,“醫生說,他這輩子,都得靠那根拐杖,或者別人的憐憫活著了。
蘇晚,你猜,他跳下去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你這個姐姐,還是恨我?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痛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陽陽……那個總是跟在我身后,
笑容像小太陽一樣的陽陽……他爬上工地那搖搖欲墜的腳手架,不是因為絕望,
而是因為沈聿派去的人,當著他的面,用最惡毒的語言,
描繪著我可能遭遇的“未來”——被剝光衣服丟在貧民窟最骯臟的巷子里,
被拍下照片傳遍整個網絡……他那么干凈的孩子,怎么能承受那樣的污穢?他是為了我,
為了他那個沒用的姐姐,才選擇用最慘烈的方式,去結束這份被攥在別人手心里的恐懼!
“畜生!”我猛地轉過身,目眥欲裂,聲音因為極致的恨意而扭曲變形,“沈聿!
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狂風卷起我的頭發,凌亂地抽打在臉上。淚水早已被風吹干,
只剩下眼眶里一片燒灼的干澀和血紅。沈聿就站在那里,站在天臺入口投下的那片陰影邊緣。
昂貴的手工西裝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英俊得無可挑剔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即將破碎的劣質瓷器。那眼神里,
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他無視我刻骨的詛咒,慢悠悠地抬起另一只手。
指尖夾著的,是另一份文件。雪白的A4紙,在樓頂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標題那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瞳孔——股權無條件轉讓協議。
“簽了它。”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一種最終判決的冷酷,“簽了,
我保證你弟弟能得到最好的治療,住最好的療養院,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當然,前提是,
”他唇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他能從現在的植物人狀態醒過來。”他往前又走了一步,
皮鞋踩在積了薄雪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距離拉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人類的溫度。他微微傾身,
將那份協議和那張殘疾證,并排舉到我眼前,如同惡魔最后的通牒。“或者,”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我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虛空,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殘忍,
“你也可以選擇從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省了我很多麻煩。”他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呼嘯的風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
精準地釘入我搖搖欲墜的理智:“蘇晚,選吧。簽了字,你弟弟茍延殘喘。跳下去,你解脫,
他也徹底失去最后那點渺茫的希望。畢竟,植物人也是要花錢的。你覺得,
沒有你簽這份協議,我會養一個對我毫無用處的廢物多久?”那張殘疾證在風中微微顫抖,
上面蘇陽小小的證件照,笑容天真無邪,
與“二級傷殘”那幾個冰冷的打印字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還有那份協議,白紙黑字,
像一張通往無邊地獄的賣身契。絕望,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瞬間灌滿了我的四肢百骸,
連血液都凍僵了。所有的路,都被他親手堵死,堵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往前是陽陽渺茫的生機,往后……是粉身碎骨的解脫。沈聿看著我的表情,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極淡、卻無比清晰的嘲弄和了然。他太了解我的軟肋,
捏得死死的。他篤定,為了陽陽,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會像狗一樣爬過去,
舔舐他丟下的毒餌。是啊,為了陽陽……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站在權勢巔峰、視眾生如螻蟻的男人。
恨意像巖漿一樣在早已冰封的心臟深處翻涌、咆哮,卻找不到噴發的出口。最終,
所有的滔天巨浪,都只化作了嘴角一絲極其怪異的、扭曲的弧度。那不像笑,
更像瀕死野獸最后的嗚咽。然后,在沈聿那帶著勝利者姿態的、近乎憐憫的注視下,
在呼嘯的寒風和腳下那片璀璨冰冷的深淵的召喚下,我猛地張開雙臂。身體,
像一片驟然失去所有牽絆的枯葉,又像一只終于掙脫牢籠、撲向烈火的飛蛾,
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向后倒去。重力瞬間攫住了我。耳邊是風聲尖銳的嘶鳴,
