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蘇夜的臉上,分不清是江水還是淚水,或者干脆就是這城市無休止的污垢,
終于匯成了鉛灰色的瀑流。他被捆得像個待宰的豬玀,手腳早已在刺骨的寒冷中失去知覺,
沉重的鐵鏈纏繞著他的腰腹,另一端連接著兩塊銹跡斑斑的壓倉石——它們的形狀,
在蘇夜昏沉的神智中忽而扭曲成腫瘤猙獰的輪廓,忽而又變回它們冰冷的本來面目。
身體在緩慢下墜,渾濁的江水帶著一股濃烈的、仿佛醫院消毒水和死魚腥臭混合的怪味,
強勢地灌入他的口鼻,粗暴地擠占著肺部最后的空氣。意識沉浮間,
唯一明晰的是周雄那張臉,隔著幾米深的江水,扭曲變形,卻又無比清晰。
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溫度,只有一種純粹的、看待即將被碾死的蟲子般的漠然。
蘇夜聽到他模糊的聲音,如同隔著厚重的棺木傳來:“…知道為什么選你頂罪么?
”冰冷的江水淹沒耳朵,但那惡魔低語直接釘入腦海:“…你死了十來年的局長爺爺,
當年就在我們安康醫院的‘股東分紅名冊’上,黑紙白字…我們只是繼續收賬…收賬,懂嗎?
”氣泡瘋狂地從蘇夜的口鼻和撕裂的傷口里逃逸,帶走了身體僅存的熱量和生機。
視野徹底陷入永夜之前,周雄的臉孔隨著水波蕩漾扭曲,最終竟隱隱約約地,
案室里那張發黃的、被恭敬擺在最頂層的“名譽顧問”合影上的白發老人影像重合在了一起。
三個半月前,這座城市尚沉浸在被高溫蒸騰得扭曲的盛夏尾聲,
陽光帶著一種炫目的、近乎暴力的強度。蘇河背著簡單的行囊,
站在了安康醫院那棟巨獸般俯視街道的玻璃幕墻主樓下。空氣悶熱凝滯,
汗水很快浸透了嶄新的襯衫后背。巨大的金色院名在烈日下灼灼發光,燙得他眼睛有些發疼。
來往的人流像密集的蟻群,臉上交織著對這個龐然大物所代表的無上權威的敬畏,
以及對未知病痛的惶恐。“安康醫院,祝您健康!”電子屏上滾動著紅底白字,
碩大的標語鮮艷得不真實。
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兒混雜著若有若無的食物香氣和排泄物的酸腐氣息,
被空調強勁的風裹挾著,不斷灌入他的鼻腔。人事科里冷氣開得很足。
負責簽到的劉主任是個面色紅潤、頭發稀疏的中年人,油亮的額頭在燈光下泛著光。
他眼皮都沒抬,兩根粗短的手指捻過蘇河的報到材料,隨手塞進文件堆。“蘇河?…哦,
新招的那個。泌尿科是吧?”他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仿佛鼻腔里也塞滿了東西,一張口,
口腔黏膜干澀,發出輕微的刮擦聲響,“先去二樓找王主任,他在泌尿外科門診部等你。喏,
”他推過來一個簡陋的文件夾,上面印著幾行模糊的字,“《安康新員工規范十五條》,
好好看看。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這兒呢,管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比什么都強。
”蘇河道了謝,收起文件夾。轉身離開時,目光無意掃過劉主任那張寬闊的桃木辦公桌。
桌面靠里面壓著一份花花綠綠的硬殼文件夾,
露出的一角封面上赫然印著幾個大字:“年度醫療指標超額完成表彰暨全員大會參會名單”。
字體邊緣閃著細碎的金粉。泌尿外科門診部,王主任的臉是另一種風格。精瘦,干練,
常年刻意的微笑使得法令紋深得如同刀刻。
一雙眼睛在厚鏡片后閃爍著精準、迅捷而難以琢磨的光,
仿佛時刻在用目光掃描評估著每個病人潛在的“利潤值”。“小蘇啊,我們時間有限。
”他一邊示意排隊的病人稍等,一邊語速極快地對蘇河說,“看這個。
”他隨意點開一份電子病歷,影像學報告上赫然標著“高度懷疑惡性”幾個冰冷的字,
旁邊是一個復雜的腫瘤位置示意圖。“像這樣的,”王主任的手指在屏幕上劃了一個圈,
似乎囊括了圖上那個虛構的病灶,“我們的原則是,‘應檢盡檢’,‘寧重勿輕’。明白?
