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陰雨連綿的周一早晨。
陸芊芊坐在銀行柜臺后,指尖機械地敲打著鍵盤,眼睛卻盯著玻璃窗外的一小片天空——灰蒙蒙的云層縫隙里,偶爾透出一縷慘淡的陽光,落在人行道的水洼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斑。
"您好,請幫我辦理一下轉賬業務。"
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陸芊芊條件反射地揚起職業微笑,接過遞來的銀行卡和單據。她的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輸入賬號、金額,嘴里熟練地重復著每天要說上百遍的話:"請輸入密碼......請確認金額......請在這里簽字......"
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玻璃窗外,雨絲斜斜地打在路面上。陸芊芊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自己放在桌下的手機——鎖屏上是一張西藏納木錯的照片,湖水藍得像一塊巨大的寶石,與眼前灰暗的上海形成鮮明對比。那是她大學時偷偷保存的壁紙,三年來從未換過。
"芊芊,中午一起吃飯嗎?"
同事林莉敲了敲她的柜臺玻璃,臉上帶著八卦的笑容:"聽說你那個'未婚夫'今天要來?"
陸芊芊的笑容僵在臉上。
陳昂。
父母口中"門當戶對、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金融公司高管,上海本地人,有房有車——完美符合陸家對女婿的一切要求。自從上個月兩家人"偶然"在餐廳"偶遇"后,母親就開始頻繁提起"訂婚"這個詞。
"他不是我未婚夫。"陸芊芊低聲反駁,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工牌帶子。
林莉擠擠眼睛:"得了吧,全支行誰不知道你媽上周特意來找行長,說要給你調清閑崗位,好準備結婚?"
陸芊芊胸口一窒,仿佛有人突然往她心口壓了塊巨石。
午休時間,陸芊芊一個人躲在銀行后樓梯間,捧著便利店買來的飯團發呆。
手機震動,母親發來的消息跳出來:
"晚上和陳昂好好吃飯,他媽媽剛打電話說,下個月有個好日子。"
緊接著是陳昂的信息:
"六點在你銀行門口等,已經訂了外灘那家法餐。"
陸芊芊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許久,終于打出一行字:
"陳昂,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她有種近乎叛逆的快感,但隨即又被巨大的空虛淹沒。她知道這句話不會有任何作用——上周她也這么說過,結果第二天母親就帶著陳昂母子來銀行"偶遇"她午休。
飯團吃到一半就沒了胃口。陸芊芊摸出藏在包里的筆記本,翻開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一頁——這是她偷偷寫的小說片段,講述一個上海女孩獨自去西藏旅行的故事。
"陸芊芊!"
突然響起的呵斥聲嚇得她差點摔了筆記本。支行主管王姐站在樓梯口,眉頭緊鎖:"芊芊啊,怎么又躲在這里偷懶?前臺那么多客戶等著呢!"
"對不起,我馬上回去。"
陸芊芊慌忙合上筆記本,卻在起身時被王姐一把奪過。
"上班時間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王姐翻看著她的文字,嗤笑一聲,"難怪你媽說要給你調崗,就這工作態度,怎么在銀行待下去?"
筆記本被粗暴地塞回她手中,陸芊芊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
下午五點五十分,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陰沉。
陸芊芊慢吞吞地整理著柜臺,眼睛不時瞟向大門外——陳昂那輛銀色寶馬已經準時停在了路邊。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正靠在車邊看手機,腕表在暮色中閃著冷光。
"芊芊,別讓人家等久了。"
主管王姐"善意"地提醒道,臉上帶著揶揄的笑容。陸芊芊勉強點點頭,機械地收拾好背包,腳步沉重地走向大門。
每靠近一步,胸口的那塊巨石就沉重一分。陳昂已經看到了她,微笑著揮手——那笑容禮貌得體,卻讓她想起銀行大廳里那些假花,精致但毫無生氣。
"芊芊。"
陳昂為她拉開車門,身上古龍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混合著新車特有的皮革味,卻莫名讓她反胃。
"聽說你今天又寫那些小說了?"車子啟動后,陳昂突然開口,"我媽說,結婚后你可以繼續這個愛好,只要不影響正事。"
陸芊芊攥緊了安全帶,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
正事。
在所有人眼里,她的"正事"就是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在銀行混一份清閑工作,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好母親——這是她的人生既定軌跡。
車窗外的霓虹燈開始亮起,五彩斑斕的光影在陸芊芊臉上流轉。她突然想起大學時文學社的老師說過的話:
"芊芊,你的文字里有種被困住的靈氣。"
當時她只是笑笑,現在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到了。"
陳昂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車子停在外灘一棟高檔餐廳前,穿著制服的侍者已經上前準備開門。
陸芊芊看著富麗堂皇的餐廳大門,突然覺得呼吸困難——那扇門后等待她的不是晚餐,而是她已經被規劃好的一生。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去下洗手間。"
不等陳昂回應,她快步走向餐廳旁邊的便利店,假裝沒聽見他在身后的呼喚。
