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體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動,映出殿頂繁復的藻井彩畫,扭曲變形。
殿內龍涎香的濃郁氣味沉甸甸壓在胸口,混著一種更深的、來自骨髓的寒意。
皇帝的笑聲突兀地響起,干澀刺耳,像鈍刀刮過朽木,“蘇卿,此乃西域新貢的葡萄美酒,
清冽甘甜,獨此一杯,特賜予愛卿?!睖啙岬难劬υ谒沙诘难燮は麻W著毒蛇般的光,
緊緊釘在我身上?!俺迹x陛下隆恩?!蔽业穆曇羝椒€,指尖卻一片冰涼。習慣性地,
意識深處發出無聲的呼喚——掃描毒物成分,評估生存點數消耗方案。
這是烙印在靈魂里的本能,是無數次瀕死時刻的唯一稻草。然而,這一次,
意識沉入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虛無。沒有熟悉的、帶著金屬質感的提示音,沒有冰冷的選項框,
沒有那個無處不在的、令人厭煩又絕對依賴的“系統”。它消失了。
徹底、干凈、不留一絲痕跡。系統跑路了,卻沒有通知我。這個認知,
比杯中那抹不詳的暗紫色更令人窒息。最后一個世界,再無重啟的機會。心臟猛地一縮,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一股尖銳的、純粹的恐慌瞬間擊穿了所有冷靜的壁壘,
沿著脊柱急速攀升,在頭顱里炸開一片空白。金碧輝煌的宮殿驟然褪色,扭曲成模糊的色塊,
唯有皇帝那張帶著惡意笑容的臉,在視野中心無比清晰?!皭矍??”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
透出不耐與懷疑的陰冷,“莫非…嫌棄朕的賞賜?”那杯酒,
被一只枯瘦、布滿老人斑的手推得更近,杯沿幾乎要貼上我的嘴唇。
刺鼻的酒氣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撲面而來。時間在窒息般的寂靜里被無限拉長,
每一個心跳都沉重如鼓槌砸在胸腔。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的背脊,黏膩冰冷。死局。
絕對的死局。沒有系統,沒有點數,沒有豁免權。這杯酒,就是終點。
就在那冰涼的杯沿觸碰到唇瓣的剎那,一絲微弱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流,極其突兀地,
從意識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悄然泛起。如同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微弱卻真實。是它!
一次性的瞬時痛覺屏蔽!某個任務世界結束時,
系統作為“優秀表現獎勵”隨手丟給我的小玩意兒,像施舍給乞丐的一枚銅板,
當時只覺得雞肋可笑,此刻卻成了沉沒深淵前唯一能抓住的朽木!意識瞬間凝聚,
近乎本能地狠狠攫住那點微光,將它點燃。一股溫和卻異常強大的暖流瞬間席卷全身,
仿佛一層無形的、絕對堅韌的膜,將內在與外界徹底隔絕。
外界的一切感知——恐懼、寒冷、皇帝的威壓——驟然模糊、遠去,
被推到一層堅韌透明的壁壘之外。內在,唯余一片絕對的、近乎真空的平靜。
杯中的液體滑入咽喉,意料之中,沒有任何味道,沒有任何灼燒。
那屏蔽層完美地履行了職責,將所有可能撕裂身體的痛苦擋在外面。
我的肢體依舊忠實地執行著大腦的命令,微微躬身,
臉上甚至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一絲被美酒所動的、帶著感激的沉醉表情,“陛下厚賜,
臣…銘感五內?!被实蹨啙岬难劬o緊盯著我的臉,如同禿鷲審視瀕死的獵物,
試圖從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肌肉抽動里捕捉到毒發的征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緩慢爬行。一秒,兩秒…十秒…我穩穩地站著,呼吸平穩,
臉色如常?;实垩壑械暮V定和殘忍逐漸被一絲驚疑取代,那驚疑很快又化為更深的陰鷙。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揮了揮手,帶著明顯的不快和未解的狐疑,
“嗯…愛卿退下吧?!薄俺?,告退?!蔽掖瓜卵酆煟藨B恭謹,后退三步,轉身。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平穩得沒有一絲顫抖。背后那道充滿算計和惡意的目光,
