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圖書館高大的拱形玻璃窗,斜斜地投下一道道光柱,
細小的塵埃在光線里無聲地漂浮、旋轉。空氣里彌漫著紙張陳舊的干燥氣味,
混合著淡淡的油墨香和若有似無的咖啡氣息。林見夏踮著腳尖,手指盡力向上伸展,
指尖繃得發白,
卻始終離最高層書架邊緣那本墨綠色硬殼封面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差了幾厘米。
那本書仿佛帶著嘲諷,穩穩地待在她夠不到的角落。她微微蹙起眉,
鼻尖沁出一點細密的汗珠,心里那點小小的倔強被這物理距離磨得有些發澀。正打算放棄,
另尋梯凳,一只骨節分明、干凈修長的手從她頭頂斜上方探出,
輕而易舉地將那本書抽了出來。林見夏下意識地回頭,視線撞進一片深沉的墨色里。
沈修遠就站在她身后一步遠的地方,身量很高,圖書館頂燈的光線被他擋去大半,
在她眼前投下一片帶著暖意的陰影。他穿著簡單的白色棉質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清晰有力的腕骨線條。那本厚重的書被他拿在手里,似乎輕若無物。“這個?”他開口,
聲音低沉,帶著一點剛剛結束專注閱讀的微啞,像羽毛輕輕搔過耳廓。
林見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失序地狂跳起來。她慌忙垂下眼,
不敢再看那雙過于深邃的眼睛,只盯著他握著書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嗯…謝謝。
”聲音細若蚊蚋,臉頰不受控制地發起燙來。她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掌心,
溫熱的觸感一掠而過。就在她低頭道謝的瞬間,腦后束起的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一甩,
柔韌的發梢不偏不倚,帶著點細微的癢意,掃過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內側。
一股極其清甜的、混合著新鮮草莓果肉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腔。那味道干凈純粹,
帶著點少女特有的鮮活氣息,和他周圍慣常充斥的昂貴香水、古龍水截然不同。
沈修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那本厚重的書穩穩落進女孩手里,沉甸甸的。
“不客氣。”他收回手,目光在她低垂的、泛著淡粉色的側臉輪廓上停留了一瞬。
她飛快地抱著書轉身走開,腳步帶著點倉促的輕盈,
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后面。他站在原地,
手腕內側似乎還殘留著那縷發絲掃過的微癢觸感,鼻尖縈繞的草莓甜香,如同一個標記,
無聲無息地烙下。他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仿佛還能觸碰到那瞬間的柔軟和溫度。
圖書館里依舊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鍵盤敲擊聲。沈修遠轉過身,
重新走向自己的座位,腳步卻比來時慢了幾分。空氣里似乎還飄浮著那縷若有似無的甜香,
像投入心湖的一顆微小石子,漾開了一圈圈不易察覺的漣漪。
***大學城邊緣的公交站牌在深秋的黃昏里顯得有些孤零零。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
被冷風卷著,貼著地面沙沙作響。林見夏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薄呢外套,
把臉往豎起的領子里埋了埋,抵御著傍晚的寒意。她看著公交車駛來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
直到一輛線條流暢、泛著沉穩金屬光澤的黑色賓利慕尚,無聲地滑到她面前,穩穩停下。
深色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溫和的中年男人的臉,是雇主家的司機王叔。“小林老師,
等久了吧?快上車,外面冷。”王叔笑容和煦,帶著長輩的關切。林見夏連忙搖頭,
臉上擠出一個禮貌的笑:“沒有,王叔,剛到一會兒。”她拉開車門,迅速鉆了進去。
車廂內溫暖如春,隔絕了外面的蕭瑟寒風,昂貴的皮革混合著淡淡的木質香氛氣息包裹上來,
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點。車內的靜謐與外界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引擎啟動時低沉有力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車子平穩地匯入車流,
窗外的街景和霓虹燈流光溢彩地倒退。
這輛過于招搖的車每周都會準時出現在這個普通的公交站接她,
每次都能引來路人不經意的側目和短暫的議論。林見夏盡量把身體往座位深處縮了縮,
試圖減少存在感,手心卻還是微微有些潮濕。***校園布告欄前,永遠不缺熱鬧。
幾張被撕開又匆匆貼上的新海報邊角翹起,在冷風里簌簌抖動。幾個學生圍在那里,
