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三年了。天像一口倒扣在秦川大地上的生鐵鍋,鍋底燒得通紅,滾燙。日頭毒辣辣懸著,
曬得黃土地皮一層層翻卷起來,龜裂出無數深不見底的口子,像垂死巨獸干涸的喉嚨。
風卷著滾燙的土腥氣,刀子般刮過人臉,
刮過那些枯槁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卻還死死釘在田埂上的身影。田是早就廢了的田。麥子?
那是夢里才有的稀罕物。連往年最賤命、最耐旱的糜子桿子,如今也只剩下些焦黑的茬子,
戳在死寂的裂土里,像燒過的香。可官府的鞭子,卻比這毒日頭還要狠上十分。“糧!糧呢?
朝廷的賦稅,天塌下來也得交!”里正王老財那破鑼嗓子又在村道上嚎開了,尖利刺耳,
帶著一股子狐假虎威的油腥味兒。他腆著個肥肚腩,
身后跟著幾個歪戴帽子、斜挎腰刀的衙役,手里那根浸了油的熟牛皮鞭子,
“啪”地一聲脆響,抽在路邊一個蜷縮著的老婦人背上。老婦人一聲不吭,像塊朽木,
只是身子猛地一抽,抖落一層浮土。她懷里死死抱著個空癟癟的粗布袋子。“看什么看?
再看把你們眼珠子摳出來當泡踩!
”一個滿臉橫肉的衙役朝著圍攏過來、眼神木然的村民吼罵,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告訴你們,縣尊大人發了話,限期三日!三日之內,按人頭,一粒糧食也不能少!敢抗命?
”他嘿嘿冷笑兩聲,露出滿口黃牙,下巴朝村口方向一努,“喏,榜樣在那兒掛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無形的鉤子扯著,又痛又木地投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上,
懸著三根粗麻繩。繩下,吊著三顆人頭。血早就流干了,糊在干枯發黑的皮膚上,
結成了深褐色的硬痂。頭發蓬亂,沾滿了塵土和草屑。眼睛還半睜著,
空洞地望著這片被他們用命去爭、卻最終沒能爭出活路的焦渴土地。脖頸斷口處參差不齊,
是鈍刀反復砍剁留下的猙獰印記。蒼蠅嗡嗡地繞著飛,
貪婪地叮在那些凝固的血污和暴露的筋肉上。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血腥、腐敗和烈日暴曬下尸體特有甜膩的惡臭,頑固地彌漫在村口,
鉆進每個人的鼻孔,也釘在每個人的心上。死寂。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風穿過老槐樹稀疏枯枝的嗚咽,還有衙役鞭子偶爾抽在土墻上沉悶的回響。我爹,
陳老蔫,就蹲在村中那盤廢棄了不知多少年的青石磨盤上。
磨盤邊沿被歲月和無數雙手磨得溜光水滑。他佝僂著背,
像一截被雷劈過、卻硬撐著不肯倒下的老樹根。
粗糙黧黑的手指捏著一桿磨得發亮的銅嘴旱煙鍋,
煙鍋里塞著點干枯的、帶著土腥氣的碎葉子。他“吧嗒、吧嗒”地吸著,
煙鍋里的火頭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張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一種被苦難磨礪得太久而近乎麻木的平靜。煙氣辛辣,嗆得我喉嚨發癢,
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聲。爹沒看我,渾濁的眼睛盯著磨盤底下幾根枯黃的草莖,
仿佛那里面藏著活命的玄機。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像是從磨盤底下擠出來的:“……咳……再忍忍,娃。”他用力吸了一口煙,
那一點微弱的紅光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再忍忍……等朝廷的賑災糧……下來……興許……就有活路了……”這話,
他說了快一年了。從去年秋天,說到今年夏天。村里的老人,
一個接一個悄無聲息地“睡”過去,再也沒醒來。朝廷的糧?
那玩意兒只在縣太爺貼出的、蓋著大紅官印的告示上見過。我喉嚨里堵著硬塊,想說點什么,
嘴唇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音。說什么呢?說那三顆人頭?說王老財和衙役的鞭子?
