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天,南方的熱浪裹著塑膠和金屬的混合氣味,黏糊糊地糊在人臉上。我,周強,
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初中畢業證,站在“輝煌電子”巨大的招工橫幅下,
像一滴剛被甩進油鍋的水,瞬間就被滾燙的喧囂吞沒了。
十八歲的身體里塞滿了無處安放的力氣和對城市模糊的渴望,當然,
還有一絲被爹媽那句“再念也是浪費錢”硬生生掐滅的不甘?!吧矸葑C!畢業證!
原件復印件!一寸照兩張!” 簡易棚下的招工大姐頭也不抬,指甲油斑駁的手指敲著桌子,
聲音像生了銹的鋸條。我慌忙掏出捂得發燙的證件,劣質復印機吱嘎作響,
吐出的復印件帶著濃重的臭氧味。拿到那張印著“臨時工”的藍色廠牌時,
塑料片的冰涼硌著掌心,上面那個頭發亂糟糟、眼神茫然的少年,
就是我在這座巨大鋼鐵怪獸里的代號:A0736。宿舍是十二人一間的鐵皮盒子,上下鋪,
綠漆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鐵銹。
汗味、腳臭味、廉價洗衣粉味和窗外飄進來的工業廢氣攪和在一起,吸一口都辣嗓子。
我的鋪位靠窗,窗玻璃灰蒙蒙的,外面是另一棟一模一樣的宿舍樓,
鴿子籠般密密麻麻的窗口里,晃動著同樣灰撲撲的人影。
行李只有一卷家里帶來的、打著補丁的舊鋪蓋和一個塞著幾件換洗衣服的化肥袋子。
鄰鋪是個黑瘦的四川小伙,叫李偉,遞過來一根皺巴巴的“紅梅”:“抽不?
以后一個戰壕的了?!绷魉€在巨大的無塵車間里,像一條冰冷的銀色長蛇。
我被分在插件段,任務是給飛速移動的電路板插上一種米粒大的電容。
工位前是望不到頭的傳送帶,身后是質檢員鷹隼般的眼睛。手指要快、要準、要穩。
戴上線手套,套上防靜電手環,無塵帽和口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
頭頂的日光燈管慘白,嗡嗡作響,沒有白天黑夜。第一天下來,手指頭腫得像胡蘿卜,
指尖被電容尖銳的引腳扎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腰背僵硬得像是焊在了塑料凳上。
線長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姓黃,臉上沒什么肉,顴骨突出,眼神像刀子,
背著手在產線間踱步,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A0736!手速!跟上!堆板了!
想不想干了?”晚上回到宿舍,像一攤爛泥摔在硬板床上。李偉遞過來一個搪瓷缸子,
里面是食堂打回來的、漂著幾片肥肉和蔫黃菜葉的冬瓜湯?!昂赛c,補充鹽分。習慣就好,
都這么過來的。” 他說話帶著濃重的川音。我望著天花板上洇開的水漬,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里的生活,就是由無數個重復的“插”、“插”、“插”組成的,
單調、疲憊、沒有盡頭。王海燕是突然闖進這片灰暗視野里的一抹亮色。那天下午,
傳送帶不知怎么卡了一下,我手忙腳亂,幾塊板子沒插好就溜了過去。
一個穿著同樣藍色無塵服、但身姿明顯挺拔許多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
手里拿著鑷子和放大鏡。她蹲在我的工位旁,熟練地把那幾塊板子挑出來,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口罩上方,是一雙清澈得像山泉水的眼睛,睫毛很長,撲閃撲閃的。
“這里,引腳歪了,接觸不良,過爐子會虛焊?!?她的聲音透過口罩,有點悶,但很干凈,
帶著一點我分辨不出的軟軟的口音。她利索地矯正了電容,把板子放回傳送帶,
抬頭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彎了一下,像是在笑?!靶聛淼陌??手別太僵,
看著點引腳方向就行?!?說完就轉身去了下一個點檢位,
藍色無塵服的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株柔韌的竹子。我愣在那里,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冰冷的電容,心臟卻像被那彎淺淺的笑意燙了一下,砰砰亂跳起來。
傳送帶轟隆作響,線長的呵斥在遠處響起,世界卻仿佛在那一刻安靜了片刻。后來才知道,
她是質檢組的,叫王海燕,江西人,比我早來半年。
王海燕成了我灰暗流水線生活里唯一的念想。我會掐準時間去食堂,只為能遠遠地看她一眼。
她吃飯很斯文,總是小口小口地,和幾個同鄉的女工坐在一起,笑聲像清脆的鈴鐺。
偶爾目光對上,她會微微點一下頭,嘴角彎起一點點弧度,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
真正搭上話,是在廠區那家叫“溫馨”的小賣部門口。那天下著小雨,
我揣著剛發的、薄得可憐的工資條,想買包煙犒勞自己。王海燕也在,
正踮著腳夠貨架最上層的一瓶百合花茶。她個子不算高,試了幾次都沒夠到。我腦子一熱,