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后頸。直到厚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攏,
將那份令人作嘔的龍涎香氣和帝王的威壓隔絕在內,隔絕了那可能瞬間將我撕碎的危機,
我才真正意識到,腳下的路,只剩下了前方無盡的黑暗與嶙峋的亂石。沒有系統,沒有提示,
沒有存檔點。從此刻起,每一口呼吸,都將是真實的代價。蘇府的書房,沉靜如古井。
窗外無月,濃墨般的夜色吞噬了一切聲響??諝饫飶浡虾盟蔁熌牡艢庀?,
混合著陳舊書卷特有的、沉淀了時光的微塵氣味。燭火在精致的琉璃燈罩內安靜燃燒,
將我的身影拉長,投在身后滿墻的紫檀書架上,書架上層層疊疊,
擠滿了這個世界的典籍——經史子集、律法條文、地方志、甚至一些生僻的農工水利雜書。
每一本都曾被系統強迫灌輸的“知識”所覆蓋,如今系統消失,
它們卻成了這具身體唯一能真正抓住的、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根基。
我坐在寬大的紫檀書案后,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案面。意識深處,
那片死寂的虛無依舊盤踞著,像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黑洞。
過去依賴的“掃描”、“分析”、“推演”功能徹底消失,只剩下我自己,
以及這具身體里殘留的、屬于原主“蘇清硯”的微弱記憶碎片——一個寒門出身,
憑借幾分才學和鉆營,在詭譎朝堂中艱難爬到五品位置,最終成為皇帝試毒替死鬼的倒霉蛋。
記憶凌亂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布滿水汽的毛玻璃,
只能勉強拼湊出幾個關鍵人物的面孔和朝堂大致的派系輪廓。微弱的暖流在體內流轉,
那是屏蔽痛覺后遺留的最后一絲余溫。我緩緩抬起手,指尖在燭火上方懸停。
火焰舔舐著空氣,帶來灼熱的氣息。我猛地將指尖探入跳動的橘黃焰心。灼痛!
尖銳、清晰、毫無緩沖地刺入神經!我瞬間抽回手。指尖一片通紅,
火辣辣的痛感頑固地殘留著,證明著那層絕對的保護殼已然徹底消逝。
方才在殿中那隔絕一切的真空屏障,如同一個短暫的幻夢?,F在,夢醒了。
真實世界的觸感、溫度、痛楚,帶著粗糲的質感,重新包裹了我。這痛楚,
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腳踏實地的真實感。我低頭看著微微發紅的指尖,
再抬眼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那黑暗不再僅僅是夜色,更是前路的象征——沒有指引,
沒有退路,每一步都可能踩空,墜入萬丈深淵。“蘇清硯…”我低聲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
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這個名字,這副軀殼,以及這滿屋子的書,
是我僅有的武器和盾牌。那屏蔽痛覺的“恩賜”,終究只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未來的所有痛楚,無論來自刀劍還是人心,都只能由這副血肉之軀,用自己的意志去硬抗。
活下去。僅僅是活下去,在這座吃人的權力森林里,便已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戰爭。寒門出身,
五品微職,皇帝的棄子…每一樣都是致命的枷鎖。蘇清硯記憶中那些零碎的片段,
如同散落的拼圖:吏部張侍郎貪婪的嘴臉,戶部王尚書深不可測的眼神,
還有那位端坐于百官之首、門生故舊遍天下的首輔大人崔元庭…他看似溫和的笑容背后,
是能將任何擋路者碾為齏粉的龐大根系。蘇清硯能爬到五品,
似乎就與崔氏一派某個旁支子弟的“賞識”有著若有若無的聯系。我閉上眼,
強迫自己將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按時間、人物、事件重新梳理,
剝離掉原主卑微的恐懼和諂媚,只留下冰冷客觀的關聯。權柄如同參天巨樹,崔氏是主干,
盤踞中樞;依附其上的張、王等世家是粗壯的枝干,
掌控著六部實權;更外圍則是攀附的藤蔓,如蘇清硯之流,隨時可被舍棄。
而那位看似昏聵、實則疑心深重的老皇帝,則是這棵巨樹頭頂懸著的、隨時可能劈落的雷霆。
他需要樹替他遮風擋雨,卻也時刻提防著樹根過于深扎,威脅到自己的龍椅。他今日的毒酒,
或許并非單純針對“蘇清硯”這個個體,更像是對某個派系的一次試探,一次警告,