頭湊在一起,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路過的人捕捉到只言片語。“哎,
看那個林見夏……嘖嘖,真沒想到啊。”“每周五那輛賓利,準時準點,比鬧鐘還靈。
”“嘖,穿得倒是挺樸素,裝得挺像那么回事兒……”“人不可貌相嘛,傍上這種級別的,
學費生活費還用愁?”那些刻意壓低卻依舊尖銳的聲音,像細密的針,
一下下扎進林見夏的耳朵。她抱著幾本厚重的專業書,剛從圖書館出來,腳步下意識地頓住,
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
指尖卻冰涼一片。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一絲鐵銹味,
目光死死盯著地面粗糙的水泥縫隙,仿佛要把那里盯穿。
就在她感覺快要被那些目光和議論釘死在原地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隔絕了那些刺人的視線。是沈修遠。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有看布告欄一眼,只是側身站著,
像一堵沉默的墻。他自然地伸出手,從她微微發抖、快要抱不住書的雙臂間,
接過了那摞沉重的書本。動作流暢而熟稔,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走吧。”他開口,
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林見夏猛地抬起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沒有探究,沒有質疑,只有一片沉靜的墨色,像夜色下的深海。他微微偏頭,
示意她跟上。那些議論聲詭異地低了下去,帶著探尋和某種了然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
林見夏只覺得臉上更燙,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和委屈在胸腔里橫沖直撞。她幾乎是逃也似的,
低著頭,緊緊跟在他身側半步之后的位置,快步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身上干凈的皂角氣息和圖書館里沾染的書卷氣混合著,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兩人沉默地穿過教學樓旁那條安靜的林蔭道。初冬的風掠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嗚的聲響。
腳下干枯的落葉被踩碎,發出細碎而清晰的脆響。沈修遠一直沉默著,
直到走到一處僻靜的琴房樓轉角,他才停下腳步。這里遠離主路,只有風聲掠過空曠的樓道。
他轉過身,將那摞書遞還給她。林見夏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冰冷的書脊,
他卻沒有立刻松手。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圖書館初遇時的平靜,
也不再是剛才布告欄前的沉默屏障,里面翻涌著一種壓抑的、令人心悸的東西,
像風暴來臨前墨色的海面。“林見夏。”他叫她的名字,聲音比這初冬的風還要冷上幾分。
林見夏的心驟然縮緊,捏著書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指節泛白。她預感到他要問什么。
“那輛車……”他頓了頓,似乎每一個字都從齒間艱難地擠出,
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他們說的那些話……是真的?”他的目光銳利得像解剖刀,
試圖從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里找到答案。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很大,箍得她生疼,
那疼痛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的清醒。四周靜得可怕,
只有風在樓宇間穿梭的低嘯。林見夏猛地抬起頭,
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痛苦風暴的眼睛。
所有的委屈、難堪、被流言刺傷的痛楚,還有心底那份深埋的、永遠無法企及的自卑,
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化作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是!”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聲音尖利得刺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尾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用盡全身力氣,
猛地甩開了他箍得死緊的手腕。白皙的皮膚上瞬間浮起一圈清晰的紅痕。“就是包養!
”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對方,
也扎向自己,“怎么?沈大少爺也信了那些閑話,要來管我的閑事?