幾步走過去,伸手輕松地替她拿了下來?!敖o?!?我把那瓶冰涼的百合花茶遞給她。
她似乎嚇了一跳,轉過身,看清是我,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爸x謝啊。
” 聲音輕輕的,像羽毛掃過心尖。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碎發,貼在光潔的皮膚上。
“不客氣?!?我局促地搓著手,心跳如鼓,“我……我叫周強,插件段的。
” 說完就恨不得咬掉舌頭,這自我介紹蠢透了?!拔抑??!?她抿嘴笑了笑,擰開瓶蓋,
喝了一小口,喉間微微滾動。“王海燕,質檢的。上次……謝謝你幫我挑板子。
”“應該的應該的!” 我連忙說,“是我手笨,老出問題?!薄奥秃昧恕?/p>
” 她安慰道,目光落在小賣部旁邊貼著的、花花綠綠的點歌單上。
那是廠里廣播站的點歌臺,五塊錢一首,晚上吃飯時會在食堂播放?!澳阆矚g聽歌嗎?
”“喜歡!” 我用力點頭,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澳恰麓吸c歌,我點一首給你聽?
” 她的聲音更輕了,臉頰似乎有點泛紅,不知是不是被冰涼的飲料激的?!昂?!好?。?/p>
” 我忙不迭地答應,感覺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那瓶百合花茶的清甜,仿佛順著那天的雨水,絲絲縷縷地滲進了我枯燥的生活里。
王海燕成了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食堂里人聲鼎沸,
空氣中彌漫著飯菜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我端著打好的、清湯寡水的飯菜,
正和李偉擠在一張油膩的桌子旁。突然,頭頂那幾只沾滿油污的音箱里,
滋滋啦啦地響起了前奏。一個甜得發膩的女播音員聲音響起:“下面這首歌,
是質檢部的王海燕,送給插件段的周強。她說:希望這首歌能讓你開心一點,工作加油哦!
請聽,《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主題曲,《情非得已》。”“難以忘記初次見你,
一雙迷人的眼睛……” 庾澄慶那帶著點痞氣又深情的歌聲響徹嘈雜的食堂。
整個食堂瞬間安靜了半秒,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揶揄的起哄聲和口哨聲!
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聚焦到我身上。我的臉“騰”地一下燒著了,火辣辣的,
一直燒到耳根!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油膩的餐盤上。心臟擂鼓一樣狂跳,
幾乎要沖破胸膛!我猛地抬頭,慌亂地在人群里搜索。隔著幾張桌子,
王海燕正和幾個女工坐在一起。她低著頭,雙手捂著臉,露出的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她的肩膀微微抖動著,旁邊的女伴正笑著推搡她。巨大的羞窘過后,
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甜意猛地從心底炸開!像喝了一大口冰鎮的橘子汽水,
氣泡滋滋地頂著喉嚨,又甜又沖,直沖腦門。我傻乎乎地咧開嘴,想笑,又覺得太傻,
只能死死低著頭,盯著餐盤里那幾根蔫黃的青菜,
耳朵里全是庾澄慶的歌聲和周圍震耳欲聾的哄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
原來被一個人這樣公開地、笨拙地“看見”和“關心”,
是這種感覺——像被丟進滾燙的油鍋,又瞬間被撈起浸入冰涼的蜜糖里。
自那首石破天驚的《情非得已》之后,我和王海燕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算是被徹底捅破了。食堂里的哄笑和起哄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紐帶。雖然依舊羞澀,
但眼神的交流多了起來,偶爾在車間走廊或者開水房碰到,也能鼓起勇氣聊上幾句。
真正讓我們關系突飛猛進的,
是廠里組織的一次周末“集體活動”——去附近一個免費的小公園“踏青”。說是公園,
其實就是一片圍著臟水塘的土坡,種了些半死不活的樹。
但對于常年困在廠區高墻內的我們來說,已經是難得的放風。那天天氣悶熱,蟬鳴聒噪。
王海燕穿了件洗得發白的淡綠色連衣裙,腳上是雙廉價的塑料涼鞋,露出白皙的腳踝。
她沒和同鄉的女伴扎堆,反而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邊不遠。
我們沿著水塘邊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聊車間里嚴厲的黃線長,
聊食堂永遠不變的冬瓜,聊家鄉收成不好的稻田,聊各自喜歡的歌。她喜歡周杰倫,
我喜歡Beyond?!拔野终f,明年要是收成還不好,就不讓我妹念書了。
