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窗玻璃上,發出沉悶而執拗的“啪啪”聲,像一只只冰冷的手,
不斷拍打著這棟冰冷房子的外殼。客廳里暖黃的光暈透過門縫,
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狹窄的光帶,里面斷斷續續飄出來幾聲模糊的嬉笑,
又很快被一陣電視廣告的喧嘩粗暴地蓋過。我站在門外這條昏暗的過道里,
腳下是剛被從二樓臥室粗暴拖下來的行李箱。箱體歪斜著,拉鏈崩開了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幾件揉皺了的舊衣服,像被隨意丟棄的內臟。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混合著樓下廚房飄上來的廉價奶油甜膩氣味,
還有這老房子木頭和灰塵陳年的腐朽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潮濕的棉絮。
門突然毫無征兆地被從里面拉開。王美娟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出現在光暈里,保養得宜,
卻像一張緊繃的蠟像面具。她甚至沒看我,目光落在我腳邊那個寒酸的行李箱上,
嘴角向下撇了撇,刻薄得像用刀片劃出來的弧度。“喲,還杵這兒當門神呢?
”她尖細的聲音刮擦著耳膜,“剛不是說清楚了么?你爸走了,這房子,
跟他留下的那點破銅爛鐵,都跟你沒半毛錢關系了!遺囑寫得明明白白!
”她穿著柔軟的絲綢家居服,腳上是簇新的毛絨拖鞋,整個人舒適得像是陷在云端。
她伸出保養得宜、涂著蔻丹的手指,嫌惡地朝樓梯下那個黑洞洞的角落一指,
動作輕佻得像在驅趕一只蒼蠅:“喏,儲藏室騰了點地方,夠你躺了。趕緊的,別擋道兒!
”樓梯下的儲藏間,那扇矮小的門像一張沉默而饑餓的嘴,黑洞洞地敞開著。
里面堆滿了蒙塵的舊家具、廢棄的紙箱,還有一股濃烈的霉味混合著樟腦丸的刺鼻氣味,
洶涌地撲出來。我沒動,身體僵硬得像生了銹。喉嚨里堵著一團又冷又硬的東西,梗得生疼。
王美娟似乎被我的沉默激怒了,也可能是純粹覺得礙眼。她眉頭一擰,
穿著柔軟拖鞋的腳猛地抬起,不輕不重地踹在我那個本就搖搖欲墜的行李箱上。“滾進去!
”她尖利地呵斥道。箱子被踹得一個趔趄,順著樓梯滾落下去,撞在儲藏室門框上,
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徹底散了架。
里面的衣物、幾本舊書、一個用了很久的馬克杯……稀里嘩啦地潑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一片狼藉。陳嬌嬌那張嬌縱的臉適時地從王美娟身后探出來,
手里端著一小塊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上面頂著一顆碩大鮮紅的草莓。她咬了一口草莓,
汁水染紅了嘴角,看著地上那堆屬于我的“垃圾”,嗤笑出聲,聲音甜膩得發膩,
卻淬著冰渣:“媽,你跟個野種廢什么話?狗窩不正好配野狗嘛!
