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回被貴妃勒死的那晚,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冷宮小太監謝無咎。
前世他爬上權宦高位時曾笑我:“沈娘娘若早來求我,何至枯井埋骨?
”這一世我捏起他下巴:“本宮若為太后,允你夜夜宿在哀家寢殿,如何?
”他顫抖著吻我鞋尖:“奴才定送娘娘上青云。”我借他手鏟除六宮,他替我毒殺皇帝。
龍椅前他撕碎封后詔書:“娘娘說過,龍榻分臣一半可還算數?
”風雪中他睫毛結霜:“江山歸你,你歸我。”---喉嚨里殘留的繩索勒緊的劇痛,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炭塊。
冰冷、絕望、帶著泥土腥氣的黑暗……那是枯井底永恒的死寂。貴妃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臉,
在最后一絲月光被井口石板徹底吞噬前,刻進了我的骨髓。“沈灼華,下輩子投胎,
記得別生這張狐媚子臉!”意識像沉入冰海的石塊,不斷下墜。猛地,我彈坐起來!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黏膩地貼在背上。窗外,是清冷的、帶著初秋涼意的月光,
透過雕花木欞,在地面投下慘淡的格子。不是枯井底那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墨黑。
空氣里,也沒有那股揮之不去的腐土和苔蘚的霉味。這里是……聽雨軒?我低頭,
難以置信地攤開雙手。月光下,十指纖細,指甲是健康的淺粉色,
沒有在井底絕望摳挖留下的血污和折斷的痕跡。皮膚光滑,
沒有后來在浣衣局做苦役磨出的厚繭和凍瘡。身體里屬于十六歲的、未曾被徹底摧折的活力,
正隨著劇烈的心跳洶涌奔騰,撞得我胸腔發痛。重生了。我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承平十七年,
秋。回到了一切苦難尚未真正開始,回到了我沈灼華,還只是這深宮之中,
久便因笨手笨腳打碎御賜琉璃盞而被皇帝厭棄、丟在這偏僻聽雨軒自生自滅的七品采女之時。
離那個被貴妃王氏用白綾勒死、拋尸枯井的寒夜,還有整整三年。三年!
冰冷的狂喜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隨即又被滔天的恨意點燃。王氏!皇帝!
那些將我踩入泥濘、視我如草芥的每一個人!
前世井底嚙骨的絕望和此刻胸腔里滾燙的生機劇烈對沖,幾乎要將我撕裂。不,不能瘋。
沈灼華,你得活著,活得好,活得比他們都高!前世瀕死時,
那張驟然出現在井口、被搖曳宮燈映照得晦暗不明的臉,毫無預兆地刺入腦海。
內務府副總管,權傾后宮的大太監——謝無咎。他探下頭,
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近乎殘忍的興味,看著我在井底徒勞掙扎。“嘖,沈娘娘,
”他那把被權勢淬煉得如同金玉相擊的嗓音,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惋惜,
清晰地穿透井底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若您當初,肯彎下您高貴的腰,
哪怕早一刻來求一求奴才這條賤命,何至于……落得今日枯井埋骨的下場?
”當時只覺得是惡鬼的嘲諷。如今再想,那里面,分明藏著一絲被壓抑的、扭曲的……不甘?
心臟在肋骨下猛地一撞。謝無咎!此刻的他,還不是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內務府副總管。
他此刻,應該還在那比聽雨軒更偏僻、更陰森的冷宮角落,掙扎求生,受盡欺凌。
一個和他未來滔天權勢相比,卑微如螻蟻的起點。一個瘋狂到近乎自毀的念頭,如同毒藤,
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我喘不過氣,卻又帶來一種近乎滅頂的快意。去找他!就是現在!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房門,初秋的夜風裹挾著草木衰敗的涼氣撲面而來,激得我打了個寒噤。
聽雨軒外的宮道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巡夜侍衛模糊的梆子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空洞。
通往冷宮的路,更是掩映在重重疊疊、仿佛永遠也走不出去的宮墻陰影之下。
腳下的繡鞋踩過枯葉,發出細微碎裂的聲響,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如同我擂鼓般的心跳。
每一步,都踏在前世與今生的裂縫上,踏在通往深淵或是青云的獨木橋上。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腳踝,但更深處,是一種孤注一擲的灼熱——那是復仇之火,
是掌控命運的火種。終于,那扇比聽雨軒更顯破敗、幾乎被瘋長的野草藤蔓吞噬的冷宮偏門,
出現在眼前。門扉歪斜,黑洞洞的門縫里,透出腐朽和絕望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
那氣息冰冷刺肺,卻奇異地讓我狂跳的心稍稍平復。抬手,
