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血那天,他正陪白月光做產檢。陸銘的手機推送照片里,
他護著孕肚的手曾為我暖過腳踝。確診晚期胃癌的消息被我刪了。三個月里,我教她插花,
為她挑嬰兒床。“蘇小姐審美真好。”她摸著孕肚看我。陸銘生日派對我吐著血布置會場,
白月光突然倒地誣陷是我推的。“別演了!”陸銘扯著我撞向桌角,“她若出事要你償命!
”賓客們屏息看著血紅從婚紗緩緩暈開。
“真可惜……原想穿這件和你拍最后紀念照的……”我死后第五天,
他收到定時寄出的第一張生日卡片:“陸銘,今年圣誕樹下有禮物哦。”他瘋了一樣跑回家,
看到樹下蜷縮著永遠29歲的我——和999張他錯過的告白卡。
______指尖下的觸摸屏微涼,醫生那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聲音,
正隔著小小的玻璃窗穿透消毒水味凝滯的空氣,砸進耳膜深處:“……晚期胃癌,
伴隨多發性轉移病灶。這種情況,三年存活率是個體差異極大的數據,但積極治療,
爭取延長生存時間、提高……”后面的話語模糊了,像是隔著一層厚重渾濁的污水嗡嗡作響。
醫學術語——“腺癌”、“浸潤”、“腹腔轉移”……——還在腦海里不依不饒地循環往復。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把肺里、喉管里那些無形的粘稠和冰冷都擠壓出去。太用力了,
喉嚨深處猝然涌上一股濃郁的腥甜,嗆得我弓起背,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
眼眶里瞬間逼滿了生理性的淚水。胃里翻攪著,刀割般的痛楚早已成了無法擺脫的背景音,
此刻卻加倍地猙獰起來。“陸太太?你還好嗎?”護士擔憂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沒事。”我用盡力氣擠出兩個字,聲音發顫。冰涼的手機被重新握住,
仿佛那是唯一真實的支撐點。屏幕上干干凈凈。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信息提醒。
只有手機自帶的壁紙上,陸銘和我依偎在大阪璀璨的櫻花樹下。他當時眉宇舒展,
手臂環過我的肩膀,很緊很緊。那點殘存的暖意,支撐著我抬起手指,
點開了屏幕角落那個熟悉的頭像——聊天背景,依舊是燦爛的櫻花樹下。指尖懸在對話框上,
微微顫抖。該告訴他什么呢?‘陸銘,我好像……快死了。’字一個個敲上去,
又一個個刪掉。太直白,太像個尋求憐憫的可憐蟲了。這念頭讓我自己都齒冷。我蘇晚,
何曾需要搖尾乞憐?‘在忙嗎?剛拿到報告,結果……有點不太好。’ 再刪掉。不好?
輕飄飄得可笑。難道要等他抽空回一句‘多喝熱水’?心口那尖銳的疼痛又席卷上來,
伴隨著惡心。我靠在冰冷的金屬椅背上,閉上眼。告訴他做什么?一起倒數著日子?
用我的病痛,在他日益繁忙的日程里強求片刻關注,像分食殘羹冷炙的乞丐?那份僅存的,
支撐了我數年的驕傲,不允許。手指最終堅定地劃上去,點下了刪除鍵。
診斷報告的電子圖像一閃而沒,灰飛煙滅。好了,只有我和死神知道了。
這秘密沉重得能讓我肩膀塌陷,卻也帶來一種殘忍的輕松。我扶著墻,慢慢站了起來,
走向外面的光亮。醫院的長廊永遠充斥著一種疲于奔命的忙碌氣息,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絕對。高跟鞋踩在光潔得過分的地面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每一步都牽扯著胃里那頑固的隱痛。地下停車場的陰冷和渾濁的汽油味撲面而來時,
我本能地裹緊了身上的羊絨開衫。光線灰蒙模糊,
一根根粗大的水泥柱分割出大片的陰影區域。我的車位在較深的位置。走近時,
看到前面那輛熟悉的黑色賓利歐陸GT——限量版的啞光漆,
陸銘去年生日時得意洋洋的開回來的“新寵”。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后又失笑,
他怎么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里?大約是醫院停車場空曠容易停車,
別人碰巧開了同款車進來罷了。但這份冷靜的判斷,在那個側影闖入視線的瞬間便徹底粉碎。
隔著兩輛車的空隙,駕駛座的門開著。那個高大挺拔、肩線平闊的、我熟悉到骨髓里的背影,
正站在副駕駛門外,微微傾身。他擋住了副駕駛上坐著的女人,
我只能看到他那只骨節分明、曾無數次在我畏寒時將我的腳踝牢牢捂進懷里暖著的手,
此刻正溫柔小心地替副駕駛座上的人拉過安全帶,然后俯下身,細心地、穩妥地幫她扣上。
時間像是被凍結的糖漿,黏稠得可怕,每一秒的滴落都無比緩慢。那動作流暢而溫柔,
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慎重。他扣好卡扣,手卻沒有立刻收回,
