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年誓約碎我是奈何橋上的守橋人,千年不渡只為等一人。每當他輪回轉世走過橋頭,
我就在他飲下孟婆湯前抓住他的手。他短暫清醒的瞬間,總會流著淚說“下一世再娶你”。
百世輪回,他的承諾從未改變。直到這一世,他再次踏上橋面,卻在我伸手時冷冷甩開。
“姑娘自重,”他皺眉道,“我妻子還在陽世等我。
”孟婆在旁幽幽嘆息:“他這世壽數未盡,是被生魂錯勾下來的。”我怔怔看著掌心,
千年積攢的銅銹正簌簌剝落。---2 2 奈何橋斷夢黃泉路盡頭,便是奈何橋。橋下,
忘川河水是濃稠得化不開的赤色,翻滾著,無聲地咆哮著,
蒸騰起一股混合著鐵銹與陳腐血腥的灼熱腥氣。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著無數沉浮的銅錢,
被那血水反復沖刷、侵蝕,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輪廓與光澤,
只剩下一團團模糊不清、邊緣潰爛的暗黃斑塊,像一鍋煮爛了的、骯臟的餃子皮,沉沉浮浮,
永無休止。橋面窄而陡,青黑色的石頭不知被多少雙亡魂的腳磨過,
滑得能映出上方那永遠灰蒙蒙、不透一絲天光的天穹倒影。石縫里,常年滲出冰冷的濕氣,
凝結成薄薄一層幽暗的青苔,踩上去,每一步都讓人心底發虛。橋欄低矮粗糙,
觸手是刺骨的陰寒,無數絕望的手印和掙扎的抓痕深深淺淺地刻在上面,
記錄著被遺忘的恐懼。橋的兩端,隱在翻涌不息的灰霧里,望不到盡頭,
只有那永不止息的嗚咽風聲,裹挾著無數細碎、辨不清內容的低語,從霧的深處一陣陣刮來,
鉆進耳朵,又冷又癢,直往骨頭縫里鉆。亡魂的隊伍,沉默得像一條凍僵的灰白色長蛇,
在鬼差手中銹跡斑斑的鐵鏈拖曳下,發出刺耳的“喀啦…喀啦…”聲,一步一挪地挨上橋頭。
鐵鏈拖過濕滑的橋面,不時濺起幾點幽綠的火星,瞬間又熄滅在冰冷的霧氣里。橋頭正中,
立著一口巨大的黑陶缸,缸體粗糙厚重,缸口氤氳著濃郁得化不開的白氣,
一股奇異的、混合著草藥苦澀與某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彌漫開來,
正是那傳說中能滌盡前塵的孟婆湯。孟婆佝僂著背,守在缸邊,
灰白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露出皺紋深刻如刀刻斧鑿般的臉。她的眼神渾濁,
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映不出任何亡魂的影子。一只枯瘦如雞爪的手,
握著一柄同樣陳舊的木勺,動作機械而精準,從翻滾的湯里舀起一勺,倒入一只粗陶碗中,
遞給下一個走到面前的亡魂。另一只手,卻從未停歇,五指翻飛,
撥弄著腰間懸掛的一串烏沉沉的木算盤珠。算珠碰撞,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噼啪”聲,
清脆得在這死寂的橋上顯得格外刺耳,像是在無聲地計數著每一個被抹去的過往。
“飲盡前塵,莫回頭。”她的聲音干澀平板,毫無起伏,如同枯葉在石頭上摩擦,
一遍遍重復著這亙古不變的箴言。亡魂們接過碗,動作麻木,眼神空洞。
那渾濁的湯水灌入喉嚨,他們的身體便肉眼可見地松弛、透明下去,
最后一絲屬于“生”的光彩從瞳孔深處徹底熄滅,變成一片茫然的灰白。然后,
他們便如提線木偶般,被鬼差牽引著,踏上那滑膩的青石橋面,走向霧氣的深處,
走向徹底的湮滅與未知的重塑。就在這灰暗、壓抑、只有鐵鏈聲和算盤珠響的底色里,
一點突兀的紅,固執地灼燒著。那是我。一襲不知穿了多少歲月的紅衣,紅得如同凝固的血,
又像是不肯熄滅的余燼。我站在橋頭一側,背靠著那冰冷刺骨的橋欄,
與孟婆隔著那口巨大的湯缸。千年光陰,于我不過是指間漏下的沙。
我像一個被遺忘在時光罅隙里的影子,默默注視著這永不停歇的亡魂之流。
風卷起我散落的幾縷發絲,拂過臉頰,帶來橋下血河的腥熱和冥府深處透骨的寒。我的目光,
穿透一張張茫然麻木的臉孔,穿透那翻涌的灰霧,固執地搜尋著。
指尖無意識地摳刮著橋欄上冰冷的青石,千年積攢的銅銹,早已深深嵌入我的指甲縫里,
染出一片沉甸甸的暗黃,洗不凈,也磨不掉。那是奈何橋本身的“骨血”,
是我漫長守望刻下的印記,
也是每一次觸碰后留下的、關于他的、唯一的、帶著銹蝕氣息的念想。來了。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細微悸動,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驟然涌動。灰白色的亡魂隊伍末端,
一個身影被鬼差的鐵鏈牽引著,踉蹌地踏上橋頭。是他。縱然輪回百世,改換了無數容顏,
那靈魂深處一點微弱的、獨一無二的輝光,依舊能穿透迷霧,瞬間攫住我的全部感知。
這一世,他依舊是個書生模樣,身形清瘦,一襲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沾滿了塵土,
衣襟處還洇著一大片深褐色的污跡,像干涸的血,又像河底的淤泥。
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活氣,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
掩住了那雙曾無數次映出我身影的眼眸。他的嘴唇緊緊抿著,唇線繃得僵直,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仿佛長途跋涉后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鬼差鐵鏈一抖,
發出“嘩啦”一聲脆響,將他推到孟婆面前。孟婆那渾濁的眼珠似乎抬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枯手穩穩地舀起一勺湯,傾入碗中。濃白的水汽蒸騰,模糊了他蒼白的臉。“飲盡前塵,
莫回頭。”那平板的聲音再次響起。他麻木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要去接那只粗陶碗。
碗沿粗糙,湯水在碗中微微晃蕩。就是現在!
