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撕扯著窗欞上糊的舊報紙,發出嗚咽般的悲鳴。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夜幕,
瞬間照亮了屋內——土坯墻斑駁,炕席破舊,
唯一的光源是懸在梁上、蒙著厚厚油污的昏黃燈泡,隨著灌進屋的冷風,神經質地搖晃著,
將人影拉長又扭曲,投在坑洼的泥地上。林婉秋縮在灶膛邊的小板凳上,
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灶膛里微弱的余燼,映著她蒼白憔悴卻依舊能看出清秀輪廓的臉。
一道淺疤,像蜈蚣一樣,從她額角蜿蜒至鬢邊,是去年趙大強用酒瓶子砸的。
她攏了攏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褂子,目光空洞地望著灶上那口咕嘟冒泡的小砂鍋。
鍋里燉著醒酒湯。幾塊老姜拍得松散,一把曬干的紫蘇葉,幾粒飽滿的胡椒,
還有她小心翼翼從墻角瓦罐里舀出的一小勺珍藏的豬油。湯色清亮,
濃郁的辛香混著微妙的油脂醇厚,
頑強地抵抗著屋外呼嘯的風雨和屋內無處不在的霉味與劣質酒精的酸腐氣息。這香味,
是她在這個地獄般的小院里,唯一能抓住的、屬于“活著”的證明。“砰——!
”搖搖欲墜的木板門被一股蠻力狠狠踹開!冷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像鞭子一樣抽進來。
一個高大壯碩、渾身濕透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座移動的、散發著濃烈酒氣和汗臭的山。
趙大強回來了。雨水順著他亂糟糟的胡茬往下淌,臉上新添了幾道青紫的淤痕,
嘴角還掛著血絲,顯然是剛打輸了架。他渾濁通紅的眼珠掃視著屋內,
最后釘在瑟縮的林婉秋身上。“媽的!晦氣!”他破口大罵,聲音嘶啞如破鑼,
帶著濃重的酒嗝,“今天手氣背到姥姥家了!錢呢?死婆娘,給老子拿錢!老子要去翻本!
”他踉蹌著沖進來,帶倒了一張瘸腿的板凳。布滿老繭和污垢的大手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柜,
抽屜被拉出來,里面的針頭線腦、幾枚可憐的硬幣撒了一地。破舊的碗柜被撞得哐當作響,
幾個豁了口的粗瓷碗摔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林婉秋的心猛地揪緊,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下意識地護住自己裝著最后幾塊錢的口袋,那是她偷偷攢下來,
準備給娘家病重的母親抓藥的。她鼓起殘存的勇氣,聲音細若蚊蠅,
點錢…早上給你拿去買酒了…外面雨大…你…你先喝口湯暖暖身子…我剛熬好的…”“沒錢?
!”趙大強猛地轉身,像頭被激怒的野獸。他幾步跨到林婉秋面前,
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幾乎將她熏暈。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她,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放屁!
老子不信!肯定是你這喪門星藏起來了!克死了你爹媽,現在還想克老子?啊?!
”他粗糙的大手一把薅住林婉秋枯黃卻依然柔順的頭發,巨大的力量不容反抗。“啊——!
”劇痛讓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趙大強毫不留情,狠狠地將她摜向堅硬的泥地!
林婉秋只覺得天旋地轉,后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桌角上,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尖銳的耳鳴蓋過了窗外的風雨。
劇烈的疼痛從頭部和手臂同時炸開——碎裂的瓷片深深扎進了她的小臂,
溫熱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紅了破舊的衣袖。她像一只破碎的布偶,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上,
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窒息,卻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再發出一絲聲音。
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額角滲出的血,在滿是塵土的臉上蜿蜒出屈辱的痕跡。
“沒用的東西!除了會做點豬食,你還會干什么?老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天天喪著個臉,給誰看?晦氣!”趙大強朝她啐了一口,濃痰混著血絲落在她臉旁的地上。
他似乎發泄夠了,又或許是被那頑強飄散的醒酒湯香氣吸引了注意力。他搖搖晃晃走到桌邊,
端起那碗還冒著熱氣的湯,看也不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幾大口就灌了下去,
連浮著的幾片紫蘇葉和蔥花也囫圇吞下。“淡了!”他咂咂嘴,隨手把空碗往地上一扔,
碗又碎了幾瓣。然后像一灘徹底爛掉的泥,轟然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沉重的鼾聲幾乎立刻響起,蓋過了屋外的風雨。死寂重新籠罩了小屋,只剩下鼾聲和風雨聲。
林婉秋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渾身的傷痛。額角的傷口突突地跳,
手臂上的血還在流。她咬著牙,一點點挪動身體,爬到水缸邊,用葫蘆瓢舀起冰冷的井水,
顫抖著沖洗手臂上的傷口和血跡。刺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打顫,卻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
冰冷的水沖刷著傷口,也沖刷著她麻木的心。窗外,又一道閃電劃過,
短暫地照亮了她映在水缸里的倒影——蒼白,憔悴,滿臉血污淚痕,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只有那雙手,那雙布滿老繭、燙傷疤痕和新添血痕的手,在冰冷的水流下,