現在醫保體系好,要充分利用起來。給病人最全面、最高級別的診治,這是最大的負責。
”他鏡片后的目光掃過蘇河略顯困惑卻仍舊認真的臉,嘴角勾起一個難以名狀的弧度,
“至于費用,你不用操心太多,我們有專門的指導小組會引導患者。
”他重重地拍了下蘇河的肩膀,那力道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好好干,年輕人,在這兒,
大有前途!”幾天后,蘇河就被直接劃撥進一個特別的“高級患者管理組”,
組長是位四十歲上下、妝容精致得一絲不茍的林醫生,據說極受領導賞識。
她的眼神總是很快掃過化驗報告單上的幾個關鍵數值和后面預估的支付方式。“蘇醫生,
這個病人昨天收進來的,65歲,老李頭。”林醫生將一份病歷遞給他,
語速飛快地布置任務,指尖掠過幾個關鍵數據,“自訴排尿有點疼?
前列腺特異性抗原(PSA)偏高?好,非常好。
基礎套餐立刻給他安排全套——前列腺癌篩查標準流程,對,所有!記住,
核磁(MRI)要掃兩個序列,加掃彌散(DWI)、灌注(PWI),
前列腺特異性磁共振(PSMA PET-MR)如果有指征也建議做,
必要時考慮病理穿刺。我們要求一切服務都上最高配置,給患者最全面的保障。
”蘇河猶豫了一下,指著老李頭剛出來的一份基礎血常規報告:“林醫生,
他這血象……炎癥指標非常高,但癌標其實……整體趨勢更像是嚴重的泌尿系急性感染?
”林醫生正在飛快簽字的筆停都沒停,甚至沒有抬頭看那份血常規報告單。
她只是嘴角彎了彎,那是蘇河見過的最完美而冰冷的職業笑容:“小蘇,你還是太年輕。
經驗告訴我們,表面的急性感染有時會掩蓋更深層的惡性進展!
我們得把問題想得更重、更嚴重一點,替患者未雨綢繆。快去吧,別耽誤時間。
”她抬起手腕,亮晶晶的卡地亞鉆表在白大褂袖口閃出一道刺眼的反光,
“病人家屬我們‘溝通組’已經在做工作了,你只需要按流程執行。記住,
”她終于抬眼瞥了他一下,那眼神平靜無波,“做好醫生的本分,開具好醫囑就行。
”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隱隱的食物混雜氣味。蘇河拿著幾份新出來的檢查單,
剛走到一個背風的拐角,忽然聽見旁邊樓梯安全門后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孫大爺,
您老可千萬別糊涂!林醫生那是主任級別的權威!她這么著急安排你做這個骨掃描,
肯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查出來大問題了對不對?不然為什么這么費勁讓您抽好幾管血,
又打針又吃藥又做這個又做那個?醫院能騙您嗎?
”是一個年輕男人急切又帶著點威嚇意味的聲音,
蘇河聽出來是那個經常跟在林醫生身邊的協調員。
“……不中…錢…沒錢了…”一個蒼老、虛弱且帶著巨大恐懼和顫抖的聲音回答,
字句粘在一起幾乎無法分辨。“沒錢?”那協調員的聲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又迅速壓下去,
充滿了赤裸裸的脅迫,“您的命重要還是錢重要?您要是出院,
前頭花的那些高級檢查費用全扔水里了不說,您這病——誰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癌癥晚期都是慢刀子殺人,今天看著像沒事,明天可能骨頭縫里就爬滿了!
片子我們專家會診都說了,高度懷疑,高度懷疑你懂嗎?
醫院好心給你用最好的設備、最好的藥,您倒好,心疼這幾個錢?到時候癌細胞擴散了,
神仙也救不了!痛也痛死你!真到那會兒,錢還不是一樣得花?還白遭大罪!