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仿佛從未被打開過的門扉。“吱嘎——”刺耳的摩擦聲劃破死寂。
一股混合著霉味、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餿腐氣味猛地涌出,嗆得我喉嚨發癢。
月光吝嗇地擠進門縫,勉強照亮門內一小塊布滿蛛網和塵埃的地面。借著這點微光,
我看到了角落里蜷縮的一團陰影。那是一個人。或者說,更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破爛。
他蜷在冰冷的磚地上,單薄的灰色太監服污跡斑斑,沾滿草屑和泥灰,
幾處地方還撕開了口子,露出底下青紫交加的皮肉。一只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手背上蜿蜒著幾道新鮮的血痕,正緩慢地滲出血珠。他微微側著頭,
額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頰邊,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失血的下頜輪廓,
和緊抿著、微微顫抖的薄唇。即使在昏迷中,那唇線也透著一股子倔強的、不肯低頭的弧度。
謝無咎。前世那個站在井口,用冰冷話語為我一生做注腳的權宦,此刻,
像一條被踩進泥里的野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不是同情,
是一種更復雜的、近乎物傷其類的刺痛,以及一種確認獵物位置的冰冷興奮。
我一步步走過去,裙裾拂過冰冷骯臟的地面,留下細微的窸窣聲。在他身前站定。
陰影將他完全籠罩。他似乎被這細微的動靜驚擾,又或是被驟然籠罩下來的陰影所迫,
濃密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如同瀕死的蝶翼,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瞳仁極黑,像最深的寒潭,此刻卻被高燒帶來的渾濁水汽籠罩著,
失去了聚焦。迷茫,痛苦,還有一絲深植骨髓的警惕,
如同受傷幼獸面對未知威脅時本能的反應。那目光渙散地掃過我華貴的裙角,
又吃力地向上移動,最終,落在我臉上。當看清我的面容時,那雙混沌的黑眸里,
驟然爆發出強烈的、幾乎要將人灼傷的驚愕。像在無邊荒漠中跋涉的旅人,
驟然撞見了絕不該出現的海市蜃樓。那驚愕瞬間沖垮了他勉力維持的最后一絲清醒,
只剩一片空茫的死寂。他認出了我。或者說,認出了“沈采女”這個身份。很好。
我緩緩蹲下身。昂貴的云錦裙擺毫不顧忌地壓在了冰冷骯臟的磚地上。目光,
如同實質的冰錐,一寸寸刮過他狼狽不堪的臉。他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那雙剛剛睜開的、帶著驚愕的眼睛,
此刻又緩緩闔上了,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像兩道絕望的封印。
仿佛剛才那一眼的驚瀾,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死寂。只有遠處隱約的風聲,
和他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破碎的呼吸。我伸出手。指尖微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并非害怕,而是某種破釜沉舟的孤絕。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下頜那片冰冷肌膚的瞬間——他猛地一顫!像被烙鐵燙到,
整個人劇烈地瑟縮了一下,喉嚨里溢出半聲模糊不清、如同幼獸哀鳴般的抽氣。
那緊閉的眼睫劇烈地抖動著,卻固執地不肯睜開。仿佛睜開眼,面對的就是更深的絕望,
或者……更徹底的毀滅。我的手停在半空,距離他肌膚只有寸許。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散發出的高熱,和他因極度緊張而繃緊的肌肉線條。
看著他這副引頸就戮、卻又帶著最后一絲微弱抗拒的姿態,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殘忍和掌控欲的快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我的脊椎。
我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沒有觸碰他。只是微微傾身,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近到我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汗味,和那股屬于冷宮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腐朽氣息。
近到我的氣息,能拂過他緊閉的眼瞼。然后,我開口了。聲音壓得極低,像情人間的絮語,
卻又帶著一種淬了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這死寂的角落:“謝無咎?”他緊閉的眼睫又是狠狠一顫。
“認得本宮?”我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冰冷的笑意,像刀鋒刮過冰面,