依然顯出異乎尋常的靈巧輪廓。這雙手,能化腐朽為神奇,能在這絕望之地熬出最暖胃的湯,
卻救不了自己。她默默地,機械地收拾著地上的狼藉。掃起碎瓷片,撿起散落的雜物。
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徹底熄滅,黑暗和寒冷吞噬了她單薄的身影。她蜷縮在冰冷的灶臺邊,
聽著炕上如雷的鼾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風雨,不知道這漫漫長夜,何時才是盡頭?活下去,
僅僅是為了承受更多的痛苦嗎?幾天后的一個晌午,陽光難得刺眼。
鄰居驚慌的拍門聲打破了死寂。趙大強被人發現直挺挺地倒在村口小酒館的后巷里,
臉色青紫,渾身散發著濃烈的劣質酒氣,早已沒了氣息。醫生說是急性酒精中毒,
活活醉死的。解脫了嗎?林婉秋站在破敗的院子里,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議論聲,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然而,她沒等來一絲同情,
等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污言穢語和更深的絕望。“掃把星!克夫命!”“看她那狐媚樣,
說不定是她下的藥!”“就是,趙大強以前多壯實,娶了她才幾年?”“這種女人,
誰沾誰倒霉!”前婆婆,那個三角眼、薄嘴唇的老虔婆,
帶著一臉橫肉、游手好閑的小叔子趙二狗,哭天搶地地打上門來。
他們指著林婉秋的鼻子罵她是“喪門星”、“狐貍精”,
把趙大強喝酒欠下的賭債、在外面打架惹的麻煩,一股腦兒全扣在她頭上,罵她克死了兒子,
斷了趙家的香火。“賠錢!必須賠錢!我兒子的命,還有這些債,都是你這賤人害的!
”前婆婆唾沫橫飛,干枯的手指幾乎戳到林婉秋臉上。“這破房子也得抵給我們!你滾!
滾出我們趙家的地界!別臟了這塊地方!”趙二狗在一旁幫腔,眼神貪婪地掃視著這破屋,
盤算著能賣幾個錢。他們堵在門口,引來更多看熱鬧的村民指指點點,
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林婉秋身上。林婉秋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她看著眼前兩張扭曲猙獰的臉,聽著四周嗡嗡的議論聲,第一次,那死灰般的心底,
燃起了一簇微弱卻倔強的火苗——離開!必須離開!哪怕死在外面,也必須要離開!!!
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林婉秋背著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帆布包,
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幾張薄薄的紙幣和一枚母親留給她的銀戒指,
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禁錮了她半生、榨干了她所有美好的村莊。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彌漫的晨霧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悄無聲息。……海市,
這座巨大的鋼鐵森林,以它特有的冷漠迎接著每一個外來者。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霓虹閃爍,光怪陸離。這一切對于剛從閉塞鄉村出來的林婉秋來說,
只有無盡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惶恐。她租住在城市邊緣一個嘈雜混亂的城中村里。
房間只有幾平米,墻壁斑駁,終年不見陽光,
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廉價飯菜混合的味道。
公共廁所的骯臟讓她每次進去都忍不住干嘔。她像一只受驚的鼴鼠,白天出去尋找活計,
晚上就縮在這個陰暗的角落里舔舐傷口。年齡、沒有文憑、沒有城市工作經驗,
像三座大山壓在她身上。她去餐館應聘洗碗工,人家嫌她動作不夠快;想去當保潔,
又嫌她看著不夠麻利。中介公司的人打量著她雖然憔悴但依然清秀的五官和纖細的身材,
暗示她去“來錢快”的地方,被她驚恐又堅定地拒絕了。
她只能在街邊的小吃店幫人串串、在凌晨的菜市場幫人卸貨,干著最累最臟的活,
拿著微薄的薪水,勉強糊口。城市的光鮮亮麗與她無關,她只掙扎在生存的泥沼邊緣。
每次疲憊不堪地回到那間小出租屋,看著墻角那個簡陋的小煤油爐和一口小鋁鍋,
是她唯一感到一絲熟悉和慰藉的時候。她會買最便宜的時令蔬菜,一小塊肉皮,
精心地熬一鍋粥,或者炒一個素菜。食物的香氣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時,
她才能短暫地忘記白天的屈辱和身體的疲憊,
仿佛回到了那個雖然破敗但完全屬于她的小廚房。她的手藝,
是她與過往唯一的、溫暖的連接,也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微光。一天,
她在勞務市場蹲守了大半天依舊一無所獲,沮喪地準備離開時,
一個穿著得體、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叫住了她。王姐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
又落在她那雙即使布滿生活痕跡、卻依然顯得干凈修長的手上。“會做飯嗎?”王姐問,
語氣帶著職業性的審視,但眼神并不刻薄。林婉秋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
用力點頭:“會!家常菜、面食、湯羹…都會一些。”她的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有健康證嗎?”“有,剛辦的。
”林婉秋趕緊從包里掏出那張薄薄的紙片,像捧著救命稻草。王姐看了看證件,
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評估她的整潔度和穩定性。“跟我來公司填個表吧。
正好有個急單,東家要求高,要找個做飯特別好的住家阿姨,照顧一位…口味很挑剔的先生。
包吃住,月薪…”王姐報了一個數字,讓林婉秋的心猛地一跳,
這幾乎是她在小吃店干三個月的收入!“我愿意!我…我一定好好做!
