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喜歡詩?”手指輕輕拂過《題都城南莊》殘卷那暗沉卷起的邊緣,
許辰能觸到歲月磨礪出的毛糙顆粒感。修復室里特有的氣味縈繞不散,
那是陳年舊紙、特制漿糊與幽微墨香混合的沉靜氣息。日光燈管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光線均勻地鋪在寬大的工作臺上,將這張承載了太多時光重量的薄紙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眼前這塊需要揭裱的命紙上。它像一層陳年的皮膚,
緊緊覆蓋著底下那首著名的詩篇。沾濕的毛筆尖小心翼翼地點上去,水跡緩慢而謹慎地洇開。
他全神貫注,用極細的鑷子尖,尋找著那層命紙與底紙之間幾乎不存在的脆弱縫隙。
指尖穩(wěn)定得如同磐石,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帶著朝圣般的虔誠。汗水沿著他鬢角悄然滑落,
在寂靜無聲的房間里,幾乎能聽見汗珠砸落在工作臺墊布上的細微聲響。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明確的刻度。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忽略的突起,
終于被鑷子尖端捕捉到。他心下一動,屏息凝神,更輕柔地施加力量。
隨著命紙被極其緩慢地掀起一小角,底下被覆蓋的墨字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秘密,
終于得見一絲天光—— “去年今日此門中……”熟悉的詩句,帶著被掩埋的幽微墨光,
無聲地浮現在眼前。然而許辰的目光卻猛地一跳,凝固在那被揭起命紙的下方。
一點極其微小的、干枯蜷曲的粉色,突兀地嵌在泛黃的古紙肌理之中。 那不是墨跡,
也不是紙的纖維。它那么小,又那么突兀,像一個凝固了千年的嘆息,
一個被時光遺忘的、不合時宜的注腳。心,毫無預兆地狠狠一撞,撞得胸口生疼。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恐慌,猛地收回鑷子,指尖微微發(fā)顫。
那一點褪色干枯的粉,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瞬間擊碎了修復室里所有精確、冰冷、屬于時間的秩序。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 七年前,南城。空氣里永遠浮動著一種粘稠的、屬于南方初夏的悶熱,
混雜著校園香樟樹過于濃郁的青氣,還有永遠也寫不完的試卷油墨味道。
許辰猛地合上面前攤開的數學練習冊,那動作帶著點發(fā)泄的意味。一道復雜的三角函數題,
像一張嘲弄的臉,盤踞在書頁上。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滑向右側。
同桌蘇晚正伏案疾書。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玻璃,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躍,
投下兩彎細密柔軟的陰影,隨著她書寫的節(jié)奏輕輕顫動。她的筆尖在演算紙上劃過,
發(fā)出沙沙的細響,清晰得如同心跳。一縷不聽話的頭發(fā)從她松松挽起的發(fā)辮中溜出來,
垂在白皙的頸側,隨著她輕微的呼吸,若有似無地拂動著。許辰的喉結動了動,
莫名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干。他慌忙移開視線,手指卻像有自己的意志,
悄悄翻開那本厚厚的數學課本的硬質藍色封面。扉頁上,密密麻麻、深深淺淺,
全是一個名字,一個被他用各種字體、不同力道,一遍又一遍寫下的名字——蘇晚。
有些筆畫刻得極深,幾乎要穿透紙背,透出一種笨拙的執(zhí)著。許辰第一次注意到蘇晚,
不是因為她清麗的側臉,而是她課本扉頁上那幅小小的、用藍色圓珠筆勾勒的桃花簡筆畫。
線條稚拙,卻透著一種倔強的生命力。彼時,窗外春寒料峭,離真正的花期尚早。
他們的“都城南莊”,是城郊一片廢棄果園里幸存的幾株老桃樹。一次物理競賽失利,
許辰沮喪逃課,漫無目的走到城郊,卻撞見同樣溜出來透氣的蘇晚。她坐在虬結的樹根上,
捧著一本泛黃的舊詩集,輕聲念著:“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陽光穿過稀疏的枝椏,在她微垂的睫毛上跳躍,
細小的絨毛都鍍上了金邊。那一刻,幾朵早開的、怯生生的桃花,在她身后的枝頭灼灼,
仿佛是她念出的詩句具象化。許辰的心,像被那花瓣輕輕拂過,留下了一道永恒的癢痕。
“你也喜歡詩?”蘇晚抬頭,眼神清澈,帶著一絲被抓包的赧然。“嗯…這首,
《題都城南莊》。”許辰笨拙地回應,心跳如鼓。那片桃林,成了他們共享的秘密基地。
分享半塊蛋糕,爭論一道函數題的解法,蘇晚總會在不經意間提到詩詞,
尤其是那首“人面桃花”。許辰不懂,只覺得她念詩時,聲音格外好聽,
像林間清泉“又在發(fā)什么呆?許辰同學?” 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絲調侃的笑意,
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許辰嚇得手一抖,猛地合上書頁,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臉頰瞬間滾燙。他抬頭,撞進蘇晚含著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細碎的陽光,
此刻正微微彎起,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沒……沒發(fā)呆!”許辰的聲音有些發(fā)緊,
眼神閃躲著,不敢再看她,“就是……這道題太難了。”“哪道?我看看。
”蘇晚自然地湊過來,淡淡的、類似某種清新皂角的干凈氣息瞬間包圍了他。
她的手指點在許辰攤開的練習冊上,指尖圓潤干凈,“喏,這里,輔助線畫錯了方向。
還有這里,公式代錯了。” 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篤定的清晰。許辰的耳朵更燙了,
只感覺她靠近的那半邊身體都有些僵硬。他胡亂地應著,心思卻全不在題目上。“笨。
”蘇晚輕輕吐出這個字,尾音微微上揚,聽不出多少責備,倒像是帶著點無奈的親昵。