反而輕輕落在……副駕駛座位上那隆起的小腹上。我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
瞬間傳來尖銳的刺痛,尖銳到蓋過了胃部的攪動。“今天辛苦你了,小薇。
”陸銘的聲音低沉溫和,帶著一種我幾乎陌生的松弛感,清晰地刺破灰暗的空氣。
“感覺怎么樣?小家伙沒鬧你吧?”一個帶著明顯撒嬌意味的嬌柔女聲響起,
清甜如同某種精致而廉價的糖霜:“還好啦,就是餓得很快……醫生也說一切正常呢。
多虧阿銘你陪我來,不然我一個人……”“說什么傻話。”他自然地截斷了她的話尾,
語氣輕柔地不可思議,尾音里甚至帶著笑意,“以后每次檢查都陪你。”我的腳步釘在原地。
地下車庫里冰冷的風,似乎直接從敞開的毛孔灌入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了負擔,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脆弱的肋骨。胃里的疼痛像被點燃的引線,迅速蔓延至整個胸腔,
帶著灼燒般的窒息感,死死堵住了喉嚨。那女人微微側過頭,似乎想對陸銘說什么。
那側臉線條柔和精致,皮膚透著孕期的光亮,嘴角彎起的弧度清純又帶著點羞澀。只一眼,
我腦子里就轟然炸開無數的碎片——陸銘書桌玻璃板下那張泛黃的舊合照,
他不小心翻出又迅速藏起的、寫著娟秀字跡的“時光匣”,
他偶爾深夜被某個電話驚醒后走向陽臺壓低的、溫柔到不可思議的語氣……那張臉,
幾乎就是照片里那個十六七歲少女成熟蛻變后的模樣。歲月讓她褪去青澀,
卻賦予了她另一層更動人的、帶著母性光輝的柔媚。沈薇。這個名字瞬間就鎖定了我的認知。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攫住,用力揉捏。那種瞬間的窒息感比胃里的疼痛更加尖銳。
原來那個虛無縹緲的白月光,并非遙不可及。她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活色生香,
甚至還帶著他們共同孕育的結晶。腹部那隆起的弧度,像一個巨大的諷刺符號,
嘲笑著我這幾年精心維持的婚姻,自以為是的深情,
以及剛才在診室里那點可笑而可憐的關于自尊的決定。眼前的世界微微扭曲起來,
眩暈感驟然襲來。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喉頭腥甜翻涌,我連忙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腥氣壓下去。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
我用最快的速度轉過身,踉蹌著撲向旁邊一根粗大的承重柱,
冰冷粗糙的水泥表面帶來一絲清醒。我背靠著柱子,胸口劇烈起伏,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耳畔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世界在搖晃,
唯一真實的,只剩下腹腔里那把反復切割的鈍刀,還有心口那片被冰水澆透的絕望。
陸銘低聲安撫沈薇的話語斷斷續續飄來。片刻后,賓利低沉的引擎聲在空曠的車庫里響起,
如同猛獸壓抑的咆哮。我閉上眼睛,聽著那聲音由近及遠,
最終消失在車庫出口方向的光亮里。四周重新沉入死寂,只剩下冰冷的通風系統的微弱嗡鳴。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我扶著柱子,嘗試著挪動腳步。身體像灌了鉛,
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云上。走到我的車前,掏出車鑰匙的手指顫抖得不聽使喚,
幾次都未能對準鎖孔。最終“咔噠”一聲輕響,車門解鎖。我拉開車門坐進去,
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車內狹小的空間密閉著殘余的、屬于陸銘常用的那款古龍水的淺淡尾調。
這曾經讓我感到安心、甚至帶著隱秘歸屬感的氣息,此刻卻像個無形的巴掌,
狠狠抽打著我狼狽不堪的臉。我靠在駕駛座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一次震動都拉扯著胃部脆弱的病灶。過了好一陣,咳喘才平息,我攤開手掌,
指縫里殘留著刺目的紅痕。
“蘇晚……” 我看著后視鏡里蒼白如鬼、嘴角還有殘留血絲的自己,
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破碎的笑容,像是在安慰鏡子里的陌生人,也像是警告,
“你看……這樣多好……”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在寂靜的車廂里格外刺耳。
屏幕上跳動著陸銘的名字。我深吸了一口氣,像等待某種凌遲,滑開了接聽。“喂?