”接著是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壓抑著的、令人心碎的、屬于老年人的絕望啜泣聲。
“……好好想想吧,別給臉不要臉。趕緊簽同意書,我去給您協調費用的事!記住,
”那聲音最后變得陰惻惻的,“您前頭的檢查繳費單全在我們系統里存著呢,就算您不治了,
這賬——也是賴不掉的。”門內是死寂。門外,蘇河站在陰影里,
手里捏著的單據邊緣被他攥出了深深皺痕。午后,強烈的陽光被過濾成無力的慘白,
斜斜打進化療室西側靠窗的一排塑料椅角落。
一個穿著病號服、戴著小藍帽的老人蜷在椅子里。他枯瘦的手背因為反復扎針而青紫一片,
留置針頭的膠布邊緣微微卷起。陽光勾勒出他佝僂削瘦的輪廓,
臉上是化療藥物帶來的灰敗和難以言喻的痛苦麻木。正是前兩天被推進CT室的老李頭。
他垂著頭,脖頸瘦得像根隨時會折斷的枯枝,胸腔劇烈地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突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體都隨之猛烈震動,
額頭上瞬間爆出冷汗。咳聲撕心裂肺,夾雜著拉風箱般沉重的喘息。喘息稍平,
老李頭猛地從皺巴巴的口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個東西。一個被攥得變形的廉價紅色硬殼煙盒,
邊緣磨得露出了粗糙的灰色紙殼內里。
他那根如同枯萎樹枝般的手指顫抖著從里面摳出一根香煙,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白得嚇人,
指尖卻浮腫變形。旁邊小桌上放著廉價的打火機,他摸索著拿起來,一次,兩次,
幾次都沒打著,只有咔噠咔噠的清脆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午后格外刺耳。終于,
“啪”的一聲,橘黃色的火苗騰起。他將煙湊近,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濃白的煙霧立刻籠罩了他痛苦扭曲的臉。就在煙點燃、煙霧彌漫開的瞬間,
蘇河整個人像被冰錐刺穿了脊骨,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RI)加強、被林醫生形容為可能隨時被“深層次惡性進展”吞噬的前列腺癌“危重”患者,
此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彌漫著消毒水的化療室里,
像一個絕望透頂的晚期肺癌患者那樣,不管不顧地大口吸著煙?!
那橘紅色的煙頭在老人唇齒間明滅,映著他灰敗失神的臉龐。
化療室里只有空調低沉的運轉聲和老李頭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咳嗽聲。
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間從蘇河的腳底直沖大腦,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化驗室的燈光慘白得晃眼,
照得一排排冰冷的銀色試劑冰箱泛著刺目的寒光。
空氣里充斥著福爾馬林、酒精和機器運轉的微弱嗡鳴。
蘇河獨自站在大型儀器投下的巨大陰影里,手指冰冷地按在鼠標上。時間已接近午夜,
外界的喧鬧被厚重的門隔絕。眼前的病人信息管理系統頁面在屏幕上泛著幽幽的藍光。
巨大的屏幕被分割成格子,每格代表一位患者,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他深吸一口氣,
ast)與血清腫瘤標志物檢測(Serum Tumor Marker Panel)。
”無數條記錄瀑布般刷出。蘇河瞇起眼,聚精會神,指尖點在“檢查日期”的列標題上,
開始進行殘酷的對比核驗。第一行:肺癌患者王某某。MR日期:2023年4月13日。
關鍵腫瘤標志物CEA、CYFRA21-1抽血采樣日:4月15日。
報告書寫日期:4月16日。報告日期晚于抽血?這符合常規邏輯流程?蘇河心跳漏跳一拍,
但沒說話,光標迅速下移。第二行:腸癌疑似劉某某。MR報告顯示高度異常病灶,
病灶引導穿刺活檢”(Biopsy Under Image Guidance)操作。
然而,系統記錄顯示:活檢手術實際實施日期:5月3日。
但用于決定實施該侵入性操作的“病理指征異常嚴重疑診報告”生成日期:5月6日。
手術先于報告?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是真實的。第三行,第四行,
第五行……如同多米諾骨牌的瘋狂倒塌。蘇河的手無法抑制地開始顫抖,
鼠標滑輪幾乎被他滾飛。
的影像學評估竟發生在新輔助化療療程完成報告提交之日前整三天;一個胃部不適的老太太,
確診“晚期胃癌”的胃鏡活檢報告日期早于胃鏡實施日期整整一周!成千上萬條記錄。
”的報告單……它們的“生成日期”魔幻般地在決定進行該項檢查的關鍵臨床決策之后數天,
甚至數周!這本該是完全倒置的時間關系!屏幕幽藍的光映在蘇河蒼白的臉上,
冷汗浸濕了鬢角,順著太陽穴滾落。一股冰冷的戰栗從脊椎骨一路爬上頭皮,
帶來強烈的窒息感。就在他感到全身血液都要凝固的那一刻,
——像是硬皮鞋底踩在地板某個松動瓷磚邊緣發出的短促輕響——讓他渾身的寒毛瞬間炸開!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他強行壓下想要立刻轉身的沖動,
僵硬的手指飛速在鍵盤上敲擊著,調出一個病人常規血鉀分析的界面蓋住剛才的系統查詢,
鼠標假裝無意義地滑動著。腳步聲靠近了,非常緩慢,帶著一種刻意的散漫,
最終停在他坐著的椅背正后方。整個化驗室冰冷的空氣凝滯,只剩下儀器低沉的嗡鳴。
蘇河感覺后頸的皮膚暴露在來人的視線里,像被探照燈灼燒著。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撞擊胸腔的轟鳴。“蘇醫生?