或者…一次清除?思路漸漸清晰。一個被皇帝親自“賜酒”而未死之人,
一個本應無聲無息消失的棄子,若再次出現在朝堂之上,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變數,
一個投向平靜湖面的巨石。我的“生”,
就是對某些人精心構建的“死局”最直接的嘲諷和挑釁。危險必然接踵而至。然而,
危險之中,往往也裹挾著轉機?;实勰俏唇獾暮?,就是可以利用的縫隙。
崔氏派系內部的傾軋,張、王之間的齟齬,
那些被巨樹陰影遮蔽、心懷怨懟的寒門官員…這些,都是可以撬動的支點。
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第一步,必須活下去,
并且讓某些人看到我的“利用價值”。第二步,需要一雙眼睛,
一雙能穿透層層帷幕、看到暗流涌動的眼睛。蘇清硯的記憶里,閃過一個名字:宋平。
一個同樣出身寒微,因性情耿直得罪了張侍郎,被貶為府中最低等書吏的年輕人。耿直,
意味著未被完全同化;被貶,意味著懷才不遇,心有怨懟;書吏的身份,
則意味著他能接觸到大量看似不起眼、實則可能至關重要的往來文書抄本。這樣的人,
如同一塊未經打磨的璞玉,在特定的時機,或許能折射出意想不到的光芒?!皝砣?。
”我的聲音不高,在寂靜的書房里卻異常清晰。門外侍立的貼身長隨蘇安立刻應聲而入,
垂手肅立。他是蘇清硯從老家帶來的家仆之子,沉默寡言,
眼神里透著鄉下人特有的樸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蛟S是目前唯一勉強可用之人。
“去吏部檔房,”我吩咐道,目光落在跳動的燭火上,“找一個叫宋平的書吏。尋個由頭,
請他過府一敘。就說…本官有些積年的舊檔,需人整理?!薄笆牵蠣?。
”蘇安沒有多問一個字,躬身退了出去,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回廊深處。書房重歸寂靜。
我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深夜的冷風猛地灌入,帶著初冬的凜冽,
吹散了室內的暖意,也吹得燭火劇烈搖曳,光影在書架上瘋狂舞動。
遠處皇城的輪廓在濃重的夜色里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寒意穿透單薄的官袍,
皮膚上激起細小的顆粒。指尖被燭火灼傷的痛感依舊清晰。痛楚,是活著的證明。
這寒冷的夜風,是真實世界的呼吸。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棋盤已經鋪開,落子無悔。沒有存檔,沒有讀檔,
每一步都通向不可知的未來。---初冬的寒風卷過御街,裹挾著細碎的沙塵,
抽打著行人的臉頰。朱雀門外,黑壓壓的人群沉默地跪伏著,如同被霜雪打蔫的麥田。
數百名青衫士子,頭戴方巾,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已跪了整整三日。為首一人,
身形單薄如風中蘆葦,面色慘白,嘴唇干裂,眼中卻燃燒著近乎絕望的火焰。
他高舉著一卷血跡斑斑的白布,上書八個觸目驚心的墨字:“科場不公,寒門無路!
”那字跡力透紙背,帶著泣血的控訴。周圍,執戟的金吾衛士兵面無表情,如同冰冷的鐵塑,
將這片沉默的悲憤與威嚴的宮墻隔開。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壓抑著無聲的驚雷。
我坐在四抬青呢官轎中,轎簾掀起一角,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片跪伏的青衫。
轎子平穩地穿過宮門甬道,兩側是高聳的朱紅宮墻,將外界的喧囂與悲憤隔絕,
只留下轎夫腳步落地的單調回響和轎廂輕微的搖晃。
金鑾殿的飛檐斗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逐漸清晰。今日大朝,氣氛詭譎。丹陛之上,
老皇帝半闔著眼,似睡非睡,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龍袍袖口。殿內,百官肅立,
呼吸都放得極輕??諝饫飶浡环N山雨欲來的沉悶。吏部尚書張維,
一個面團臉、細眼睛的胖子,正抑揚頓挫地陳述著今科春闈的“盛況”與“清平”,
唾沫星子在透過高窗的慘淡光線下飛舞?!啊菹率ッ鳡T照,今科取士,
盡顯我朝文教昌??!所錄三百貢士,皆飽學鴻儒,德行端方,實乃社稷之福,蒼生之幸!
至于朱雀門外些許狂悖之徒,定是名落孫山,心有不甘,受人蠱惑,
妄圖以卑劣手段擾亂視聽,誹謗朝廷!臣請陛下下旨,嚴懲此等刁頑,以儆效尤!以正國法!