”林婉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面試在一間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進行。王姐的上司,
一個看起來很精明的經理,又詳細問了林婉秋的經歷和拿手菜。
林婉秋沒有隱瞞自己的鄉村背景,只是隱去了那些不堪的往事,
重點描述了自己做飯的經驗和對食材的理解。當經理問及她能否適應高端家庭的要求時,
她只是平靜地說:“用心做,總能做好。
”或許是她的平靜和眼神里那份歷經磨難后的堅韌打動了對方,也或許是真的缺人,
經理最終點了頭:“明天上午,去云頂華庭,地址給你。雇主姓沈,沈先生。記住,少說話,
多做事,沈先生喜歡安靜。最重要的是,飯,一定要合他胃口。
”經理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和壓力。云頂華庭。
僅僅是站在小區氣派恢宏、戒備森嚴的大門外,林婉秋就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修剪整齊的園林,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
員銳利的目光…這一切都讓她這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背著帆布包的女人顯得格格不入。
她深吸一口氣,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報上名字和預約信息,在安保人員審視的目光中,
走進了這個對她而言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所在。
開門的是一位穿著整潔制服、表情嚴肅的中年女管家。她上下打量著林婉秋,
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顯然對她的樸素和拘謹不太滿意,
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她沒有多說什么。“林婉秋?跟我來,先生在書房。記住,
不要東張西望,先生問什么答什么。”吳姐的聲音刻板而冷淡。書房很大,光線卻有些暗。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景觀,屋內是深色的實木書架和厚重的書桌,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雪茄和舊書混合的味道,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沉寂與疏離。
沈振庭坐在寬大的皮椅上,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聽到腳步聲,他才緩緩轉過身。
林婉秋的心跳漏了一拍。眼前的男人約莫五十歲左右,身形挺拔,
穿著質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五官深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英俊,
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郁色和深深的疲憊。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窩深陷,
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最讓林婉秋心驚的是他的眼神——深邃,銳利,
卻像一口沉寂了太久的古井,毫無波瀾,甚至帶著一絲厭世的冷漠。
他的視線落在林婉秋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讓她感到無所遁形。“沈先生,
這是新來的廚師,林婉秋。”吳姐恭敬地介紹。沈振庭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
目光依舊停留在林婉秋身上,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聽說你做飯不錯?”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什么溫度。
“是…是的,沈先生。我會盡力。”林婉秋垂下眼簾,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努力保持平穩。
“吳管家會告訴你廚房的位置和規矩。午餐,你看著做。
”沈振庭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淡漠,似乎對她并不抱太大希望,只是走個流程。
“我胃不好,吃得清淡。”他補充了一句,便轉回了椅子,重新面向窗外,
留下一個冷硬的背影,意思很明顯——面試結束。林婉秋跟著吳姐退出書房,
手心已經全是冷汗。吳姐帶她來到廚房。
這是一個巨大、明亮、設備先進得讓林婉秋眼花繚亂的廚房,光潔得不染塵埃的不銹鋼臺面,
锃亮的嵌入式烤箱,各種她叫不出名字的廚具…一切都冰冷、高效,沒有一絲煙火氣。
巨大的雙開門冰箱里塞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頂級食材,包裝精美,卻像櫥窗里的展品,
缺乏生氣。“先生的口味非常挑剔,前幾個廚師都沒做滿一個月。他…自從夫人去世后,
胃口就很差,身體也不好。你多用點心吧。”吳姐難得地多說了一句,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隨即又恢復了刻板,“午餐十二點半準時開飯。
食材都在冰箱,你自己看著用。注意衛生和安靜。”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
巨大的廚房只剩下林婉秋一個人。她站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看著眼前陌生而奢華的一切,
感到一陣眩暈和巨大的壓力。她走到巨大的冰箱前,看著里面琳瑯滿目的珍饈,
卻覺得無從下手。那些包裝上的外文,那些她不認識的食材,
仿佛都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格格不入。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想起了沈振庭那句“胃不好,吃得清淡”,
也想起了自己最擅長的是什么——用最普通、最當季的食材,做出溫暖熨帖的味道。
她不需要那些花哨的異國食材,她要找回食物最本真的溫暖。她打開冰箱,
略過那些昂貴的進口牛排、魚子醬,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小盒新鮮的本地土雞蛋,
一小把嫩綠的小蔥,還有一盒當天送來的鮮嫩豆腐上。她輕輕拿起這些樸素的食材,
冰涼的觸感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安心。林婉秋洗凈手,動作輕柔卻異常利落。
她將嫩豆腐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掌心,用刀橫豎劃開,再輕輕放入溫潤的青瓷碗中。
豆腐塊在水中微微顫動,細膩如玉。雞蛋打入碗中,加入少許溫水、一點點細鹽,
用筷子輕盈地攪打,直到蛋液呈現出均勻柔和的淡黃色,表面浮起一層細密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