“沈灼華。一個和你一樣,被丟在這深宮爛泥里,快活不下去的可憐蟲。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了幾分,胸膛起伏得更劇烈,卻依舊死死閉著眼,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這荒誕的現實。我不在意他的沉默。身體前傾的弧度更大,
嘴唇幾乎貼上了他滾燙的耳廓,吐出的氣息冰冷:“想活著嗎?”“想像個人,
而不是像條狗一樣,從這里爬出去嗎?”他的身體猛地繃緊到了極致,如同拉滿的弓弦,
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無聲的呻吟。那緊抿的、蒼白的薄唇,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時機到了。
我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溫度也徹底褪盡,只剩下深淵般的冰冷和赤裸裸的野心。
我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猛地捏住了他滾燙的下頜!指下的肌膚灼熱、脆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棱角。我的指尖用力,
迫使他不得不仰起頭,面對我。他終于睜開了眼!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此刻被高燒燒得通紅,
布滿血絲,
滾著驚濤駭浪——屈辱、憤怒、被冒犯的暴戾、以及一絲被強行撕開偽裝后無處遁形的狼狽。
所有激烈的情緒都在那雙眼睛里瘋狂沖撞、燃燒,幾乎要噴薄而出,將我吞噬。然而,
在這一切洶涌的負面情緒之下,在那幾乎要將他焚毀的火焰深處,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線光。
一線極其微弱、極其隱秘、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卻又無比真實存在的——渴望。
對生的渴望!對爬出這泥潭的渴望!對擺脫這狗一樣命運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就是它!我迎著他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唇角緩緩勾起一個艷麗到近乎殘忍的弧度。
捏著他下頜的手指微微收緊,感受著他肌膚下繃緊的肌肉和骨骼的硬度。然后,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將那足以焚毀理智、打敗綱常的毒藥,灌入他耳中:“幫本宮。”“幫本宮,
從這泥潭里爬上去,爬到……那最高的地方。”我刻意停頓了一下,
清晰地感受到指下他下頜的肌肉猛地一跳。那雙燃燒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
里面的風暴似乎凝固了一瞬。下一瞬,我傾身,唇瓣幾乎擦過他灼熱的耳垂,
吐出的氣息帶著一種毀滅性的誘惑:“若本宮有朝一日,成了那垂簾聽政的……太后,
”“便允你,夜夜宿在哀家的寢殿之內。”“如何?”轟——!
仿佛無形的驚雷在他頭頂炸開!謝無咎的身體,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
如同被九天玄雷狠狠劈中,猛地劇烈一顫!那雙死死盯著我、燃燒著屈辱與憤怒火焰的黑眸,
驟然間瞳孔緊縮到了極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憤怒、屈辱、暴戾——都在剎那間被一種更巨大的、名為“驚駭”的漩渦徹底吞噬、攪碎!
高燒帶來的潮紅瞬間從他臉上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死人般的慘白。
捏在他下頜的我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肌肉瞬間的僵硬和失控的痙攣。
他急促的呼吸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著,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如同瀕死的魚。“你……你……”破碎的字眼從他顫抖的唇齒間艱難擠出,
帶著難以置信的嘶啞和濃重的血腥氣。那雙瞪大的眼睛里,
只剩下純粹的、被這驚世駭俗之言徹底擊穿的茫然和駭然。太后?夜宿……寢殿?每一個字,
都像淬了劇毒的燒紅烙鐵,
狠狠燙在他早已被踐踏得千瘡百孔、卻又被這深宮規則死死束縛的靈魂上!這是誅心之言!
是滅族之禍!是她瘋了,還是……這地獄般的冷宮,終于徹底逼瘋了他,
讓他產生了如此大逆不道、萬劫不復的幻聽?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只有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冷宮角落回蕩。我捏著他下頜的手指沒有松開,
反而微微加重了力道,迫使他更加仰起頭,更加清晰地迎視著我眼中毫不掩飾的冰冷、野心,
以及那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本宮問你,”我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這筆交易……你做,還是不做?
