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下了場大雨。他攬著許念站在我墳前。許念哭得梨花帶雨。我的丈夫輕聲哄她,
“她終于走了,太好了,我們可以好好過了。”我躺在棺材里冷笑。心想:你們倆真配啊。
1再睜眼,我回到了1982年。我的丈夫還沒娶她,我還沒死,那個漂亮女知青,
還在村頭洗衣裳。而我準備成全他們。2我醒來時,頭頂是一盞老式吊燈,咯吱咯吱晃著。
床邊是木頭做的床欄,隱約還有我娘絮絮叨叨的聲音。“這孩子也是命苦,才嫁過去半年,
天天被冷臉對待……”我緩緩坐起身,一切熟悉得令人心疼。我知道這是哪一天。我重生了。
準確地說,是回到了我出嫁后第三個月。也是他第一次去鎮上,遇見許念的前一天。
我這輩子就是從這天開始徹底走歪了。我的丈夫叫林致遠。我叫周婉。
我們是父母包辦的婚姻。沒感情,他嫌我土,我嫌他冷。婚后,他總是冷眼看我,
就像我欠了他一輩子。而那個女知青——許念,嬌俏、白凈,讀過高中,講普通話,
笑起來甜得像春天里的桃子。林致遠第一次見她,就像被點了魂。之后的日子,
林致遠越來越冷,我越來越沉默。然后,我死了。這一世,我不打算再討好他。
不洗衣不做飯不低頭不忍氣吞聲。甚至,我想成全他們。早點。現在就成全。然后,
我去考學,去鎮上,去遇見那個上一世對我始終如一、最后在我墓前守了七年的江知行。
我抬手,摸了摸臉。還年輕,皮膚細膩,沒變成后來的黃臉婆。我娘看見我醒來,
忙拿水來喂我。“婉婉你可算醒了,你公公婆婆那邊都吵翻了,
說你耽誤了致遠去鎮上調貨……”我嘴角輕輕一勾。這不正好嗎?讓林致遠早點去遇見許念。
然后,我好早點放手。也好,早點遇見江知行。3我捧著碗,慢慢把粥喝完。早春的米稀薄,
摻著些肉沫,熱氣撲在臉上。我活過來了。我還能從頭來過。林致遠去鎮上調貨還沒回來。
他出門三天,說是去縣供銷社進布料。其實是順道帶貨去鎮上換點零件,
他向來會自己盤算盤算,沒把我放在計劃里。我坐在堂屋,看著墻上掛鐘一分一秒地跳。
耳邊是我娘在廚房忙碌的聲音。“你公婆嫌你不中用,可咱家也不是窮親戚啊,倒貼嫁妝,
你爹還給他弄了兩箱機修工具。”“致遠那孩子人不壞,就是冷著點,男人嘛,
臉皮都那樣……”我沒說話。這話我上一世聽了很多。直到死,我都沒把林致遠的心暖熱,
反倒看著他為另一個女人做盡柔情。現在想來,真是好笑。下午,天陰了,
村口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我起身往外看。遠遠的,那個高個男人騎著輛舊摩托,
車后綁著一麻袋布料,灰頭土臉,進村了。我知道他是誰。林致遠。
他臉上還是那副薄冷神色。嘴角抿得緊,像個天生帶刺的榆木疙瘩。
村里幾個媳婦在旁邊笑著打招呼,他點點頭,不多言。到我面前,他眼神一頓。
“怎么站外頭?”他問,聲音低啞。我笑了一下,輕聲說:“等你。”林致遠愣了一下,
隨即低頭卸布料,沒回話。一模一樣的反應。上一世我就是這樣笑著迎他,他也沒什么反應。
我沒有再開口。只是看著他那張還未沾染深情的臉。你遲早會愛別人。可這一世,
我不會再苦苦等你。吃晚飯時,林致遠和我對坐,幾口扒完飯,
說了句:“明天我去鎮里一趟,把布送到供銷社。”我點頭:“去吧。”他又看了我一眼,
像有點詫異我今天怎么不鬧了。上一世我曾勸過他別總跑鎮上,說家里有錢,
可以多放重心在家庭。他冷眼回我一句:“我掙錢也是為了你。”而如今,我什么都不說了。
他不明白的事,我不會再解釋。第二天一早,林致遠出門了。天還沒亮,雞都沒叫。
我披著衣服在門口送他,看他背影一點點消失在晨霧里。我知道,他會在鎮上遇見許念。
那個漂亮的女知青,從大城市下來的,她洗衣裳時唱歌,喜歡穿藍裙子,
說話有一股甜膩味兒。林致遠會喜歡她的。我都知道的。這一世,許念快點來,
我和林致遠好早點結束。我轉身回屋。第一件事,是打開我嫁妝里的那個小鐵皮箱,
拿出壓在最底下的那本舊教材。我要讀書。上一世,我太晚才明白,只有站起來、走出去,
才有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這一世,我不陪跑了。4林致遠又去了鎮上調貨,他走后,
家里只剩我、我父母和公婆。婆婆王淑芬是出了名的嘴碎。她一見我坐下歇氣,
那雙三角眼就會瞪過來。“你倒是輕快,飯也吃了,活兒也不做,
就等著我這把老骨頭給你擦屁股啊?”我沒有搭理王淑芬。上輩子我就是忍著公婆。忍啊忍,