”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男性嗓音在背后很近的地方響起,帶著一絲公式化的關切,
“這么晚了還在整理數據?精神可嘉。”蘇河像被電擊般猛地轉身。是周雄。
醫院保衛科的科長,或者說……某種藏在更深處的暗影。他身材精壯,穿著深色的保安制服,
但扣子隨意敞開了兩粒,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襯衣領口。臉上掛著那種仿佛固定上去的微笑,
肌肉的牽動顯得有些生硬。一雙眼睛,在化驗室刺眼的白光下顯得異常幽深銳利,
此刻正好整以暇地落在蘇河剛剛操作的電腦屏幕上。屏幕上是正常的血鉀報告界面。
周雄的目光在屏幕上停頓了大概有兩秒,又緩緩移到蘇河臉上。“剛分到這邊就天天值晚班?
敬業。”周雄的語氣輕松,甚至還抬手拍了拍蘇河的椅背。但那只手的力道,
隔著椅背傳來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暗示的壓力。“年輕人有干勁是好,但也得注意身體。
早點回去休息吧,熬夜傷神。安全……很重要。”他最后兩個字咬得意味深長,
又加重力道按了按蘇河的肩膀,然后才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離開了化驗室。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逐漸遠去。門輕輕關上。蘇河如同虛脫般癱軟在椅背上,
大口喘著粗氣,后背已經全被冷汗浸透。
周雄那雙看似平和卻毫無溫度的眼睛在他腦中反復閃現。他忽然覺得,
這間密閉的、充滿刺鼻化學氣味的化驗室,變得像個巨大的水晶棺材,而剛才發生的一切,
都被某個他看不到的角落里的眼睛,完整地記錄下來。次日下午,
院長親自來到泌尿外科病區“巡視”。那是在頂層病房外的巨大落地玻璃陽光房。
陽光肆無忌憚地潑灑進來,帶著虛假的暖意。高大的綠植郁郁蔥蔥,
巨大的水族箱里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緩慢游弋,過濾系統發出低沉持續的白噪音。
院長的步態輕松隨意,如同在自己家豪華書房里漫步。
他穿著一身極其合體的深灰色定制西裝,領帶是某種低調奢華的暗紋絲綢,
袖口處微露的名表邊緣折射出細碎冷硬的光澤。修剪得一絲不茍的銀發在陽光下閃耀。
他手中并無夾著雪茄,只是隨意地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質健身球,
球體在他掌心發出輕微而規律的摩擦聲。“小蘇,第一天正式上手查房,感覺怎么樣?
”院長開口,聲音洪亮圓潤,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令人如沐春風的磁性。
那笑容慈祥得滴水不漏。蘇河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繃緊了,他能感覺到陽光照在臉上,
卻只帶來一陣陣虛浮的熱。周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就釘在院長身側后方半步,
不聲不響,卻如芒在背。他只能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院長,是有些……困惑。
”“哦?困惑好呀!說明在思考,在認真對待工作。說說看?”院長停下腳步,
面對著一盆開得正盛的龍血樹,饒有興味地調整了一下葉片的角度。陽光熾烈,
刺得蘇河眼前有些發白。他喉嚨發干:“就……比如,像住在V17的那位李大爺,
就是前列腺……問題的那位?”他刻意模糊了那令人心悸的“癌”字,“我看他的血象指標,
急性感染的跡象非常非常明顯,可是……昨天安排的核磁增強掃描(MR),
還有計劃要做穿刺活檢(Needle Biopsy),
費用評估很高昂……”他抬眼看向院長,
“這診療方案……會不會有點……有點……過于激進了?”“哎呀!
”院長發出一聲爽朗的、帶著恍然大悟般的笑聲,這笑聲在安靜的玻璃房里回蕩,
顯得異常洪亮,甚至掩蓋了魚缸過濾的水流聲,“我的小蘇醫生!你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好!非常好!”他轉過身,目光像溫和的探照燈一樣打在蘇河臉上,笑容更深,
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包容和理解,“我理解你剛到臨床的顧慮。但你想想,
我們安康立足的根本是什么?是‘安康’這兩個字!我們追求的是什么?
是不留任何死角的守護!最壞情況預案思維,懂嗎?”他踱步,靠近落地窗,
俯瞰著腳下如同蟻群般的車流和行人,語氣沉緩而充滿“智慧”:“你說炎癥指標高?對啊,
但炎癥是結果,它背后的根源是什么?