灌滿了整個意識。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五臟六腑,要將它們從喉嚨里擠壓出來。
時間在極速下墜中被無限拉長、扭曲。沈聿那張英俊冷酷的臉,
他眼中那一瞬間凝固的錯愕(是錯愕嗎?還是別的?我竟無法分辨),
還有他身后那片燈火輝煌卻冰冷徹骨的城市天空……這一切都在視野中急速地倒退、縮小,
最后化為模糊的光斑。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沒有解脫,沒有釋然。
只有一片被恨意徹底焚毀的荒蕪。只有一句無聲的、用盡所有生命力的詛咒,
刻在靈魂深處:沈聿,若有來世……我定要你,血債血償!……黑暗,濃稠得化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緩慢地、艱難地開始上浮。首先感知到的,
是氣味。一種極其昂貴的、沉靜的木質冷香,混合著淡淡的、帶著水汽的白菊芬芳。
這氣味陌生又疏離,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潔凈感,
與我記憶里貧民區終年不散的潮濕霉味、消毒水味、還有醫院里絕望的氣息,截然不同。
緊接著,是觸感。身體陷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里,像被云朵包裹。
身下的床墊帶著恰到好處的支撐力,柔滑冰涼的絲綢面料貼著皮膚,帶來細微的摩擦感。
這舒適得近乎奢侈的觸覺,讓習慣了硬板床和粗布衣的身體本能地感到不適和……警惕。
眼皮沉重得像壓了鉛塊。我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視線先是模糊一片,適應了好一會兒,
才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極高、極其寬闊的天花板。水晶吊燈沒有開,
只有壁燈散發著柔和而朦朧的光暈,勾勒出天花板上繁復精致的石膏浮雕輪廓。
那圖案是舒展的羽翼,帶著一種遙遠而圣潔的氣息。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肅穆和……哀傷。這里……是哪里?我掙扎著想坐起來,
身體卻虛弱得使不上力氣。喉嚨干得發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秘的鈍痛。
目光轉動,掃過整個空間。這是一個大得驚人的房間,布置得如同宮殿,
卻籠罩在一種沉重的悲傷氛圍里。深色的絲絨窗簾厚重地垂落,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
墻壁上懸掛著幾幅巨大的、筆觸沉郁的油畫。房間中央,一張鋪著黑色天鵝絨的沉重長桌上,
擺放著無數潔白、素雅、盛放得近乎凄美的菊花。花叢中央,
簇擁著一個巨大的、鑲嵌著黑檀木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張中年夫婦的合影。
男人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鬢角微霜,面容剛毅,眼神深邃銳利,
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旁邊的女人氣質溫婉高貴,
眉眼間卻凝著化不開的憂郁。照片下方,壓著一張燙金的黑色卡片,
上面用優雅的字體寫著:沉痛悼念慈父蘇振鴻先生、慈母林婉儀女士蘇振鴻?林婉儀?
這兩個名字像兩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記憶!京城首富!蘇氏財團!
那個跺跺腳整個金融圈都要震三震的龐大商業帝國的掌舵人!
新聞里、財經雜志封面上經常出現的名字!他們……死了?
而我……一個荒謬到令人窒息的念頭,瘋狂地攫住了我!我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極其陌生的手。皮膚白皙細膩得如同上好的骨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泛著健康的粉色光澤。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只低調卻價值連城的鉑金鑲鉆腕表。手指修長,
骨節勻稱,沒有一絲勞作的痕跡。
這絕不是蘇晚那雙因為常年做零工、洗涮而變得粗糙、指節微微變形的手!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我幾乎是滾下那張柔軟得令人心慌的大床,
赤著腳,踉蹌地沖向房間另一側——那里,
立著一面巨大的、鑲嵌在繁復雕花邊框中的落地穿衣鏡。冰冷的鏡面,
清晰地映出了此刻的“我”。鏡子里的人,穿著一身剪裁極盡完美的黑色絲綢睡裙,
勾勒出纖細卻玲瓏有致的年輕身體。烏黑的長發如海藻般披散在肩頭,
襯得一張臉愈發小巧精致。皮膚是養尊處優的冷白色。五官……那眉眼,
依稀能看出幾分蘇晚過去的輪廓,卻像是被最頂級的匠人精心雕琢過,
褪去了所有貧瘠和怯懦,變得立體、明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尤其是那雙眼睛,
不再是怯懦躲閃的鹿瞳,而是像深冬結冰的湖面,冷冽、幽深,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寒霜,
一絲屬于“蘇晚”的溫度都尋不到。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冰冷的審視。鏡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