還是覺得……”她嘴角扯出一個極盡嘲諷的弧度,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荒蕪,
“覺得我臟了你的眼?”沈修遠像是被狠狠摑了一掌,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
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他眼中翻涌的風暴凝固了,碎裂成難以置信的茫然和痛楚,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考究、氣質雍容的中年女人從停在不遠處的另一輛低調奢華的黑色轎車里走了下來。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冰冷,如同某種宣判的前奏。
她徑直走到兩人面前,目光銳利地掃過林見夏那張蒼白倔強卻難掩狼狽的臉,
最后落在自己兒子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上。沈母從精致的鱷魚皮手包里,
動作優雅而冷漠地抽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支票。她沒有看林見夏,
眼神像在看一件待價而沽又急需處理的物品,語氣平靜無波,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林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修遠的世界,不是你該踏足的地方。
這張支票,足夠解決你和你家里的困難。拿了它,離他遠點。記住你的身份。
”她將那張薄薄的紙片遞到林見夏面前。支票上那一長串零,在冬日下午慘淡的日光下,
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林見夏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串天文數字上,每一個零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心上。她感覺不到風,感覺不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
周圍的一切都褪去了顏色和聲音,只剩下沈修遠慘白如紙的臉,
和他母親那居高臨下、不帶一絲溫度的目光。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涼得沒有一絲活氣。
她接過了那張支票。紙張的邊緣刮過指腹,帶著一種銳利的、幾乎要割破皮膚的錯覺。然后,
她轉向沈修遠。他依舊僵在原地,眼里的痛楚和碎裂如此清晰,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
映照出她此刻支離破碎的靈魂。“聽到了嗎,沈修遠?”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像暴風雪來臨前死寂的冰原,“我們兩清了。”她捏著那張價值五十萬的支票,
挺直了單薄的脊背,一步一步,從那對母子身邊走過。高跟鞋的聲音敲打著冰冷的地面,
也敲打在她自己早已麻木的心上。每一步,
所有小心翼翼的悸動、圖書館里那縷草莓香氣的余溫、以及此刻被徹底碾碎的微末希望之上。
她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那背影在初冬的冷風里,像一株被驟然折斷的蘆葦,
帶著一種孤絕的、走向徹底荒蕪的決絕。沈修遠站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他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感覺心底某個地方,也隨著那身影一同死去了,
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灌滿冷風的空洞。母親在他身邊說著什么,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世界只剩下刺耳的白噪音。***四年時光,足以讓青澀褪盡,讓傷痕結痂,
也足以讓一座城市煥然一新。市中心頂層的旋轉餐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得如同星海倒懸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味、紅酒醇香和食物的氣息。畢業多年的同學聚會,
早已不復當年的純粹,多了幾分社會浸染后的客套與試探。
林見夏穿著那套洗得有些發白、袖口甚至微微起球的舊西裝套裙,
安靜地坐在角落不起眼的單人沙發上。這身行頭與周圍光鮮亮麗的環境格格不入。
她手里捧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蘇打水,冰塊融化,杯壁凝結著一層細密的水珠。她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極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目光只偶爾掠過落地窗外那片遙遠的燈火。一道艷麗的紅色身影,像一團灼人的火焰,
挽著沈修遠的手臂,搖曳生姿地穿過人群,徑直來到林見夏面前。周薇薇,
當年校園里的風云人物,如今依舊光彩照人,一身當季高定紅裙勾勒出姣好的身材,
精致的妝容無懈可擊,看向林見夏的眼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勝利者的挑釁。“喲,
這不是我們林大才女嗎?”周薇薇的聲音又甜又脆,帶著夸張的笑意,
輕易地蓋過了周圍的低語,“這么多年沒見,怎么……”她故意拖長了調子,
挑剔的目光上下掃視著林見夏那身舊衣服,如同打量一件過時的殘次品,
“還穿著當年的‘戰袍’呢?嘖嘖,看來當年沈阿姨給的‘遣散費’,
也沒能讓你日子好過多少嘛?”刻薄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
瞬間扎破了聚會表面那層虛假的和氣。周圍幾道目光立刻聚焦過來,
帶著探究、好奇或幸災樂禍。林見夏握著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緊,冰涼的杯壁刺激著掌心。
她抬起頭,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神卻異常平靜,
像一片不起波瀾的死水。她沒有看周薇薇,目光直接越過了她,落在她身旁那個男人身上。
沈修遠就站在那里。四年時光將他身上的少年氣徹底打磨殆盡,
沉淀出一種冷峻而疏離的成熟。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一絲不茍。
他手里端著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塊在杯底輕輕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他面無表情,
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古井,波瀾不驚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甚至當周薇薇刻薄的話語落下時,他握著酒杯的手指都沒有動一下,
只是喉結極其細微地滾動了一下,將杯沿湊近薄唇,淺淺抿了一口。那動作優雅而克制,
卻像一把冰冷的鈍刀,無聲地凌遲著林見夏殘存的最后一點自尊。就在這時,
周薇薇“哎呀”一聲驚呼,手肘“不經意”地一抬,滿滿一杯如血般暗紅的酒液,
瞬間潑灑而出,盡數傾倒在林見夏那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色西裝外套上!
刺目的酒紅色污漬如同丑陋的傷疤,迅速在廉價的布料上暈染開來,
冰冷黏膩的液體瞬間浸透衣料,緊緊貼著她的皮膚。空氣瞬間凝固了。
周圍的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小小的角落。林見夏的身體猛地一顫,
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
低頭看著胸前那片迅速擴大的、刺目的污漬,指尖冰涼。狼狽和難堪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她淹沒。周薇薇捂著嘴,故作驚訝,眼底卻滿是得逞的笑意:“啊!真對不起啊見夏!