他也就配聞聞咱家蛋糕味兒!”野種。這個詞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我的耳朵里,
燙得腦子一片空白嗡鳴。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了冰碴子,
沉甸甸地墜下去,砸得五臟六腑都生疼。客廳里那暖黃色的光,
母女倆穿著舒適家居服的剪影,還有那點甜膩的蛋糕奶油香,
被矮小的儲藏室門框切割成一塊塊遙遠而刺目的碎片。我站在門內這片冰冷的黑暗和霉味里,
腳下踩著散落一地的狼藉,像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垃圾。我慢慢彎下腰,
手指觸到地上冰冷的水泥,摸索著。指尖掠過揉成一團的舊襯衫,
碰到一本硬殼筆記本的棱角。那是父親的東西,他生前幾乎從不離手。我把它撿起來,
封面是深藍色的布紋,已經磨得發白卷邊。儲藏室里沒有燈。我摸出手機,
屏幕微弱的光線像風中殘燭,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圈。借著這點光,我翻開筆記本。
里面的紙張觸手一片濕冷粘膩,皺縮著,邊緣泛著不祥的黃色水漬,字跡被暈染開,
變成一團團模糊的墨團,像垂死掙扎的飛蛾。有幾頁甚至粘連在一起,稍微用力一扯,
便無聲地碎裂開,紙屑簌簌落下。父親半生的心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導,
那些關于古陶瓷微量元素分析的天書般的記錄,
那些他無數次在深夜臺燈下伏案疾書的專注身影……全毀了。被這屋子里無處不在的惡意,
被這冰冷的雨水,徹底泡爛、揉碎。一股冰冷的怒火,沒有任何聲音,卻像地底奔涌的熔巖,
瞬間燒穿了肺腑,燒干了喉嚨里所有的水分。我死死攥著那本濕透、發脆的筆記本,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在死寂的儲藏室里清晰得可怕。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繃緊的下頜線,陰影在臉上切割出冷硬的線條。
我把那本面目全非的筆記本,連同地上散落的幾件舊物——一個父親用過的舊搪瓷杯,
幾張泛黃的、我和他唯一的合影——小心翼翼地收攏,抱在懷里。然后,我轉過身,
面對著那扇緊閉的、隔絕了所有光線和聲響的門板。門外,客廳的電視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夾雜著陳嬌嬌夸張的、銀鈴般的笑聲和王美娟那拔高的、指點江山的得意嗓音,
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背景音。我靠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粗糙的灰泥顆粒硌著后背。
懷里抱著那堆被雨水和惡意泡爛的遺物,它們濕冷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物,一絲絲滲進皮膚,
滲進骨頭縫里。外面客廳的喧嘩像隔著水傳來,模糊不清,卻又異常刺耳。
陳嬌嬌那尖利的笑聲,王美娟拔高的、仿佛自己就是這宅子女王的嗓音,
還有電視里吵吵嚷嚷的綜藝聲,匯成一股粘稠的噪音,包裹著這狹小空間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黑暗中,我慢慢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無意識地劃過,留下幾道看不見的痕跡。
然后,它向下,探進羽絨服內側一個隱藏得極深的暗袋。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的、金屬質感的硬物。我把它掏了出來。一支小巧的黑色錄音筆,
金屬外殼在手機屏幕微弱反光下,閃爍著一點幽冷的寒芒。它安靜地躺在掌心,沉甸甸的,
像一顆冰冷的種子。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儲藏室里濃重的霉味和樟腦氣息灌入鼻腔。
拇指摸索著,極其輕微地,按下了側面那個小小的凸起。“滴。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外面電視聲完全淹沒的電子提示音響起。錄音筆頂端,
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紅色光點,微弱地、卻無比堅定地亮了起來。
像黑暗中悄然睜開的、復仇之眼。***儲藏室那扇低矮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
外面的天光已經大亮。客廳里空無一人,
殘留著昨夜歡聚的狼藉——茶幾上堆著空零食袋和沾著奶油的紙盤,沙發墊歪斜著,
地毯上還掉了幾粒彩色的糖屑。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隔夜蛋糕甜膩得發餿的味道,
混雜著廉價香薰蠟燭燃燒殆盡后的濁氣。我抱著那堆濕透又被陰干的遺物走出來,腳步很輕,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瘋狂舞動,
亮得刺眼。
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王美娟拔高的、帶著不耐煩的訓斥:“…跟你說了多少遍!
那死老頭留下的東西都是禍害!沾著晦氣!留著干什么?占地方!
” 接著是陳嬌嬌拖長了調子的撒嬌抱怨:“哎呀媽!人家那不是想著萬一能賣幾個錢嘛!
那破箱子死沉,搬都搬不動……”我目不斜視地穿過客廳,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那本泡爛的筆記本,此刻變得異常脆弱,在我懷里發出紙張摩擦的輕微“簌簌”聲。
每走一步,腳下昂貴的地板都像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落魄。身后,王美娟似乎剛訓斥完女兒,
一抬頭看見了我,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系著那條嶄新的碎花圍裙,手里還捏著個湯勺,
幾步就沖到了客廳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肥胖的身軀像一堵墻,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她尖聲喝道,湯勺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帶著早餐的蔥花味噴濺出來,
“誰讓你亂跑的?大清早的鬼鬼祟祟!又想偷摸什么?