”他聲音洪亮,義正詞嚴,肥胖的身軀隨著話語微微起伏,像一座移動的肉山,
散發出不容置疑的權威?!皬埳袝搜圆钜?!”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凝滯的空氣,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我手持玉笏,
自文官班列中出列一步,目光平視前方,并未特意去看張維瞬間陰沉下來的胖臉。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愕、探究、鄙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一個五品小官,竟敢在此時此地,直斥吏部天官?“哦?”丹陛上,
皇帝渾濁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一條縫隙,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落在我身上,
“蘇愛卿…有何高見?”那聲音拖得有些長,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玩味。顯然,
我那日“飲毒未死”的異狀,在他心中已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俺疾桓彝愿咭?。
”我微微躬身,姿態恭謹,聲音依舊平穩清晰,“臣只是以為,朱雀門外跪請之士子,
所求者,不過‘公道’二字。寒窗十載,千里赴考,一朝落第,心有戚戚,實屬人之常情。
若其申訴有據,朝廷置之不理,恐寒天下士子之心,損陛下仁德圣明。若其確屬無理取鬧,
誹謗朝廷,再行嚴懲,方能令其心服口服,令天下人信服。張尚書未審其情,未查其據,
便以‘刁頑’、‘蠱惑’論處,急于彈壓,豈非…欲蓋彌彰?”最后四個字,我說得極輕,
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向要害?!澳悖 睆埦S的胖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細小的眼睛瞪圓,手指顫抖地指著我,“蘇清硯!你…你休得血口噴人!本官一心為國,
秉公辦事!你…你區區五品,竟敢在朝堂之上,污蔑上官!陛下!陛下明鑒啊!
”他轉向御座,聲音帶著夸張的悲憤,幾乎要跪倒哭訴?!氨菹拢蔽覠o視張維的咆哮,
目光轉向御座,語氣越發沉靜,“臣斗膽,請陛下允準,由三法司會同翰林院,
徹查今科春闈所有試卷、謄錄、彌封流程,并傳訊相關考官、書吏、謄錄手。清者自清,
濁者自濁。唯有徹查,方能平息物議,彰顯朝廷取士之公!若臣有妄言,甘領欺君之罪!
”話語擲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死寂。絕對的死寂。
無數目光在我和張維之間來回逡巡,如同無形的絲線,繃緊到了極致。
張維肥胖的身軀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皇帝半闔的眼睛徹底睜開,渾濁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我臉上停留了足有數息之久,
那目光似乎要穿透皮肉,看到內里的真實意圖。他枯槁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殿內所有人的心弦上。“嗯…”皇帝終于開口,
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蘇愛卿所言…倒也不無道理。
取士之道,貴乎至公。若真有弊情,損的是朝廷的體面,朕的顏面?!彼D了頓,
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張維,又掠過一直垂手肅立、仿佛置身事外的首輔崔元庭,“崔卿。
”“老臣在?!贝拊ド锨耙徊?,須發皆白,面容清癯,一派沉穩氣象?!按耸拢?/p>
就由你總攝?!被实鄣穆曇袈牪怀鱿才爸滩俊⒋罄硭隆⒍疾煸喝?,
會同翰林院掌院學士,詳查今科春闈。朱雀門外請愿士子…為首者,帶進來,朕要親問。
其余人等,暫且遣散歸家,聽候發落?!彼麥啙岬哪抗庾詈舐湓谖疑砩?,
帶著一種深沉的審視,“蘇清硯,你既敢言,便也入三司會審之列,協理此案。
望你…好自為之。”“臣,領旨謝恩!”我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及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
寒意順著額骨沁入,卻壓不住心頭燃起的那一小簇火焰。第一步,成了。
退朝的鐘磬聲在空曠的殿宇間回蕩。我隨著人流步出金鑾殿,冬日的陽光慘白無力,
照在殿前巨大的廣場上,也照在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官員臉上。張維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鼻子里發出一聲極重的冷哼,那雙細小的眼睛里,怨毒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
死死剜了我一眼。那目光冰冷刺骨,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我沒有側目,
只是平靜地整理了一下官袍的袖口,步履沉穩地走下長長的漢白玉階。階下,
宋平垂手肅立在一旁的角落里,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吏員青衫,身形瘦削。他遠遠望見我,
眼中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亮光,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又強自忍住。
我目不斜視地走過,只在與他錯身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宋平的身體猛地一震,
隨即迅速低下頭,將所有的激動都掩藏起來,快步消失在散朝的人流中。
我知道他帶來了什么。昨夜蘇安悄然遞進書房的那一小卷薄紙,上面的墨跡猶新。
那是宋平利用書吏身份,在浩如煙海的積年舊檔中翻檢出的一份謄錄手名錄。其中幾個名字,
與張維的某個遠房侄兒,以及戶部王尚書府上一個管事的兒子,
有著千絲萬縷的、刻意被掩蓋的關聯。而這幾人,恰恰在今科春闈中擔任了關鍵的謄錄之職!