你看我這笨手笨腳的!這……這衣服還能洗掉嗎?要不……”她拖長了調子,
目光掃過林見夏蒼白的臉,“我賠你件新的?反正這舊的,也該扔了,你說是不是?
”每一句話,都像裹著糖霜的毒藥。林見夏死死咬著下唇內側,口腔里彌漫開淡淡的血腥味。
她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來維持搖搖欲墜的理智。她沒有去看周薇薇那張寫滿惡意的臉,
也沒有去看周圍那些或同情或看戲的目光。她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始終沉默的男人。沈修遠依舊站在原地,身姿挺拔,
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他手里那杯酒還剩下一半,冰塊已經融化了大半。他微微垂著眼瞼,
看著杯中晃動的液體,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握著酒杯的手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起一片突兀的青白色。他仰頭,
將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碎裂又重組,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最終,那深潭般的眼眸里只剩下更深的冷漠和一片沉寂的虛無。他依舊沒有看她,
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一件被弄臟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舊物。
林見夏眼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在那片死寂的冰冷中,徹底熄滅了。
心口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是鋪天蓋地的麻木。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
從旁邊侍應生手中的托盤里拿過一疊干凈的紙巾,沒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擦拭著胸前那片刺目的污漬。紙巾很快被染紅、揉爛,
但那污漬頑固地烙印在廉價的布料上,如同她洗刷不掉的過去和此刻深入骨髓的羞辱。
餐廳里悠揚的爵士樂還在繼續,人們的談笑聲也重新響起,
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從未發生。只有角落里的林見夏,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影子,
固執地擦拭著那片永遠無法擦凈的污跡。***一周后。
林見夏所在的“啟明設計”小公司氣氛凝重。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午休時間,茶水間里只剩下咖啡機運作的低鳴。“聽說了嗎?收購案定了!
”同事小李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和興奮。“真的假的?哪家啊?”“喏,
”小李朝窗外馬路對面那棟高聳入云、通體玻璃幕墻反射著冷光的摩天大樓努努嘴,
“就那家,‘盛遠資本’!真正的行業巨鱷!”“我的天!沈修遠?那個華爾街回來的傳奇?
聽說年輕得嚇人,手段狠得可怕!”“可不是嘛!這下好了,大樹底下好乘涼!咱這小破廟,
算是一步登天了!”“新老板今天下午就來正式接收!各部門都接到通知了,嚴陣以待呢!
”“林見夏,”同事小王突然用手肘碰了碰一直沉默著攪拌咖啡的林見夏,
“你不是A大畢業的嗎?沈總也是你們那屆的吧?認識嗎?有沒有什么內部消息?
”林見夏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猛地一顫,滾燙的液體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
灼痛感讓她瞬間回神。她猛地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盛遠資本……沈修遠……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瞬間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
冰涼的指尖死死扣著溫熱的杯壁。“不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不是一個系的。”她匆匆將幾乎沒喝的咖啡倒進水槽,水流沖刷著白色的骨瓷杯壁,
發出嘩嘩的聲響。“我先去整理資料了。”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快步離開了茶水間。
回到自己逼仄的格子間,林見夏跌坐在椅子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窗外,
對面“盛遠資本”那棟摩天大樓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銳利的光芒,
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巨人,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冷冷地俯瞰著她們這棟低矮陳舊的老樓。
下午三點,整層樓安靜得落針可聞。前臺甜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通過內線電話清晰地傳遍每個角落:“沈總到了。”沉重的玻璃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沈修遠在一眾西裝革履的高管簇擁下走了進來。他走在最前方,步伐沉穩有力,
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節奏上。深灰色定制西裝勾勒出完美的身形線條,白襯衫的領口挺括,
一絲不茍。他面容冷峻,眉宇間是久居上位者的疏離和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銳利如鷹隼,
淡淡掃過整個辦公區。整個辦公區瞬間鴉雀無聲,只剩下空調出風口細微的氣流聲。
所有員工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地追隨著那個絕對的中心。
林見夏坐在角落的格子間里,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她死死低著頭,
恨不得把自己縮進電腦屏幕后面,只露出一小片光潔的額頭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幾乎要沖破喉嚨。她不敢抬頭,