”她那雙畫著精致眼線的眼睛銳利得像探照燈,死死釘在我懷里那堆破爛上,
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極度的厭惡和警惕,“還有臉抱著這些垃圾?趕緊給我扔出去!聽見沒?
一股子死人味兒,晦氣死了!別臟了我的房子!”她的聲音又尖又利,
在空曠的客廳里激起回音。我停下腳步,抬起頭,
目光平靜地迎上她那雙寫滿了刻薄和掌控欲的眼睛。陽光從她身后巨大的窗戶照進來,
給她肥碩的身形鍍上了一層刺眼的金邊,像一個虛幻膨脹的氣球。“我收拾一下。
”我的聲音干澀,沒什么起伏,像一塊被磨平棱角的石頭。說完,微微側身,
試圖從她臃腫身軀和樓梯扶手之間那點狹窄的縫隙擠過去。“收拾個屁!
”王美娟猛地一揮手,湯勺帶著風聲“啪”地一下打在我小臂上,力道不輕。
懷里的筆記本和幾張舊照片被撞得差點脫手滑落。她像被侵犯了領地的母獸,聲音陡然拔高,
刺得人耳膜生疼:“這房子現在是我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我說不能放就是不能放!
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滾回你那狗窩待著去!再敢亂動我的東西,
信不信我連那破儲藏室都不給你住!”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嶄新的碎花圍裙被撐得緊繃。
廚房門口,陳嬌嬌探出半個腦袋,幸災樂禍地看著,手里還捏著片涂了一半果醬的面包。
我低頭看了看被打紅的手臂,又看了看懷里搖搖欲墜的遺物,最終什么也沒說。
在王美娟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逼視下,我慢慢地、順從地轉過身,抱著那堆“垃圾”,
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樓梯下那個散發著霉味的黑洞里。那扇矮小的門,在我身后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刺眼的陽光和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黑暗重新籠罩下來,
帶著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潮濕霉味。我靠在冰冷的墻上,
聽著門外王美娟那漸漸遠去的、勝利者般的罵罵咧咧,還有陳嬌嬌嬌聲嬌氣的附和。懷里,
那本濕透又陰干的筆記本邊緣,粗糙得像砂紙,硌著我的胸口。羽絨服內側的口袋里,
那個小小的金屬硬物,正無聲地、持續地散發著微微的熱量。
***日子像一潭表面結冰、底下卻暗流洶涌的污水,緩慢而滯重地向前流動。
我成了這棟華麗房子里一個徹底的透明人,一個被圈禁在樓梯下陰暗角落里的幽靈。
王美娟的警惕和厭惡達到了頂峰。任何稍微值點錢、或者看起來像父親遺物的東西,
都被她像防賊一樣鎖進了主臥那個巨大的保險柜,
或者干脆直接消失——大概是被陳嬌嬌當垃圾扔了,或是被她自己拿去變賣,
換成她梳妝臺上那些昂貴的瓶瓶罐罐。她甚至開始限制我出門的時間,
美其名曰“省得你出去丟人現眼”。“又出去?” 這天傍晚,我剛換好鞋準備出門,
王美娟那肥碩的身軀就精準地堵在了玄關。她剛做完面膜,臉上油光光的,穿著真絲睡袍,
手里端著一杯紅酒,斜睨著我,眼神像審視一個可疑的乞丐,“一天到晚往外跑什么?
工作找到了?就你這廢物樣,能找到什么正經工作?別是又去翻哪個垃圾堆了吧?
”她晃了晃酒杯,猩紅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黏稠的痕跡:“我可警告你,這家里開銷大著呢!
水電煤氣,物業費,哪樣不是錢?你白吃白住我的,還想當甩手掌柜?明天開始,
給我去超市打工!我都跟劉經理說好了,晚上去搬貨!聽見沒?”她口中的“劉經理”,
是小區門口那家小超市的老板,一個出了名的吝嗇刻薄鬼。“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
聲音悶在喉嚨里。“嗯什么嗯?啞巴了?”她不耐煩地用涂著蔻丹的手指敲著鞋柜,“滾吧!