” 王海燕踢著路邊一顆小石子,聲音悶悶的,“她才初二?!蔽业男南癖痪玖艘幌隆?/p>
“那……你賺的錢,都寄回去?”“嗯?!?她點點頭,看著渾濁的水塘,“家里蓋房子,
欠了好多債。我弟還要上學。”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她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一刻,
她身上那種常有的、帶著點韌勁的明亮似乎黯淡了一些,露出底下沉甸甸的擔子?!岸家粯?。
” 我干巴巴地安慰,“我出來時,我爸就說,別指望家里,自己刨食吃。
” 我掏出褲兜里那包皺巴巴的“紅梅”,抽出一根點上。劣質煙草辛辣的味道沖進肺里,
帶來短暫的麻痹。她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抽煙。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少抽點,
對身體不好?!?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刮著我的心尖。我愣了一下,
有點尷尬地把煙拿遠了一點?!班拧晳T了?!?煙灰不小心抖落在涼鞋上,
燙出一個微小的黑點。她沒在意,反而笑了笑,從隨身帶著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
是一個小小的、方形的塑料盒子,里面裝著幾顆包裝簡陋的水果硬糖?!斑?,吃糖吧。
比抽煙好。”我接過來,指尖碰到她微涼的手指,像過電一樣麻了一下。剝開一顆塞進嘴里,
是齁甜的橘子香精味,廉價,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我們并肩坐在水塘邊一塊被太陽曬得溫熱的大石頭上,誰也沒再說話。
遠處是同事們追逐打鬧的喧嘩,近處只有聒噪的蟬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空氣里彌漫著青草、泥土、汗水和劣質糖果混合的氣息。我偷偷看她,
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線條,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那顆廉價的橘子糖在嘴里慢慢化開,
甜味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處。那一刻,疲憊、迷茫、對未來的憂慮,
似乎都被這片刻的寧靜和身邊人溫熱的體溫驅散了。原來,兩個同樣在泥濘里掙扎的人,
互相靠近一點點,就能汲取到這么大的力量。那天的“約會”之后,
我和王海燕的關系變得明朗而自然起來。我們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工廠情侶一樣,
笨拙地、珍惜地經營著這份在流水線夾縫里生長出來的感情。最奢侈的“約會”地點,
是廠區外那條塵土飛揚的馬路邊,那家叫做“好時光”的投影廳。兩塊錢能看一場,
昏暗的小房間里擠滿了人,空氣污濁,劣質煙草味、汗味和腳臭味混雜。屏幕模糊,
音響嘈雜。但我們不在乎。我們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人流高峰,選一部最晚場的電影,
買一包最便宜的瓜子,坐在后排最角落的位置。屏幕的光影明明滅滅地映在我們年輕的臉上。
她的手心總是微微出汗,我會緊張地、試探著去碰觸,然后被她更緊地、帶著點羞澀地握住。
黑暗中,指尖的溫度傳遞著笨拙的甜蜜。銀幕上上演著別人的悲歡離合,銀幕下,
是我們偷偷摸摸卻無比真實的悸動。走出投影廳,被深夜的冷風一吹,
看著彼此被屏幕光晃得有些發花的眼睛,會忍不住傻笑。那條回廠的路,在昏黃的路燈下,
被拉得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諾基亞1200的短信功能,成了我們最重要的紐帶。
一塊錢能發幾十條。白天在車間,趁著線長不注意,或者上廁所的間隙,飛快地按動按鍵。
“中午食堂有雞腿,給你留了一個。”“黃線長今天臉好黑,小心點?!薄昂孟肽恪?/p>
”“我也是。”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字句,在發出去和收到的瞬間,
卻總能帶來巨大的慰藉和隱秘的快樂。手機屏幕上那個小小的信封圖標,
成了灰暗日子里最鮮亮的期待。發工資的日子,是我們小小的節日。
我們會奢侈地去廠外那條“墮落街”上,找一家相對干凈的川菜小館子。點一份水煮肉片,
一份麻婆豆腐,兩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飯。辣得滿頭大汗,嘴唇通紅,卻吃得無比暢快。
王海燕會把肉片都挑到我碗里:“你干活累,多吃點。
” 我也會把為數不多的肉片再夾回去:“你太瘦了,多吃肉。
” 一頓飯往往就在這樣幼稚的推讓中吃完,最后兩個人看著空盤子傻笑。剩下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