只能死死盯著鍵盤上幾個模糊的字母,祈禱著那道冰冷銳利的目光不要掃向這個角落。然而,
那道視線似乎無所不在,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
她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所在的區域停留了一瞬,極其短暫,卻如同實質的冰錐,
瞬間刺穿了她所有的偽裝。高管們簇擁著新老板走向里面的會議室。
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漸行漸遠。林見夏緊繃的身體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般,微微垮塌下來,
后背一片冰涼濕黏。她悄悄抬起頭,
及捕捉到那個消失在會議室磨砂玻璃門后的、高大挺拔、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背影輪廓。
那扇門隔絕了內外,也隔絕了她與他之間,那早已深如天塹的距離。
***沈修遠坐在寬大冰冷的真皮辦公椅里,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匍匐在腳下的壯闊景象。
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堆疊著厚厚的“啟明設計”員工檔案。
他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支昂貴的鋼筆,筆尖懸在一份文件的上方,久久未落。
助理恭敬地站在一旁匯報:“沈總,這是啟明設計所有員工的詳細背景資料。按您的指示,
點篩查了核心設計組和……”沈修遠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證件照片。
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在眼前快速掠過,如同浮光掠影。
直到——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藍底證件照突兀地撞入眼簾。照片上的女孩扎著簡單的馬尾,
素面朝天,眉眼清秀依舊,只是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
多了幾分生活磋磨后的沉靜和不易察覺的疲憊。那雙眼睛看著鏡頭,目光平靜,
深處卻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和防備。林見夏。鋼筆尖懸停在那張小小的照片上方,
濃黑的墨汁仿佛被瞬間凍結。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
周圍助理平穩的匯報聲、中央空調低沉的送風聲、甚至窗外遙遠街道的喧囂,
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潮水般迅速退去。整個世界驟然收縮,只剩下那張照片,
和照片里那雙平靜卻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眼睛。無數個被刻意塵封的畫面,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不受控制地瘋狂翻涌上來——圖書館里,
她踮著腳夠書時纖細繃緊的脖頸線條,
馬尾掃過他手腕時那縷猝不及防的清甜草莓香氣……像最細微的電流,
瞬間穿透了四年的時光壁壘。布告欄前,
她被流言蜚語釘在原地時慘白的臉和倔強抿緊的唇……琴房樓下,她仰著頭,
用盡全身力氣喊出“是包養!”時,那雙破碎又決絕的眼睛,
和眼底深處那片冰冷的荒蕪……同學會上,紅酒污漬在她洗舊的西裝上洇開時,
她彎下腰沉默擦拭的、單薄得令人心顫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猝不及防的劇痛讓他呼吸猛地一窒。那痛楚尖銳而陌生,
帶著一種時隔多年依舊新鮮的、令人窒息的力道。“沈總?”助理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
小心翼翼地響起,打破了這死寂的凝滯。沈修遠猛地回神。懸停的筆尖微微一顫,
一滴濃稠飽滿的墨汁,失控地滴落在檔案頁下方空白的簽名欄里。漆黑的一點,
迅速暈染開一小片不規則的墨跡,像一個突兀的污點,正正印在林見夏的證件照下方。
他盯著那點迅速擴大的墨跡,眼神晦暗不明,
深不見底的眸底似有風暴在無聲聚集、翻騰、又被強行按捺。片刻的死寂后,
他面無表情地將那份印著墨點和林見夏照片的檔案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繼續。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
助理立刻收斂心神,繼續有條不紊地匯報著其他事項。沈修遠靠回寬大的椅背,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冰冷的鋼鐵森林,側臉線條在頂燈的光線下顯得冷硬而莫測。
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那細微的、無法抑制的冰涼顫抖,
和心底那片被那滴墨點、那張照片瞬間撕裂開來的、洶涌而混亂的旋渦。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涌動。沈修遠以雷霆之勢整合著“啟明設計”,
林見夏則在高壓下沉默地完成著分派下來的、繁重而瑣碎的設計任務。
她把自己縮成一道影子,盡量避免任何與新老板可能的接觸。直到一個加班的深夜。
整層樓只剩下她格子間的一盞燈還亮著。她揉著發酸的眼眶,準備收拾東西離開。剛站起身,
一個高大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格子間的隔斷入口處,擋住了大部分光線。
沈修遠不知何時站在那里。他沒有穿西裝外套,只穿著挺括的白襯衫,
領口的扣子解開了一顆,露出一點冷硬的鎖骨線條。他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
臉色在頂燈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疲憊,眼神卻銳利依舊,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空氣瞬間凝固。
林見夏的心臟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幾乎忘了跳動。她僵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鼠標,指尖冰涼。
“林設計師?”沈修遠開口,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卻又似乎比平時低沉了幾分,“‘新悅城’那個景觀概念方案,
是你做的初稿?”林見夏艱難地點了點頭,喉嚨發緊,幾乎發不出聲音:“……是,沈總。