到最后,忍成了個連遺像都沒人掛的早死兒媳。幾個鄰居從村頭路口走過。
她們有意無意停下腳步,沖我笑著寒暄。“婉婉啊,致遠又去鎮上啦?”“哎呀,年輕人啊,
現在城里跑得勤,可別讓人拐了去咯!”她們嘴上笑著,眼里卻全是打量和輕蔑。
我知道她們在說什么。林致遠俊,長得板正,人又有手藝。村里誰不眼紅?可惜,
我給他的嫁妝多,他娶了我。我不夠白凈,不會說話,嫁妝是厚,可人卻沒討好到他心上。
這一年來,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說不上話,也不碰我。婆家人自然看我不順眼。
村里人也笑話我守活寡。這不,飯點一到,婆婆又開始數落。“致遠回來就不好好吃飯,
不是咱飯做得不好,是你讓他心煩。”“我那兒子什么性子我不知道?肯定是你的問題,
他娶了你以后就越來越悶了。”我沒說話。她這套話我上輩子聽過無數遍。說白了,
婆婆的意思就是,他兒子不回家,是我的錯。他兒子的冷臉是我惹的。他兒子去鎮上調貨,
很少回家,是因為我不夠招人疼。婆婆以為這樣能刺痛我,殊不知我已經不在乎林致遠了。
我只想他早點和許念在一起。第二天,我一大早去找村長的媳婦,
借了她家一本《成人中專報名須知》。村長媳婦愣了一下,說:“婉婉你看這個干啥?
”我笑了笑:“我也想考個證,學個技能。”她瞪大眼:“你家致遠愿意你出去讀書?
他不是最不喜歡女人拋頭露面那種……”我還是笑,淡淡地說:“他不喜歡的多了去了,
管得過來嗎?”村長媳婦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沒再說話,只把那本小冊子遞給我。
回去路上風吹得我頭發亂飛。我心里卻前所未有地清爽。我知道從今天起,
那個任人踩在腳下的周婉,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必須是我重新捏出來的自己。
5四天后林致遠才回家。他進門時天擦黑。他脖頸上圍著一條圍巾。淡青藍,帶白邊,
很干凈。我一眼看見。這條圍巾上輩子我也見過。是許念親自織的,
也是許念親自戴在林致遠脖子上的。上一世許念笑著說:“夜晚天冷,你總愛感冒,
圍巾戴著別摘。”林致遠雖然說了句:“你這人真麻煩。”可后來整個冬天,甚至入夏了,
他都戴著。“去鎮上順利嗎?”我問,語氣平淡。他“嗯”了一聲。“供銷社的張會計換了,
新來的不認識我,磨嘰了半天才肯收貨。”“那你怎么拖了四天?”林致遠一頓,
看了我一眼,神情淡淡:“鎮上碰見個熟人,留我幫點忙。”“男的女的?”我盯著他。
他又頓了一下,語氣不咸不淡:“一個下鄉的知青。”我笑了:“原來是知青啊。
”他聽出我語氣的轉折,抬頭皺了皺眉:“你又想多了。”我笑著搖頭。沒再問。
這一世我不再歇斯底里,不再在意林致遠是愛我,還是愛許念。
我已經不想再用自己的一腔真心,去拆人家那點感情的甜。吃過飯,我去村口。天快黑了,
西邊云燒得紅。我聽見兩戶人家墻根下在閑聊。“我聽說了,鎮上新來個女知青,姓許的,
模樣可俊了。”“你說那個啊?我男人上回去賣雞蛋都說了,說她像畫報上的女的,
走哪兒都惹人瞧。”“她住鎮東頭供銷社后院,才來幾天,就有人送金鐲子給她了。
”“金鐲子?”有人笑,“誰那么大方?”“還能有誰,
咱村那個誰唄……不是才從鎮上回來那誰嘛……”她們沒有指名道姓,
可我知道她們說的是誰。我心里無比清楚。林致遠與許念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我不需要鬧,
也不需要問。林致遠的冷淡是他給我的信號。許念的出現是必然。我呢則會拿回我的書本,
去學習,去追逐屬于我的自由和尊嚴。那晚我打開那本中專教材。
婆婆罵我“書呆子”、“不中用”、“一天天不想著生崽倒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我沒吭聲。
她罵累了就會自己走開。6報名培訓的事,是我偷偷托村長媳婦搭的線。
她男人在鎮上供銷社做事,知道哪里有招學員的消息。是成人文化夜校,三個月培訓,
考完就能進鎮辦廠或糧站做文員。名額不多,女的更少。“婉婉,你要是真去了,
可別讓人笑話,說你不顧家。”她當初叮囑我時語氣復雜。可我只笑了一下:“笑就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