說這三年我們是怎么啃樹皮、挖觀音土,看著親人的肚子一天天鼓脹、然后痛苦地死去?
說這“忍”字,早就把我們骨頭縫里的最后一點血性都磨沒了?爹依舊沉默地抽著他的旱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背似乎又佝僂了幾分,像一座被壓得快要垮塌的山梁。夜,
像一口巨大的墨缸,把整個陳家坳扣在了里面。沒有一絲風,悶熱得喘不過氣。
破敗的土坯房里,一絲光亮也無。我和爹躺在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席,硌得骨頭生疼。
肚子里火燒火燎的,餓得前胸貼后背,連翻個身的力氣都快沒了。黑暗濃稠得化不開。
爹那邊,連旱煙鍋“吧嗒”的聲音也停了很久。他大概睡著了?或者只是在黑暗中睜著眼,
像這三年里的每一個夜晚一樣,無聲地熬著?就在這時——“哐當!”一聲巨響,
如同平地炸雷,狠狠砸碎了死寂!我家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板門,
被人從外面一腳踹得四分五裂!碎木屑和嗆人的塵土猛地撲進屋里。“拿人!”“點燈!
快點燈!”“一個都別放跑!通匪的逆賊九族!
”粗暴的吼叫聲、雜亂的腳步聲、鐵鏈碰撞的嘩啦聲,瞬間塞滿了狹小的屋子。
刺鼻的火把油煙味混合著汗臭和皮革味,嗆得人直咳嗽。幾支火把猛地伸進來,
跳躍的、刺眼的火光瞬間驅散了黑暗,也晃得我睜不開眼。光影亂舞中,
只看到一群黑壓壓的人影,穿著皂隸的號衣,提著明晃晃的腰刀,
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兇狠和麻木的表情,像一群闖進羊圈的惡狼。
為首的是個班頭模樣的漢子,滿臉橫肉,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炕上。他手里拎著一卷麻繩,
另一只手攥著一張蓋著朱紅大印的紙。“陳老蔫!還有他兒子!”班頭的聲音像破鑼,
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落,“奉縣尊大人鈞令!爾等勾結村口伏法之逆匪,圖謀不軌,
抗糧造反!乃逆賊九族!給我綁了!”“官爺!冤枉啊官爺!”爹猛地從炕上彈起來,
聲音嘶啞凄厲,帶著絕望的顫抖,“小老兒一輩子本分種地,連村口都沒出過幾回,
哪認識什么逆匪啊!冤枉啊!”“放屁!”班頭一腳踹在爹的胸口,爹悶哼一聲,
像一口破麻袋般摔回土炕上,撞得炕沿咚咚響。“鐵證如山!還敢狡辯?那三個砍頭的,
就是你們一伙!縣尊大人明察秋毫,早就訪查清楚了!你們就是他們的同伙,九族之內!
拿下!”不由分說,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撲上來。
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繩索瞬間勒緊了我的胳膊,粗糙的麻繩深深嵌進皮肉里,火辣辣地疼。
爹那邊更是被粗暴地拖下炕,像拖一條死狗。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掙扎起來輕飄飄的,
反而招來更兇狠的拳腳。“爹!”我嘶喊著,想撲過去,卻被身后的衙役死死按住,
動彈不得。“娃……我的娃……”爹的聲音微弱下去,帶著血沫的嗆咳。火光下,
我看見他嘴角滲出一縷暗紅。“帶走!”班頭大手一揮,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仿佛拖走的不過是兩捆礙眼的柴禾。我被粗暴地推搡著,踉踉蹌蹌地跌出家門。
冰冷的夜風灌進單薄的破衣爛衫,激得我渾身一哆嗦。回頭望去,那扇被踹爛的門洞,
像一個咧開的、嘲笑的黑口。火光在屋里亂晃,映著滿地狼藉。鄰居家的門縫里,
似乎有驚恐的眼睛在閃爍,又瞬間消失。整個陳家坳,死寂得如同墳墓,
只有衙役們粗重的喘息和鐵鏈拖地的嘩啦聲。爹被兩個衙役架著,頭耷拉著,
花白的頭發在夜風里飄。他那桿從不離身的旱煙鍋,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
孤零零地躺在門檻邊的塵土里,銅嘴反射著一點幽冷的火光。我的心,
沉得像是墜進了村后那口早就枯透了的深井里,一直沉,沉到無底的寒冰中去。
通往縣城的路,在漆黑的夜里像一條通往地獄的灰白帶子。腳鐐沉重,每走一步,
粗糙的鐵環都狠狠摩擦著腳踝早已磨破的皮肉,鉆心的疼。手腕被麻繩反綁在身后,
勒得血脈不通,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押解的衙役一路罵罵咧咧,嫌路遠,
嫌我們走得慢。鞭子時不時帶著風聲抽下來,落在背上、腿上,留下火辣辣的烙印。
爹走得尤其艱難,他年紀大了,又挨了打,幾乎是被衙役拖著前行。
我能聽到他粗重壓抑的喘息,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鞭子落下,
他的身體都會劇烈地抽搐一下,卻連悶哼都發不出來。“快點!磨蹭什么!