她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起來,筆跡流暢又帶著點女孩子特有的娟秀。“看仔細點,
下次別在同一個坑里摔兩次。”她側過頭看他,陽光恰好落在她挺翹的鼻尖上,
那笑容晃得許辰有些眼暈。窗外毫無預兆地響起一聲悶雷,鉛灰色的云層迅速堆積,
天色驟然暗了下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
瞬間織成一片迷蒙的水幕。放學鈴聲尖銳地響起,人群涌動的嘈雜聲浪瞬間蓋過了雨聲。
許辰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書包,沖到教學樓門口時,只見屋檐下擠滿了沒帶傘的學生。
雨簾密集得讓人窒息,地面很快積起渾濁的水洼。他正躊躇著是否要冒雨沖出去,
一把素凈的格子傘突然穩(wěn)穩(wěn)地撐開在他頭頂。“一起走吧。
”蘇晚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她個子不高,傘面很大,卻努力地舉高,
幾乎完全傾向了許辰淋濕了大半的右肩。“傘……傘歪了。”許辰有些局促地提醒,
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碎發(fā)往下滴。“沒有啊,你看錯了。”蘇晚面不改色地回答,
目光直視著前方濕漉漉的路面。她的左肩很快被斜飄的雨水打濕,
單薄的校服布料貼在皮膚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痕。許辰心頭一緊,悄悄伸出手指,
想將傘柄往她那邊推一推。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金屬傘骨,蘇晚的手腕卻微微用力,
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又將傘穩(wěn)穩(wěn)地推回了原位。“別動,風大。”她語氣平淡,
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雨點敲打傘面的聲音密集如鼓點。兩人擠在一把傘下,
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青石板路上。空氣里是雨水混合泥土的腥氣,
還有身邊女孩發(fā)梢傳來的、若有似無的干凈皂香。
許辰能清晰地感覺到蘇晚手臂偶爾擦過自己校服袖子的微涼觸感,
每一次接觸都像微小的電流,讓他心跳失序。狹窄的空間里,
一種無聲的、粘稠的東西在悄然涌動,包裹著兩顆年輕的心。那一刻,許辰覺得,
這嘈雜的雨聲,這濕漉漉的世界,這狹窄傘下的小小天地,
就是他能想象到的、關于青春最隱秘而美好的全部。一次課間,他鼓起勇氣,
假裝不經意地在蘇晚攤開的物理筆記空白頁上,用鉛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指尖微微顫抖,
字跡歪斜。蘇晚的目光掃過,停頓了一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顫了一下,
隨即若無其事地翻過一頁,繼續(xù)演算。但許辰捕捉到了她唇角一閃而逝的、極淺的弧度。
那微小的弧度,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他胸腔里久久回蕩。
他以為那是無言的默許,是心照不宣的甜蜜。他不知道,蘇晚回到家,
在那本舊詩集的空白頁上,也悄悄畫了一朵更精致的桃花,
旁邊是三個極小的字——“小笨蛋”。--- 高考的腳步,像懸在頭頂的利劍,
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一天天逼近。那種粘稠的、屬于初夏的悸動,
被鋪天蓋地的試卷、永遠填不滿的知識點縫隙和教室里越來越濃的焦灼空氣擠壓得幾乎窒息。
每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單都像一張張冰冷的判決書,貼在教室后墻,
無聲地宣告著某種殘酷的淘汰。許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恐慌不僅源于對未知前途的茫然,更源于一種迫在眉睫的失去感。
蘇晚的名字依舊安靜地躺在他課本的扉頁,像一個隱秘的圖騰,
但那些筆畫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溫度,被習題的墨跡洇染得模糊不清。
課間的空隙被爭分奪秒的提問和背誦填滿,曾經課桌間流轉的微妙眼神和心照不宣的微笑,
都淹沒在沙沙的寫字聲和疲憊的嘆息里。偶爾,當許辰鼓起勇氣側過頭,
看到的往往是蘇晚深蹙的眉頭和眼底掩飾不住的青影,她正咬著筆桿,與一道解析幾何鏖戰(zhàn)。
那些想說出口的話,像沉重的石塊,一次次被吞咽下去,卡在喉嚨深處,磨得生疼。
高考前夜,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狂風裹挾著粗大的雨鞭,
兇狠地抽打著這座臨江小城。窗戶被吹得哐當作響,密集的雨點砸在屋頂和窗臺上,
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沖刷進混沌的深淵。許辰的焦慮與日俱增,
并非全因學業(yè)。書桌抽屜深處,躺著一封反復修改、揉皺又展平的信。信的開頭是“蘇晚”,
結尾是笨拙卻滾燙的承諾:“等我變得足夠好,
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時……”許辰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映著他蒼白而緊繃的臉。
桌上攤開的復習資料一片空白,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書桌抽屜里,那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像一個滾燙的火種,灼燒著他的指尖和神經。
信紙是特意買的,帶著淡淡的桃花暗紋。那上面寫滿了整整三頁,每一個字都反復斟酌,
揉碎了又展開,沾滿了少年人笨拙而滾燙的心意。
“再等等…等高考結束…”他一遍遍說服自己,手心冰涼。窗外的雨聲咆哮著,像某種催促,
又像某種警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一股破釜沉舟的沖動猛地攫住了他。不能再等了! 他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