謄錄,是彌封閱卷制度中看似最不起眼、實則能決定生死的環節——筆跡的工整與否,
甚至一個字的謄寫差錯,都可能讓一份錦繡文章黯然失色,也能讓一份平庸之作蒙混過關。
這條線索,如同黑暗迷宮中的第一縷微光。它指向的,絕不僅僅是幾個謄錄手的小動作。
其背后,是張維、甚至可能牽涉更深人物編織的、一張龐大的利益之網。網中捕獲的,
是無數寒門士子本應光明的仕途。接下來的日子,三法司簽押房成了風暴的中心。
空氣里彌漫著墨臭、汗味和一種無形的緊張。
堆積如山的試卷卷宗散發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主審的刑部侍郎李大人,是崔元庭的門生,
行事刻板,但極重官聲,對舞弊深惡痛絕。大理寺少卿周大人則圓滑得多,眼神飄忽。
都察院派來的王御史,一張瘦長臉,眼神銳利如鷹隼,他是寒門出身,靠軍功才搏得此位,
對舞弊案似乎格外關注。調查在巨大的阻力下艱難推進。關鍵證人要么語焉不詳,
要么突然“暴病身亡”。試卷庫房曾于深夜“走水”,所幸發現及時,
只燒毀了外圍幾間堆放舊物的倉房。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匿名彈劾我“構陷大臣”、“沽名釣譽”的奏章雪片般飛向通政司。
張維一系的官員在朝會上冷嘲熱諷,處處掣肘?!疤K大人,這謄錄手名錄…怕是不足為憑吧?
”刑部李侍郎皺著眉,翻看著宋平暗中遞來的那份謄錄手名錄,
指著上面幾個模糊不清的關聯,“僅憑這些捕風捉影的遠房親戚關系,
就想定堂堂吏部天官的罪?未免太過兒戲?!薄袄畲笕搜灾欣?。
”大理寺周少卿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眼皮都不抬,“查案,講究的是人證物證確鑿。
如今證人要么死了,要么裝聾作啞。至于物證…謄錄的朱卷與士子原墨卷核對,雖有筆誤,
但皆屬尋常,并無刻意篡改的明顯痕跡啊。僅憑幾處筆誤就斷定舞弊?那歷屆科考,
豈非人人皆可喊冤?蘇大人,查案心急不得,更忌…攀誣上官,自毀前程啊?!彼Z重心長,
話里的威脅卻昭然若揭。王御史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著我,似乎在審視,
在判斷。我放下手中一份核對過的卷宗,紙張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袄畲笕?,周大人,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掃過他們,“名錄不足為憑,筆誤不足為證。那么,若這些筆誤,
并非無意,而是精準地出現在關鍵之處呢?若這些謄錄手,本身學識有限,
卻偏偏能精準地‘誤寫’掉某些足以點題的警策之句,
或是‘誤添’上幾處足以令考官皺眉的錯字呢?”我拿起兩份卷宗,一份是謄錄的朱卷,
一份是封存的墨卷副本,“諸位請看,甲字叁拾柒號卷,原卷此處引《尚書》‘克明俊德’,
謄錄朱卷卻寫成了‘克明峻德’,一字之差,文意全非,考官批語‘用典粗疏’。
再看丙字貳佰零肆號卷,原卷‘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朱卷竟謄為‘君為貴,
社稷次之,民為輕’!考官批語‘狂悖無稽’!如此‘巧合’,遍布今科落卷之中,
尤其集中在幾位才名頗盛的寒門士子卷上!這,難道也是尋常筆誤?
”李侍郎和周少卿的臉色都變了,湊過來仔細翻看。王御史眼中精光一閃,
猛地站起身:“豈有此理!此非筆誤,實乃誅心!此等行徑,形同篡改圣賢之言,
斷送士子前程!當嚴查!”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在簽押房內回蕩?!安??如何查?
”周少卿恢復了圓滑,攤手道,“謄錄手名錄上那些人,一問三不知,
要么就是前幾日已請辭離京,不知所蹤。死無對證啊?!薄八罒o對證?”我輕輕重復了一句,
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未必。操控謄錄手,篡改試卷,所為何來?
無非是讓某些人的卷子能順利取中,讓某些人的卷子黯然落榜。那么,誰因此得利?
誰因此受損?受損者,朱雀門外跪請的寒門士子是也。得利者…”我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