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一陣冰冷的鐵銹味,伴隨著斧刃刺入軀干的劇痛,沿著我龐大的根系一路沖撞、奔涌,
最終狠狠砸進了我早已無法跳動的心臟深處。每一次重擊,
都像是要把我積攢了數十年的時光從年輪里硬生生震落下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
那些支撐著我的、曾經堅韌無比的木質纖維,正在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根根繃緊、斷裂,
發出只有我能聽見的崩裂聲。世界開始搖晃、傾斜,發出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哀鳴。
陽光被粗暴地撕碎,透過劇烈震顫的枝葉縫隙,碎金般砸落下來,
刺得我意識深處一片模糊的白光。泥土的氣息、我自身傷口處散發出的濃烈新鮮木屑氣息,
還有遠處人群模糊的喧囂,全都混雜在一起,洶涌地灌入我逐漸模糊的感知。
我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搖曳著,竭力回溯那個遙遠而清晰的起點。那一天,
我的意識從混沌中掙脫,發現自己被困在了粗糙的樹皮之下,被禁錮在沉默的木質軀殼中。
陽光灼熱地舔舐著我的新葉,風穿過我尚顯柔嫩的枝條,帶來陌生的觸感。然后,
一個小小的身影闖入了這片寂靜。她頂著一頭被陽光曬得發亮的淺棕色頭發,跑得氣喘吁吁,
臉頰紅撲撲的,像樹上最早成熟的那幾顆小蘋果。她踮起腳尖,小手努力地向上夠著。
指尖終于碰到了一顆低垂的青澀果實,笨拙地擰了下來。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酸澀的味道讓她整張小臉瞬間皺成一團,像揉皺的紙。“哎呀!”她小聲叫出來,
吐了吐舌頭,卻并沒有丟掉那顆酸果子,反而又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小口,
仿佛在跟那頑固的酸味較勁。那一刻,一種奇異的暖流,或者說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羈絆,
在我這棵新生的樹心里悄然滋生、蔓延。
我看著這個被酸得齜牙咧嘴卻固執不肯放棄的小人兒,
看著她明亮的、帶著好奇和探索光芒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這具樹木軀殼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弱地搏動。時光如同永不停息的溪流,沖刷著岸邊的巖石,
也帶走了曾經的稚嫩。那個被酸蘋果逗弄出怪表情的小女孩,
如同汲取了我所有養分結出的最飽滿的果實,在歲月的枝頭悄然成熟、豐盈。她身量拔高,
淺棕色的頭發褪去了陽光的燥意,沉淀為一種溫潤的深栗色,松松挽在腦后,
露出修長優美的脖頸。曾經稚氣的圓臉拉長,顯露出清晰而柔韌的下頜線條,只有那雙眼睛,
依舊明亮,只是那明亮深處沉淀了更多復雜的東西——沉思、堅定,
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仿佛來自遙遠地方的疲憊。她依舊會來。
只是不再是奔跑跳躍著撲向我的枝椏,而是邁著沉穩的步子,
穿著質地精良、剪裁合體的長裙,裙擺拂過樹下茵茵的綠草。
她帶來厚重的、書頁泛黃的書卷,倚靠著我粗壯了許多的樹干,在樹蔭下安靜地閱讀。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灑落下來,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多的時候,
她只是長久地沉默著,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我樹皮上深刻的溝壑,目光穿透枝葉的間隙,
投向遙遠的天際線?!澳氵@棵樹啊,”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帶著某種沉靜的、近乎嘆息的語調,落在我傾聽的枝椏上,“真奇怪。明明不會說話,
不會走動,可有時候看著你,總覺得……你這里頭,好像藏著一個人的靈魂。
”每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我深埋在木質軀殼里的意識都忍不住輕輕震顫。
那些被她指尖撫過的溝壑,仿佛被注入了滾燙的巖漿,灼燒著無法言說的渴望。無數個瞬間,
我鼓動起全身的力氣,試圖讓一片葉子以異樣的姿態顫動,讓一根枝條在無風時微微下垂,
甚至試圖讓樹皮上那古老的紋路扭曲出一個模糊的微笑——任何一點微小的回應,
任何一絲能穿透這沉重壁壘的訊息!然而,回應她的,
永遠只有樹葉被風吹過時千篇一律的沙沙聲。無論我怎樣掙扎,怎樣在心底吶喊,
這具樹木的軀殼就像一座最堅固的牢籠,將我的意識死死禁錮其中,
隔斷了所有可能傳遞出去的聲息。我只能看著她眼中的疑惑漸漸沉淀,
