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七的夜,黑得能擰出墨汁。風像無數只冰冷的手,在破敗的窗欞縫隙里鉆進鉆出,
發出嗚咽般的嘶鳴。王家坳沉睡在死寂里,只有偶爾幾聲野狗的吠叫,撕破這沉甸甸的黑暗,
又迅速被吞沒。我,王招娣,像一抹游魂,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土墻根,
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潛行。腳步放得極輕,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的細微聲響,
都讓我心驚肉跳。前方,那棟我出生、母親咽氣的破敗老宅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漸漸清晰。
它被村里幾個姓李的族老強占了,說是抵我娘治病欠下的債。可我知道,那都是放屁!
他們就是一群餓狼,盯上了這宅子下面可能埋著的、我早死爹留下的那點傳說。
娘閉眼前死死攥著我的手,
里全是刻骨的恨和不甘:“囡囡……跑……跑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但我必須回來。
娘的遺像還在堂屋里擺著。我不能讓她頭七回魂,連個落腳燒紙的地方都沒有。
還有……還有娘藏在灶膛灰里那個硬皮小本子,她說那東西能保命。我得拿走。
老宅院墻塌了一角,我像只貍貓,悄無聲息地翻了進去。院子里荒草瘋長,淹沒了小路,
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土腥和朽木混合的腐敗氣息。正屋的門虛掩著,
里面透出一點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是燭火。那些占了房子的人,
竟然在娘的靈堂里點了蠟燭?一絲怪異感掠過心頭,隨即被更強烈的憤怒和悲哀取代。
他們假惺惺地點蠟燭,是怕娘回來找他們索命嗎?我屏住呼吸,
輕輕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濃烈的香燭紙錢燃燒后的味道混合著灰塵的霉味,
撲面而來。堂屋正中央,一張破舊的八仙桌上,兩根慘白的蠟燭幽幽燃燒著,
火苗被不知何處鉆進來的冷風吹得東倒西歪,將堂屋里的一切都拉扯出扭曲晃動的影子。
燭光搖曳的中心,是娘的遺像。黑白的相框,玻璃蒙著一層薄灰。照片上的娘還很年輕,
梳著整齊的發髻,眉眼間帶著一絲愁苦,但嘴角似乎是微微上揚的,
像是在努力對看照片的人擠出一點笑。可就在我的目光觸及她嘴角的剎那——滴答。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響的聲音。一滴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毫無征兆地,從照片上娘那微微上揚的嘴角……緩緩滑落。滴答。又一滴。
落在相框底部的木框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血!遺像……在流血!嗡——!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張淌血的遺像!娘的眼睛,
在燭光搖曳下,仿佛透過玻璃,直勾勾地、怨毒地……釘在了我身上!
“呃……”一聲短促的抽氣卡在喉嚨里,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
就在這時——嗒…嗒…嗒…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腳步聲,
從我身后……堂屋通向里間的門廊方向傳來。聲音很慢,很輕。
是那種老式硬底繡花鞋踩在泥土地面上的聲音。嗒…嗒…嗒…一步,一步,
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感,由遠及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服,冰冷的貼在皮膚上。
我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這腳步聲……這腳步聲……太熟悉了!
小時候無數個夜晚,娘就是這樣穿著她的舊繡花鞋,
在屋里走動……一個沙啞、干澀、帶著濃重鄉音、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仿佛貼著我的后頸,
幽幽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進骨頭縫里:“囡……囡……”那聲音頓了頓,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替……娘……梳……梳頭……”梳頭!
娘生前最愛干凈,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茍!她總說,人死也要體面!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跑!必須跑!我猛地轉身,想沖向院門!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
無可避免地掃過了堂屋角落里,那面蒙著厚厚灰塵、早已模糊不清的破舊穿衣鏡。
鏡面映出了我身后門廊的入口。也映出了……那個站在門廊陰影里的……“人”。
一身下葬時穿的、洗得發白的靛藍色粗布壽衣。頭發干枯蓬亂,像一團糾纏的枯草。
而那張臉……那張臉……皮肉大片地腐爛剝落,露出下面暗紅色的肌肉和森白的顴骨!