便利店的玻璃門上倒映出她蒼白的臉,和身后繁華的外灘夜景,此刻形成強烈反差。
陸芊芊盯著自己看了許久,突然笑了。
她轉身,看著不遠處正在接電話的陳昂,玻璃里那只被豢養多年的云雀,仿佛終于看到了籠子的門。
上海,深夜。
陸芊芊縮在被窩里,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微微發紅的眼眶上。
“芊芊,陳昂家世好,人也穩重,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訂婚的事就這么定了。”
母親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她胸口。她翻了個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單上的刺繡花紋——這是她十八歲生日時媽媽親手繡的,一朵小小的白玉蘭,精致又嬌貴,就像她的人生一樣,被修剪得恰到好處。
可她真的不想要這樣的“恰到好處”。
她猛地坐起身,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里面躺著一張去拉薩的機票,明天早上七點起飛。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叛逆”。
清晨五點,浦東機場。
陸芊芊拖著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安檢口前,心臟砰砰直跳。她昨晚只睡了三個小時,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可精神卻異常亢奮。她甚至沒敢告訴父母,只在餐桌上留了張字條:
“我去散心,不必擔心”
字跡潦草,像是怕自己猶豫。
登機后,她靠窗坐下,指尖輕輕抵著冰涼的舷窗。飛機起飛時,上海的晨光剛剛漫過天際線,整座城市在云層下漸漸縮小,最終變成一片模糊的光點。
她長舒一口氣,終于有種掙脫束縛的輕盈感。
拉薩,貢嘎機場。
飛機降落在拉薩貢嘎機場時,陸芊芊的指甲已經將掌心掐出了四道月牙形的紅痕。
"女士,您還好嗎?"空乘彎下腰,目光落在她攥得發白的手指上。
陸芊芊猛地松開手,像是被燙到似的。她抬頭,舷窗外高原的陽光刺得她瞇起眼——那么亮,那么鋒利,像一把金色的刀,將她二十五年來循規蹈矩的人生"唰"地劈開一道裂口。
"我沒事。"她小聲回答,聲音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干澀。
走出機艙的瞬間,高原的風裹挾著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干燥的、凜冽的,帶著某種她從未聞過的味道——像是曬干的青稞混著雪山融水的涼意,又像是經年累月的酥油燈燃燒后的沉郁。陸芊芊下意識深吸一口氣,卻被嗆得咳嗽起來,喉嚨火辣辣地疼。
"上海來的?"出租車司機瞥了眼她淺咖色的羊絨大衣和珍珠耳釘,"第一次到高原別急著活動,容易缺氧。"
陸芊芊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屏幕亮起,鎖屏上是昨晚家宴的照片——父母笑容得體地舉杯,身旁坐著西裝筆挺的陳昂,而她自己穿著藕荷色旗袍,嘴角彎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弧度。
她真的來了。
沒有父母的安排,沒有陳昂溫和卻讓她窒息的笑容,只有她自己,和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她低頭看了眼手機導航,預定的民宿在八廓街附近,距離機場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咬了咬唇,拖著行李箱走向出租車排隊區。
她其實根本沒做任何攻略,連紅景天都是臨行前在機場藥店隨便買的。
車子駛入城區,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得鮮活。湛藍的天空低垂,仿佛伸手就能碰到,遠處的雪山巍峨沉默,街邊的藏式建筑色彩濃烈,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這里的一切,都和她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民宿是一棟藏式小樓,老板是個和善的漢族阿姨。
“小姑娘,一個人?”阿姨打量著她白皙的皮膚和明顯是江南人長相的秀氣五官,有些擔憂,“高原反應有沒有?”
陸芊芊搖搖頭,其實頭已經隱隱作痛,但她不想承認。
阿姨遞給她一杯酥油茶:“喝點,能緩解。”
她接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濃郁的奶香混合著淡淡的咸味,口感厚重,不算難喝,但也絕對稱不上喜歡。
“晚上別洗澡,容易缺氧。”阿姨叮囑,“明天要是想去大昭寺,記得早起,順時針轉經。”
她點點頭,心里卻有點茫然。
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旅行”。
從小到大,她的每一次出行都是父母安排好的,住什么酒店,吃什么餐廳,甚至拍照站在哪個位置,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現在,她連明天該穿去哪兒都要自己決定。
夜幕降臨,高原的星空格外明亮。
陸芊芊趴在房間的小窗邊,望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布達拉宮輪廓,心跳慢慢平靜下來。
手機震動,是媽媽的未接來電——已經十幾個了。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撥,只是發了條消息:
“我到了,平安。”
發完,她關掉手機,把自己埋進柔軟的被褥里。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成為自己的“主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