” 我盡量讓聲音平穩無波,仿佛剛才在地下停車場經歷的那幾分鐘人間煉獄從未發生過。
“在哪兒?” 陸銘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是例行公事的詢問,聽不出溫度,
甚至隱約帶著一絲不耐煩,背景音里似乎有紙張翻動的聲音,
“財務剛打電話說家里那幅莫奈的水景畫的保險憑證找不到了,
我記得好像在你書房的保險柜里?”胃里的絞痛像是潛伏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動。
我緊緊按住腹部上方。“在外面處理點畫廊的事。” 我平靜地回答,目光落在車窗外,
遠處一棟商廈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播放著母嬰用品的廣告,畫面溫馨得扎眼。
“保險憑證……我記得收在二樓書房書桌最上面那個帶鎖的抽屜里,
備用鑰匙在畫室顏料柜頂層的小錫盒里。”對面沉默了兩秒,
大約是驚訝于我對那些他從不關心的瑣事竟如此熟悉。他很快略過:“知道了。
晚上我不回去吃飯,有應酬。”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頓了頓,似乎覺得太過生硬,
又敷衍地加了一句,“你早點休息,別等我。”“……好。” 喉嚨干澀得發緊,
我咽了一下,才發出這個音節。“就這樣。” 他沒有絲毫留戀地切斷了通話。
聽著手機里傳來的忙音,我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城市霓虹。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的臉,
蒼白,平靜,眼底深處卻仿佛積著一潭濃稠的、看不見底的墨。
回到那間空曠得過分、華麗也冰冷得過分的公寓,仿佛踏入一個精心構筑的冰窟。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光璀璨如星河,卻一絲溫度也透不進來。暖氣明明開得很足,
寒意卻從骨縫里一絲絲滲透出來。廚房的巖板島臺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個保溫袋。
鐘點工阿姨下午特意送來的晚餐——一盅溫著的佛跳墻,幾碟精致爽口的小菜。蓋子揭開,
熱氣裊裊升起,帶著復雜誘人的香氣。這是陸銘某個朋友新開的私房菜館主打的招牌菜,
據說是用老母雞、豬骨和各種山珍菌菇精心熬煮幾小時的高湯打底。
以往聞到這味道總會讓我食指大動。但現在,
那股濃郁得有些發膩的混合香氣涌進鼻腔的瞬間,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胃。
翻攪的劇痛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洶涌而至。我踉蹌著撲向近在咫尺的廚房水槽,
幾乎將頭埋進光滑的白瓷里,劇烈地干嘔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
胃里的東西早已被日復一日的病痛和藥物的副作用消耗殆盡,
只有灼熱的酸水和腥膻的液體被艱難地頂了上來,
帶著絕望的腥甜氣息噴濺在水槽光潔的內壁上,留下蜿蜒的、銹跡般的暗紅斑點。
喉嚨火燒火燎,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脆弱的聲帶。我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嘩嘩沖下,
企圖洗掉那刺目的痕跡和口腔里的腥咸。水流撞擊金屬的聲響在死寂的廚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扶著冰冷的池沿喘息了好一會兒,我才勉強撐起身體。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得像一張揉皺后又勉強攤開的紙,嘴唇干裂,
眼角因劇烈的嘔吐嗆出了生理性的淚水和血絲。胃里的鈍痛仍在持續,
提醒我每一次嘔吐都可能讓那點僅存的、不堪一擊的組織更加脆弱。剛才嘔出的血痕,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更紅。我疲憊地抬眼。廚房窗外,
對樓高層一戶人家的窗戶里暖黃燈光亮起,模糊地映出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旁吃飯的身影。
女人端著碗在喂孩子,男人笑著伸手揉孩子的頭發,尋常得……讓心臟都蜷縮起來。
巨大的落地鐘時針無聲地滑向十點。玄關的智能門鎖終于傳來開鎖的輕微蜂鳴。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客廳沙發上起身,
身體深處的疼痛在這一刻被某種更強烈的習慣性驅動壓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但我的腳步卻沒有絲毫遲滯,快步走向門廳旁的衣帽間。衣帽間的墻壁是整面的鏡子。
腳步聲停在門外幾秒,然后門被推開。陸銘帶著一身初冬深夜的寒意和微淡的酒氣走了進來。
他身上那件昂貴的羊絨大衣沾染了外面冰冷潮濕的氣息,頭發被風吹得稍顯凌亂。“還沒睡?