”沈修遠走近一步,將文件夾放在她桌上攤開,修長的手指精準地點在方案圖紙的某一處。
“這個下沉廣場的水景循環系統,”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目光卻緊鎖著她驟然緊張起來的臉,“設計說明里提到借鑒了新加坡濱海灣的生態處理技術,
但你的結構剖面圖,”他的指尖在圖紙上輕輕劃過,“和實際的管道排布存在邏輯沖突。
這種錯誤,不應該出現在概念初稿階段。我需要一個解釋,或者,一個修正方案。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壓力。林見夏被他看得幾乎喘不過氣,
視線落在他點出的問題上,大腦一片空白。那個錯誤……她確實疏忽了,
在趕工的壓力下……“我……”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沙啞,“抱歉沈總,是我考慮不周,
我馬上……”“不必道歉。”沈修遠打斷她,聲音依舊冷淡,“我要的是解決方案。
明天中午之前,把修正后的說明和調整草圖發到我郵箱。”他收回手,目光卻并未立刻移開,
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的慌亂和窘迫,看到更深的東西。辦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調微弱的氣流聲。
林見夏低著頭,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頭頂,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
壓得她脊背僵硬。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工作審視,似乎摻雜了別的、更復雜難辨的東西,
讓她無所適從,心慌意亂。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就在林見夏感覺快要窒息時,
沈修遠終于移開了視線,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穩:“下班吧。”說完,他轉身,
步履沉穩地離開了,腳步聲在空曠的辦公區里漸行漸遠。林見夏脫力般地跌坐回椅子上,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地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和質問,
比任何繁重的工作都更讓她感到精疲力竭。她看著桌上那份攤開的方案,
沈修遠指尖點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氣息。平靜是暴風雨前虛假的饋贈。
一通深夜的陌生電話,將林見夏徹底拖入了冰冷的深淵。“林小姐,
”電話那頭的聲音經過處理,沙啞詭異,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妹妹林念念,
在‘陽光寶貝’托兒所,對吧?多可愛的小女孩,像個小天使。”林見夏瞬間如墜冰窟,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你是誰?!
你想干什么?!”“別緊張,”那聲音慢條斯理,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我們只是提醒你,認清自己的位置。沈修遠的世界,從來就不是你能染指的。
四年前你做得很好,拿了錢,走得干凈。四年后,怎么就不長記性了呢?”“念念是無辜的!
你們別碰她!”林見夏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巨大的恐懼攥緊了她的心臟。
“無辜?”對方嗤笑一聲,“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無辜?她的安全,取決于你的選擇。
林見夏,帶著你那個小累贅,立刻消失。像四年前一樣,走得干干凈凈,
永遠別再出現在沈修遠面前。否則……”那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毒蛇吐信,
“你妹妹會發生什么‘意外’,我可不敢保證。記住,你沒有第二次機會。
”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如同死亡的宣告。林見夏握著手機,
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將她吞噬。念念!她唯一的親人!她才三歲!
是誰?周薇薇?沈修遠的母親?還是他們一起?她不敢賭!她根本沒有任何籌碼去賭!
眼淚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發出崩潰的哭喊。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將她牢牢困住,無處可逃。第二天清晨,
天剛蒙蒙亮。沈修遠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驚醒。屏幕上跳動著“林見夏”的名字。
他幾乎是立刻接起,睡意全無,心底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喂?”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只有壓抑的、紊亂的呼吸聲傳來。沈修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說話。
”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沈修遠。”林見夏的聲音終于響起,
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透著一種死寂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疏離,
“我辭職。以后……別再找我了。”“什么?”沈修遠猛地坐起身,眉頭緊鎖,“林見夏,
你在說什么?發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工作……”“沒有事!”她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銳,“我就是累了!我受夠了!受夠了這里的一切!
受夠了……看到你!”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他耳膜。
“……”沈修遠握著手機,指節捏得發白,臉色陰沉得可怕。他聽得出她聲音里的不對勁,
那絕不僅僅是疲憊。“我們之間,”林見夏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空洞的、斬斷一切的決絕,“早就該在四年前就徹底結束的。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