趕著去投胎也得按點!”滿臉橫肉的衙役又在咆哮,唾沫星子濺到我后頸上,冰涼又惡心。
我咬著牙,舌尖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眼睛死死盯著腳下模糊的路面,不敢看爹佝僂的背影。
那背影在慘淡的星光下,小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不知走了多久,
天邊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時,土黃色的縣城城墻終于出現在視野里。那墻很高,
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墓。城門口黑洞洞的,像怪獸張開的嘴。幾個守城兵丁抱著長槍,
懶洋洋地靠在門洞邊,對眼前押解的死囚隊伍視若無睹。進了城,氣氛陡然變得更加壓抑。
青石板路凹凸不平,積著污濁的泥水。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緊閉著門板,
只有少數幾家掛著慘白的燈籠,在晨風中無力地搖晃。偶爾有早起的行人,
看到我們這一行帶著鐵鏈鐐銬的囚犯,立刻像見了瘟神般,驚恐地縮回門里,
或者遠遠地躲開,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麻木的疏離。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腐爛垃圾、劣質煤煙和人畜糞便的怪味。
我們被徑直押往城西的法場。那是一片開闊的黃土空地,
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個粗大、顏色深褐的木樁——行刑樁。樁子頂端和周圍的地面上,
大片大片深褐色、幾乎發黑的血跡層層疊疊,滲透進泥土里,散發出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腥氣。
幾只肥碩的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著,貪婪地嗅著死亡的味道。空地周圍,
已經稀稀拉拉圍了一些人。大多是些穿著破爛、面黃肌瘦的閑漢或乞丐,眼神空洞,
仿佛只是來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也有幾個衣著稍好的,臉上帶著一種獵奇的興奮。
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嗡嗡低語,像一群蒼蠅在聚集。我和爹被粗暴地推搡到法場中央,
按跪在那根浸透血污的木樁前。冰冷的、帶著濃厚血腥氣的泥土貼著膝蓋,
那股濃烈的死亡氣息直沖腦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爹跪在我旁邊,身體抖得厲害,
不知是冷,還是怕。他花白的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監斬官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干瘦老頭,穿著青色官袍,坐在一張臨時搬來的桌子后面,
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縣太爺還沒來,他便是這里的主宰。他放下茶杯,眼皮也不抬,
尖著嗓子開始念手中的文書,
聲音平板得像在念賬簿:“……查有陳家坳刁民陳老蔫、陳栓柱父子,
勾結逆匪張二狗、王麻子、李鐵頭(即村口伏法之三匪),圖謀不軌,聚眾抗糧,意圖造反,
罪大惡極,實屬十惡不赦!依《大周律》,謀逆者,斬立決!九族之內,連坐!今驗明正身,
押赴法場,即刻處決!以儆效尤!”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我的耳朵里,
釘進我的骨頭里。謀逆?造反?九族連坐?我們父子倆,
連同村里多少連那三個死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就要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
死在這浸滿無辜者鮮血的屠場上?爹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最后一點絕望的光,
他嘶啞地朝著監斬官的方向喊:“青天大老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我們種地的……只想要口飯吃……沒造反啊……”“大膽!”監斬官一拍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