最終化為一絲淡淡的、自嘲般的笑意。“又在犯傻了?!彼倳@樣低聲自語,
指尖輕輕敲一下我粗糙的樹皮,仿佛在敲醒自己飄遠的思緒。那微小的觸碰,
卻像重錘砸在我無法回應的心上。再后來,時光的刻刀變得更加鋒利。
她挺直的脊背開始微微佝僂,深栗色的發絲間再也藏不住霜雪的痕跡。
一根打磨光滑的橡木手杖成了她新的依靠。她的步伐變得緩慢而沉重,每一次來到我身邊,
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她依舊會撫摸我粗糙的樹干,但那雙曾經描摹書頁、充滿力量的手,
如今已布滿深刻的皺紋,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痕,帶著生命的重量,輕輕覆在我的年輪之上。
“老朋友,”她的聲音沙啞了許多,帶著明顯的喘息,如同老舊風箱的抽動,
“只有你還在這里了……真好?!彼脑捳Z不多,卻沉甸甸的,
每一個字都像飽吸了雨水的葉子,墜在我無形的意識上。
她講述著宮廷里冰冷堅固的石墻如何囚禁了陽光,
講述著王座上那沉重無比的冠冕如何壓彎了頸項,講述著那些環繞在寶座周圍的面孔,
如何在諂媚的笑容下藏著淬毒的匕首……那些曾經只在她沉默目光里流轉的復雜和疲憊,
此刻終于化作低啞的絮語,流淌進我無法安慰她的寂靜里。我聽著,
每一根枝條都在無聲地繃緊。那些暗流涌動的宮廷傾軋,那些冰冷的算計和背叛,
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透不過氣。一種沉重的無力感,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地攫住了我。我能為她做什么?除了提供這一方樹蔭,除了聆聽,
我還能做什么?我甚至無法遞給她一片解渴的葉子!這具該死的、沉默的軀殼!
憤怒和悲傷在我體內無聲地沖撞,卻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我只能讓樹葉更加濃密,
試圖為她遮擋更多正午的驕陽;讓樹影更加沉靜,試圖容納她所有的疲憊和孤獨。
直到那一天。沉重的腳步如同擂響的戰鼓,踏碎了樹下長久的寧靜。
鐵器特有的冰冷腥氣混雜著汗水的咸澀,粗暴地沖散了草木泥土的清香。
穿著統一制式皮甲的士兵,像一堵沉默而堅硬的墻,圍攏過來。
他們手持鋒利的斧頭和巨大的鋸子,金屬的寒光在正午的烈日下刺眼地跳躍著。
為首的那個軍官,面孔像被凍土覆蓋的巖石,沒有一絲表情。
他展開一卷蓋著猩紅印章的羊皮紙,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腔調宣讀命令,
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奉女王陛下旨意,此樹……伐!”最后那個字,
如同沉重的鉛塊,狠狠砸落在我意識深處。女王陛下?是她……是她下的令!
我龐大的樹冠在死寂中凝固了。每一片葉子都停止了呼吸,每一根枝條都僵硬如鐵。為什么?
為什么是她?!無數個日夜的陪伴,那些在樹下低語的秘密,
那些疲憊的依靠……難道在權力的冰冷天平上,最終都輕如塵埃,抵不過一道輕飄飄的命令?
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冰冷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思維。為什么?!沒有解釋,
沒有猶豫。士兵們沉默而高效地散開,如同精準的機器。沉重的斧頭高高揚起,
帶著風被撕裂的嗚咽,狠狠劈砍在樹根與主干連接的要害之處!“噗嗤——!
”第一聲悶響傳來時,我所有的意識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撕裂!劇痛!
難以想象的劇痛!不再是前世毒發時那種內臟翻攪、生命被快速抽離的尖銳痛苦。
這是一種緩慢的、鈍重的、無比清晰的肢解之痛!每一斧落下,
都伴隨著木質纖維被暴力撕扯、碾壓、粉碎的巨響,如同骨骼在鐵錘下寸寸斷裂。
那聲音直接在我意識的核心炸開,震得我“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純粹而狂暴的痛苦。
我能“感覺”到斧刃深深楔入我的身體,撕裂我精心構筑了數十年的木質結構,
切斷那些輸送養分的脈絡,摧毀我賴以立足的根基。每一次斧頭拔出時帶出的木屑,
都像是從我靈魂深處活生生剜掉的一塊肉!鋸子也加入了這場殘忍的合唱。
巨大的、帶著猙獰鋸齒的鐵片被兩人合力拉動,
發出刺耳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滋啦——滋啦——”聲。
這聲音緩慢地、持續地切割著我的軀干,像一把鈍刀在反復鋸磨著神經末梢。每一次拉動,
鋸齒都深深啃噬進我的木質深處,貪婪地吞噬著構成我身體的一切。
巨大的震動沿著樹干瘋狂傳導,震得我殘存的感知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