看著你就煩!記得晚上十點前必須滾回來!超過一分鐘,門就別想進!”她刻薄地補充道,
像在頒布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我拉開門,初冬傍晚的冷風立刻灌了進來。
身后是王美娟尖利的嗓音和陳嬌嬌跑調哼歌的聲音。我反手關上門,
將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和刻薄隔絕在身后。冷風刮在臉上,像細小的刀子。
我裹緊了單薄的舊外套,快步融入小區昏暗的路燈光影里。
目的地很明確——市圖書館那棟灰色的、沉默的建筑。
圖書館厚重的玻璃門隔絕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囂。暖氣開得很足,
帶著舊書特有的、干燥而令人安心的紙張氣味。巨大的閱覽室里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安靜得能聽到翻頁的沙沙聲。我徑直走向角落里那排蒙塵的電腦。開機,屏幕幽幽亮起。
輸入網址,一個樸素的、甚至有些簡陋的網站頁面跳了出來——“華國珍郵在線論壇”。
登錄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個人信息的空白賬號。光標在搜索框里閃爍。
我敲下幾個字:“特15 首都名勝 放光芒”。頁面刷新,跳出寥寥幾個帖子。
我的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陳年舊帖,最終停留在一個不起眼的懸賞求助帖上。
發帖時間是半年前,發帖人ID叫“老郵迷”,語氣焦急,
愿意出高價求購一枚品相完好的“放光芒”錯票。我點開私信窗口,
手指在鍵盤上懸停了幾秒。然后,緩慢而清晰地敲下一行字:“您好。‘放光芒’錯體新票,
帶原膠,輕微背貼痕跡,色標清晰,品相一流。有興趣詳談?”點擊發送。
屏幕的光映著我沒什么表情的臉。像在下注,籌碼是父親留下的最后一點念想,
賭注是唯一的生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圖書館的掛鐘發出規律的“嗒、嗒”聲。
就在我幾乎以為石沉大海時,私信窗口猛地跳動起來!一個鮮紅的數字“1”出現在通知欄。
點開。對方的回復只有三個字,卻像帶著灼人的熱度:“圖!急看!”***“媽!
你看這個包!是不是超配我新買的那條裙子?”陳嬌嬌舉著手機,
屏幕幾乎要懟到王美娟臉上。屏幕上是一個奢侈品牌當季新款手袋的廣告,
價格標簽后面那一串零晃得人眼花。王美娟正歪在客廳那張巨大的真皮沙發上,
臉上敷著厚厚的黑色面膜,只露出鼻孔和嘴巴。她懶洋洋地瞥了一眼手機屏幕,
鼻子里哼了一聲:“還行吧。不過嬌嬌啊,咱們眼光得再高點!那誰家閨女,
背的是愛馬仕的鉑金包!那才叫派頭!”她抬起貼著昂貴水鉆指甲片的手指,
慢悠悠地攪動著面前骨瓷杯里的燕窩,“你爸……嘖,留下的那點東西,
也就夠咱們娘倆湊合一陣子。律師那邊又催了,
那死老頭子留下的破公司清算起來麻煩得要死,打點關系哪樣不要錢?三十萬!哼,
光請張律師吃頓飯塞紅包就花了這個數!”她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夸張地晃了晃,
語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心疼和炫耀的意味,“要不是他路子野,
能把那老東西偷偷摸摸改的遺囑給徹底‘落實’了?這錢花得值!省得夜長夢多,
讓某些野種鉆了空子!”她說著,意有所指地朝樓梯下儲藏室的方向瞟了一眼,
眼神里充滿了赤裸裸的鄙夷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得意。“就是就是!”陳嬌嬌立刻附和,
放下手機,膩到王美娟身邊撒嬌,“媽你最有本事了!那個廢物,現在連個屁都不敢放!
上次讓他去搬貨,回來一身臭汗,笑死人了!他也就配干這個!”王美娟得意地哼笑一聲,
端起燕窩,小口小口地喝著,姿態優雅得像在品嘗勝利的瓊漿。她沒注意到,沙發靠背后面,
靠近儲藏室門框那處不起眼的陰影里,一個比紐扣還小的黑色裝置,正無聲地工作著。
它像一只蟄伏的蜘蛛,安靜地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震動,
將那些刻薄的、貪婪的、沾沾自喜的話語,一絲不漏地吞噬進去。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