眼眶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空無一物!嘴唇干癟開裂,露出同樣發黑的牙齦!
整張臉扭曲變形,爬滿了暗綠色的霉斑和細密的蛆蟲!是娘!是娘腐爛的尸體!“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極致的恐懼瞬間炸裂了所有理智!
我像一只被滾油燙到的貓,猛地彈跳起來,根本顧不上方向,憑著本能,
連滾帶爬地朝著與那鏡中鬼影相反的方向——廚房旁邊的柴房——亡命奔去!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身后的腳步聲似乎停頓了一下,
隨即響起一聲更加凄厲、更加怨毒的尖嘯!那聲音仿佛無數指甲刮過玻璃,直刺靈魂深處!
我撲到柴房那扇破敗的木門前,用盡全身力氣撞了進去!反手死死地抵住門板!
柴房里堆滿了干柴和雜物,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塵土和朽木味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木門,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里全是血腥味。
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冷汗,糊了滿臉。門外,死寂一片。
那恐怖的腳步聲和尖嘯……消失了?她……走了?不!不可能!
極度的恐懼讓我渾身抖得像篩糠。黑暗中,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我蜷縮在門后,
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懼。就在這時,我的腳踝,
似乎……碰到了什么東西。軟軟的,帶著布料的觸感。我猛地一顫,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觸電般縮回腳!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黑暗中,我屏住呼吸,顫抖著伸出手,
朝著剛才腳踝碰到的地方,極其緩慢地摸索過去……手指觸到了冰冷粗糙的陶器邊緣。
是米缸。一個半人高、積滿灰塵的舊米缸。剛才碰到的……是米缸里的東西?我強忍著恐懼,
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探入米缸內部。里面空蕩蕩的,沒有米粒。
指尖很快觸到了那個“軟軟”的東西。我摸索著,將它從米缸里……掏了出來。
借著門縫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一絲月光,我看清了手中的東西。是一個布娃娃。
我小時候唯一的玩具。粗布縫的,針腳歪歪扭扭,臉上用炭筆畫著簡單的五官,
身上的小碎花裙子洗得發白,是我娘用她的舊衣服改的。它怎么會在這里?我記得很清楚,
十年前,我八歲那年,有一天它突然就找不到了。我哭了好久,
娘哄我說是被野貓叼走了……此刻,這失蹤了十年的布娃娃,正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
它的脖子上,赫然纏繞著一圈東西——一根褪了色、卻依舊刺目的……紅頭繩!
那是我娘生前,一直用來扎頭發的紅頭繩!她下葬時,我親手把它放進棺材里的!
紅頭繩……纏在布娃娃的脖子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感瞬間攥緊了我!娘的頭繩,
纏在我失蹤的娃娃脖子上,藏在米缸里?這到底……嗡!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亂的恐懼!灶膛灰!娘的硬皮本子!
我像瘋了一樣撲向柴房角落那個積滿陳年柴灰的土灶!顧不得骯臟,
雙手拼命地在冰冷刺骨的灰燼里扒拉著!指尖猛地觸到一個硬硬的、方角的東西!找到了!
我顫抖著把它從厚厚的灰燼里挖出來,
是一個巴掌大小、用油紙仔細包裹了好幾層的硬皮筆記本!油紙外面沾滿了黑灰。我抖著手,
撕開油紙。借著門縫那點可憐的微光,翻開本子。
里面是娘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極其認真的字跡。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
像是眼淚滴落的痕跡。我急切地、貪婪地翻看著。前面大多是些瑣碎的記賬,
誰家借了多少米,誰家欠了幾個雞蛋,還有爹走后日子的艱難,
以及對我的擔憂……翻到后面幾頁,字跡開始變得凌亂、潦草,
甚至有些筆畫深深地劃破了紙頁,透著一股絕望的瘋狂!
…帶著他那幾個兒子……說宅子抵債不夠……眼神像刀子……一直盯著囡囡看……”“不行!
絕對不行!誰敢動我囡囡一根頭發……我做鬼也不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