有沒有可能是體內更深層的惡性腫瘤引發的系統性炎癥反應?它就像水面下的冰山,
表面一點風浪,底下可能已是暗礁遍布!
我們不把事情想到最壞、最壞的地步去評估、去防備、去投入,
那才是對患者生命財產最大的不負責!”他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
“我們寧可讓十次檢查證明只是虛驚一場,也絕不讓一個惡性腫瘤在我們眼皮底下潛逃!
這是生命的代價!安康有這個技術,有這個實力去做到!為什么不?
”那溫潤如玉的手輕輕落在蘇河肩上,分量卻重如千鈞:“有這份懷疑和較真,
說明你是個有心的醫生。但你的心要落在對的地方——落在為患者徹底消除隱患的大局上,
而不是斤斤計較幾張化驗單的費用高低上。錢嘛,以后有的是機會賺,命才是自己的,
對不對?”他輕輕拍了拍蘇河的肩,掌心的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傳來異樣的暖意,“好好干,
我看好你。”那枚玉質的健身球在他另一只手中依舊沉穩地旋轉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回到醫生休息室,蘇河靠在小儲物柜冰冷的鐵皮上,感覺一陣陣眩暈。
那套“最壞預案”、“生命守護”的說辭如同精密的模型,完美,自洽,無懈可擊。
在那鋪天蓋日的邏輯和道德的至高點上,他那點基于冰冷時間差的證據,似乎完全不堪一擊,
連懷疑本身都像是自己太過稚嫩的表現。“老林,這批單子出來了!五個‘中獎’的!
”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同樣掛著黑眼圈的中年醫生,
聲音里帶著一種高強度運轉后的麻木和壓抑不住的亢奮,將一疊打印出來的報告扔在桌子上,
紙張散開,上面清晰地印著幾個顯眼的紅色診斷結論:“高度懷疑惡性”,“轉移不除外”。
被稱作老林的,就是之前蘇河組的負責人林醫生。她正對著化妝鏡專注地描眉,
那畫了一半的精致眉眼透著一股奇異的冷靜。聞言她只是從鏡子里瞥了一眼,
嘴角向旁邊勾了勾,像是對報告上的結果早有預料:“知道了。按計劃分組。
‘VIP’渠道那三個,治療方案直接發系統最高檔預設,
家屬晚上‘溝通協調組’老劉親自過去談。另外兩個基礎醫保的自費病人……嗯,
先給按‘標準方案’里壓線最高的那個組合推,強調‘最先進藥物、最佳窗口期’,
讓家屬把壓力先扛起來,明白嗎?”她終于放下眉筆,拿起一份報告,
手指點著:“這個尤其要快,‘高度懷疑腎盂惡性腫瘤伴骨轉移待查’?后面加個括號備注,
建議‘全身抗腫瘤治療藥物’同時加入‘強力骨轉治療’,
‘鎮痛藥物’直接按III階梯準備,把治療總費用預估再提升15%。
”她的眼神銳利起來,“趁家屬現在六神無主,錢袋還沒捂緊的時候……讓他們簽!
”“放心!”那個疲憊卻亢奮的聲音應道,抓起報告風風火火又出去了。
林醫生對著鏡子繼續涂口紅,鏡面反射里,恰好能看到蘇河僵立在儲物柜旁的側影。
她那如畫筆描畫過的艷麗紅唇微微開合,聲音不高,但清晰地鉆進蘇河的耳朵:“哼,
新人……總有那么點道德潔癖,覺得開藥開檢查多就是過度。他們懂什么?
人要是真被‘懷疑’得了絕癥,你按小病治?那是害人!到時候真出了問題,
患者家屬一樣罵你沒本事,醫院一樣賠錢!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按最壞打算準備。
”她抿了抿嘴唇,指尖輕輕擦掉唇線外多余的色彩,
“反正醫保和患者的錢袋子……它深著呢!我們這是精準釋放壓力,引導資源優化配置。
”休息室的門開了又關,只剩下嗡嗡的排氣扇聲。蘇河靠在冰冷的鐵皮柜上,
感到一種徹底的寒意。在這里,道德、醫學倫理都是可以被重新定義、靈活解讀的工具。
一切質疑,都可以瞬間被反轉成“不夠專業”、“目光短淺”、“不夠負責”。
他的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金屬柜面,指甲斷裂的尖銳痛楚刺穿神經。凌晨三點,
負一樓檔案室,空氣里全是紙張腐敗和陳年灰塵混合起來的獨特酸臭味。
巨大的鐵架子如同城市林立的高樓,把空間切割成一排排望不到頭的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