” 他一邊在玄關處換鞋,一邊隨口問道,聲音里帶著應酬后的疲倦和疏離,
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還沒。” 我站在衣帽間門口,
臉上已經習慣性地掛上了那個練習過無數次的笑容,唇角微微揚起,眉眼溫順。
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胃里的鈍痛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銳痛取代,像有針在扎。我走上前,
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去接他脫下的、猶帶涼意的大衣。動作間,
指尖因胃部的痙攣而難以抑制地輕顫了一下,好在藏在了沉甸甸的面料之下。就在此時,
他口袋里的手機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一條信息通知迅速滑過屏幕頂端:【市中心婦幼醫院:沈薇女士您好,
您今日于本院所做的孕12周常規檢查,綜合項目報告已生成。
胎兒目前發育……】后面的字跡被屏幕熄滅前的一角陰影吞沒。
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劈落在眼前。衣帽間柔和的頂光落在我伸出的手臂上,肌膚冰涼一片。
陸銘似乎毫無察覺,利落地將大衣脫下遞給我,動作流暢沒有絲毫停頓,
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物品交接。他松開手,轉身徑直走向客廳,
扯了扯束縛的領帶:“累了。倒杯蜂蜜水給我。”“……好。” 喉嚨仿佛被棉花堵住,
發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我抱著那件還殘留著他體溫和衣料香的大衣,
手指在昂貴的面料上無意識地收緊,冰冷的手機硌著掌心。衣帽間鏡子里映出我的背影,
僵硬得像一尊失去牽線的木偶。走進他的書房前,我停住腳步。巨大的紅木書桌一塵不染,
所有物品擺放都如同精密儀器,帶著陸銘特有的嚴苛秩序感。唯獨書桌右上角,
孤零零地立著一個灰撲撲的、與整個空間格格不入的硬殼紙盒。
那個被他珍而重之稱為“時光匣”的舊物。里面有高中時期泛黃的校運會獎狀,
印著卡通圖案的廉價塑料發夾,邊角磨損的筆記本……每一件,都與另一個人有關。
我的目光落在紙盒邊沿那一小截暴露在外的、天藍色信箋的折角上,
那不同于他平日里簽文件的龍飛鳳舞,是一手娟秀柔婉、我從未在別處見過的女孩子的字跡。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胃里那沉寂了一小會兒的病灶像被再次激活,
尖銳地跳動了一下,痛得我眼前發黑,背心瞬間沁出薄薄一層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前傾,
慌忙扶住了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穩住。書桌上那個屬于他和沈薇的“時光匣”,
像一個丑陋的傷疤,無聲地揭示著我婚姻里早已存在的巨大空洞。
我支撐著門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才壓制下那股翻騰的惡心感和眩暈。
廚房的燈光慘白冰冷,照著灶臺上那盅早已涼透的、浮著冷油花的佛跳墻。倒水,溫杯,
加入琥珀色的蜂蜜,動作機械而麻木。水流劃過杯壁的聲音,成了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動態。
端著微溫的杯子穿過空曠的走廊。客廳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而冰冷的夜景。
陸銘閉著眼仰靠在意大利真皮沙發里,眉宇間帶著濃重的倦色和若有若無的煩郁。
我把蜂蜜水輕輕放在他面前的矮幾上。細微的聲響讓他睜開眼。他的目光掠過那杯水,
卻并未聚焦在我身上,
濃密的睫毛下眼神短暫地銳利又疲憊地掃過我蒼白的臉:“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 語氣像是例行公事的詢問,又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淡漠和不耐,
似乎是嫌這點微恙打擾了他疲憊后所需的片刻清靜。“畫廊新上的幾幅抽象畫布光要調,
盯著看了大半天,可能有點用眼過度。” 我垂著眼,聲音平得像不起波瀾的湖面。
他沒再追問,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閉上了眼,
仿佛所有精力都已耗盡。我退后一步,
目光落在自己剛剛放下的杯子邊緣——那里還殘留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濕痕。
胃里又是一陣猛烈的抽搐,銳痛讓呼吸都窒住。我強迫自己轉身,
一步步走回那個只屬于我的客房。門在身后關上,落下沉重的“咔噠”聲,
隔絕了外面那個華麗而冰冷的世界。幾乎是跌靠在門板上的瞬間,
壓抑了整晚的咳嗽如同決堤般爆發出來。我死死捂住嘴,
試圖將胸腔里翻涌的腥甜氣流堵回去,卻徒勞無功。
劇烈的震動讓本就脆弱不堪的腹腔翻江倒海,像是要被生生撕裂開來。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