積蓄了千年、壓縮在每一個瞬間的力量轟然爆發。像一道撕裂灰暗的紅色閃電,我一步跨出,
撞開了那幾乎凝固的空氣。冰冷的指尖帶著橋欄的寒氣,帶著指甲縫里千年積攢的銅銹氣息,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猛地探出,精準無比地、死死攥住了他那只正要接碗的手腕!
“噗——”粗陶碗脫手,墜落,砸在冰冷的青石橋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碎裂聲響。
濃白的孟婆湯潑濺開來,如同滾燙的淚,在灰暗的地面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又飛快地被陰冷的空氣吸走熱氣,只留下淡淡的藥草苦澀和那令人作嘔的甜膩,
固執地彌漫在空氣中。時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驟然拉長、凝固。他渾身劇震!
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被強行從混沌泥沼中拖拽出來的劇烈痙攣。
仿佛一股巨大的電流,順著我冰冷的手指,蠻橫地貫穿了他整個虛弱的魂體。他猛地抬起頭,
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瞳深處,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無數破碎的光影、被遺忘的容顏、塵封的聲音,如同被颶風卷起的碎片,
在他眼中瘋狂地旋轉、沖撞、試圖拼湊!“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至極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不像是聲音,
倒像是靈魂被撕裂時發出的悲鳴。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仿佛隨時會在這巨大的沖擊下潰散。汗水——或者說,
是魂體極度震蕩時逸散出的、冰冷的、帶著微光的霧氣——瞬間布滿了他蒼白的額頭。
“阿……阿月……” 他終于艱難地、破碎地,從齒縫間擠出這兩個字。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無法承受的劇痛。
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終于,無比清晰地映出了我一身刺目的紅衣,
映出了我眼中同樣翻涌如海嘯般的、跨越千年的悲慟與期盼。那目光,像一把燒紅的鈍刀,
狠狠地捅進我的心窩,在里面反復攪動。每一次輪回初醒的瞬間,
這目光都會如此刻骨地重現。他認出了我!縱使孟婆湯的遺忘之力如滔天洪水,
縱使輪回的磨盤碾碎了百世皮囊,這一刻,他的靈魂深處,依舊記得“阿月”!
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與劇痛的浪潮沖擊著我,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指甲深深掐進他冰冷的手腕,仿佛要嵌入他的魂骨。
魂的痛楚、無數次目睹他不同死狀的絕望……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水生……”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砸落在他被我死死攥住的手背上,瞬間就被他魂體的低溫蒸騰成一絲微不可察的白氣,
“這一世……你是怎么……怎么來的?” 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哽咽,
仿佛從被碾碎的心肺中硬生生擠出。我的話音未落,水生的身體猛地一僵!
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脊梁骨。他剛剛因認出我而燃起一絲微弱光芒的眼瞳,
驟然被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懼和劇痛吞噬。那光芒如同風中殘燭,瘋狂地搖曳、明滅,
幾乎在瞬間就要徹底熄滅。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劇烈佝僂下去,仿佛有一只冰冷無形的巨手,
穿透魂體,死死攥住了他跳動(或者說,曾經跳動)的心臟,用盡全力地擠壓、撕扯!
那張蒼白清秀的臉龐瞬間扭曲變形,由毫無血色的慘白,
急速轉為一種瀕死的、透著絕望的青灰。
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拉扯的艱難喘息,
每一次抽氣都帶著瀕臨碎裂的顫音。他的眼神徹底渙散了,
不再是聚焦在我臉上的悲慟與眷戀,而是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窒息感,
茫然地、死死地瞪向奈何橋外翻涌的灰霧深處,仿佛穿透了空間的阻隔,
再次回到了那個冰冷刺骨、將他生命徹底吞噬的絕望現場。
“水……”他破碎地吐出第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在粗糙的巖石上摩擦,
“好……好冷……鋪天蓋地的……冷……”他猛地打了個寒顫,魂體劇烈波動,
仿佛正被無形的冰水淹沒頭頂,
是黑的……咕嚕嚕……灌進來……又苦……又咸……”他的身體開始無意識地、劇烈地掙扎,
雙臂胡亂地揮動,像是溺水者在絕望中徒勞地抓撓著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那只被我緊緊攥住的手腕,傳來一陣陣痙攣般的抽搐。“岸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難以形容的驚愕、憤怒和一種被徹底遺棄的冰冷絕望,“好多人!
好多……好多人在看!他們在喊!在叫!聲音……聲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 他的瞳孔因恐懼而放大,死死盯著虛無,
有的在笑……有的捂著眼……有的……在拼命揮手……像趕鴨子一樣……”他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溺水般的嗆咳感:“‘救人啊!快救人啊!’……我聽見了!
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可是……” 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
充滿了比忘川河水更刺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鑿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