身體失去支撐般往下滑。我掙扎著撲向冰冷的浴室瓷磚地面,
膝蓋重重砸下的痛楚被更大的痛淹沒。水龍頭被慌亂中擰開,冷水嘩啦啦地沖刷著。
水流聲中混雜著我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嘔吐。這一次,水槽里清晰的腥紅,
在慘白的光線下刺目得令人心驚。好不容易止住了劇咳和嘔吐,我全身脫力,
疲憊到極點地蜷縮在冰涼的地磚上。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
胃里的絞痛卻帶著灼燒的溫度,像一冷一熱的兩把刀子凌遲著身體。
視線落在水槽里那蜿蜒暈開的、尚未被完全沖散的暗紅血絲上,粘稠得如同骯臟的油彩。
剩下的時間……三個月?五個月?一百多天……或者更短?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席卷了全身,
連抬手指的力氣都仿佛被抽干。但在這片虛無的盡頭,一個冰冷而決絕的念頭,
像黑暗中唯一固執跳動的火星,頑強地浮現、凝固。這僅存的時間里,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哪怕要親手為這段可笑的婚姻釘上最華麗的棺蓋,也要把最后一顆虛偽的釘子,
敲進他自己的骨頭里。第二天是個蒼白而灰暗的周末。鉛云低垂,
窗外的城市輪廓在雨霧中模糊不清。陸銘一早就開車離開了,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偌大的頂層復式只剩下無孔不入的寂靜。我按亮了燈,坐在窗邊的扶手椅里,
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接起。“喂,您好?
” 沈薇的聲音聽起來溫婉悅耳,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疑惑,“哪位?”“沈小姐,
” 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溫和,帶著一絲禮貌而疏離的矜持,“我是蘇晚。
”電話那頭有幾秒鐘的沉默,細微的電流聲似乎都被放大了。然后是她略帶吃驚,
立刻又強自鎮定下來的回應:“啊……陸太太?您好……請問有什么事嗎?”“冒昧打擾,
” 我微微側過頭,望著窗外雨絲斜織的天空,“聽陸銘提起過沈小姐品味不俗。
最近有朋友托我推薦一名室內設計師,為新生兒做整體空間規劃。
不知沈小姐現在是否方便接這類設計委托?” 我把請求說得像是公事公辦,
語氣里聽不出任何個人情緒。聽筒里的呼吸聲明顯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絲猶豫和驚訝。
她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開場。“新生兒……設計?”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是的,
” 我肯定道,“朋友家境殷實,預算不是問題,
唯一的要求是真正懂藝術、有品味的設計師。我想,作為未來的母親,
你對兒童空間的舒適感和美學結合,應該有更直觀的理解?當然,酬勞方面可以談。
” 這段話清晰明確,既拋出了誘餌(預算、品味),
又恰到好處地觸動了她的核心身份——準媽媽。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最終,
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和確認閃過她的聲音:“這樣啊……陸太太您過譽了。
我現在確實在做獨立設計,時間上……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巧妙地給自己留了臺階。
“那太好了,” 我的聲音平穩無波,“如果沈小姐方便,我們碰個面詳談如何?
”約見的地點是市中心一家以私密性和格調著稱的高檔藝術沙龍——霽月軒。
地點自然是我選的。選在一個我熟悉而她不熟悉的領域,對我有利。
沈薇穿著一件寬松的米白色羊絨連衣裙走進來時,孕肚已經十分明顯,
但體態依舊保持得很好,步伐間帶著一種被精心呵護的圓潤柔美。她化了淡妝,眉眼溫婉,
看向我的目光帶著明顯的探究和一絲隱藏得很好的、與生俱來般的優越感。“沈小姐,請坐。
” 我替她拉開椅子,指尖碰到冰冷的柚木椅背,立刻縮回。服務生奉上熱茶,
雅致的白瓷茶杯口溢出裊裊茶煙。“陸太太客氣了,” 沈薇微微頷首,姿態優雅地落座,
目光掠過四周雅致的環境,眼底閃過一絲滿意的亮光,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意,
“沒想到您會親自聯系我。是為您哪位朋友的孩子設計呢?” 她態度禮貌,
話里卻不動聲色地拋出一個試探。“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一直想要個女兒。” 我端起茶杯,
指尖感受著瓷壁傳來的灼熱溫度,輕抿一口,目光平靜地掠過她隆起的小腹,
“快七個月了吧?聽說懷孕后期會很辛苦。沈小姐看起來很從容。”提到孩子,
她眼底明顯柔和了幾分,臉上煥發出母性的光彩,下意識地撫上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