”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劇烈翻涌著。
恐懼、對滅頂之災的本能退縮……與那被強行撕開偽裝后暴露出來的、對生與權的極度渴望,
在他眸底瘋狂廝殺、角力。他的身體繃緊到了極致,微微顫抖著,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弓,
隨時可能斷裂。
底崩斷的前一瞬——他眼中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驚駭、所有的屈辱……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入深淵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所有屬于“人”的光,
都在一瞬間熄滅了。然后,在我冰冷的目光注視下,他動了。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動作僵硬而遲緩。那只沒有受傷的手,顫抖著,極其艱難地撐住冰冷骯臟的地面。
他一點點地、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那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從蜷縮的姿態,調整成跪伏。
額頭,最終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堅硬的磚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咚。”這一聲,
像敲在腐朽的棺木上。他維持著這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姿勢,額頭死死抵著地面,
散亂的發絲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然后,一個聲音響起。嘶啞,破碎,
如同被砂紙磨過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卻又透著一股斬斷所有退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奴才……”他頓了頓,
仿佛在積攢最后一絲力氣,
也仿佛在咀嚼著這個從此將自己徹底釘死在“非人”位置上的稱呼。
“謝無咎……”“愿為娘娘……效死力。”聲音落下,短暫的死寂。
就在我以為這就是他全部的回答時,他那抵著地面的身體,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了頭。月光吝嗇地落在他臉上,映出一片慘白。高燒帶來的紅潮徹底褪去,
只剩下一種接近透明的青灰。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像兩口枯竭的深井,沒有一絲光亮,
只有一片虛無的死寂。然而,就在這片死寂的深處,卻隱隱燃燒著一點幽微的、瘋狂的火星。
他仰視著我,目光空洞,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
直視著我同樣瘋狂、同樣被這深宮扭曲的靈魂內核。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
將自己那沾滿泥污和血漬的臉,一點點地俯低。最終,冰涼的、帶著血腥味的唇,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令人背脊發寒的絕對臣服,顫抖著,
印在了我繡鞋沾著枯葉碎屑的鞋尖上。一個冰冷、潮濕、帶著泥土和血腥氣息的吻。
“奴才……”他貼著我的鞋尖,聲音悶悶地傳來,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
“定送娘娘……上青云。”鞋尖傳來那冰冷、粘膩、帶著血腥和泥土的觸感,
像一條毒蛇猝然纏繞而上,激得我腳趾瞬間繃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竄頭頂。
胃里一陣翻攪,幾乎要嘔出來。那不是吻,是烙印!是將他自身徹底碾碎、化為齏粉后,
獻祭給魔鬼的投名狀!我猛地抽回腳!動作又快又急,帶著一種被褻瀆般的本能厭惡和驚悸。
裙裾在冰冷的磚地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謝無咎的身體隨著我抽腳的動作晃了一下,
但依舊維持著那個卑微的跪伏姿勢。他沒有抬頭,散亂的發絲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緊貼著地面的額頭和微微起伏的肩背,透出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冷宮的腐朽氣息混合著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和汗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窗欞外,
巡夜侍衛的梆子聲空洞地響了一下,又一下,像敲在腐朽的棺木上,
提醒著這深宮亙古不變的死寂與殘酷。“很好。”我開口,聲音有些發緊,
強行壓下喉嚨里的不適和那瞬間涌上的驚悸。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指甲掐進掌心,
帶來一絲銳痛,才讓我找回自己的聲音,維持住那份刻骨的冰冷。“記住你今天的話,
謝無咎。”“本宮能把你從這泥潭里拉出來,”我微微俯身,陰影將他完全籠罩,
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也能……再把你踹回去,
讓你連做一條冷宮野狗的資格都沒有。”他伏在地上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天亮之前,”我直起身,不再看他那卑微的姿態,目光掃過這破敗陰森的角落,
“把自己收拾干凈。這副鬼樣子,只會給本宮招禍。”說完,我轉身,不再有絲毫停留。
昂貴的裙裾拂過冰冷骯臟的地面,留下細微的聲響。我一步步走向那扇歪斜破敗的冷宮偏門,
將身后那片死寂和那個跪伏在塵埃里的身影,徹底拋入黑暗。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扉,
初秋深夜的風猛地灌入,帶著草木的涼意,吹散了些許身后令人作嘔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那翻騰的惡心感才稍稍壓下。回聽雨軒的路,
依舊掩映在重重宮墻的陰影之下。梆子聲漸行漸遠。我腳步未停,脊背挺得筆直。
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青石宮道上,孤單,
卻帶著一種破土而出的、孤絕的鋒芒。第一步,已經踏出。腳下是萬丈深淵,
前方是……血與火鋪就的荊棘之路。回到聽雨軒那間冰冷簡陋的寢房,門在身后輕輕合攏,
隔絕了外面深秋的寒意和宮墻的陰影。我背靠著粗糙的門板,
方才強撐的冰冷和鎮定如同潮水般退去,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捏住他下頜時,那滾燙又脆弱的觸感。
鞋尖上那冰冷、粘膩、帶著血腥的吻印,更是揮之不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沖到角落的臉盆架旁,掬起冰冷的清水,一遍遍用力搓洗著那只腳,直到皮膚發紅刺痛,
那令人作嘔的感覺才稍稍淡去。抬起頭,銅盆里晃動的水面映出一張蒼白卻眼神灼亮的臉。
那雙眼睛里,再沒有屬于十六歲沈灼華的怯懦與迷茫,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和潭底燃燒的、名為野心的幽火。謝無咎……這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
他是一把淬了劇毒的雙刃劍,鋒利無匹,卻也隨時可能反噬自身。用他,
如同在萬丈懸崖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可我沒有別的選擇。這深宮,
本就是吃人的煉獄。要么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要么……就踩著別人的尸骨爬上去!“主子?
您……您醒了?怎么起來了?”一個帶著濃濃睡意和驚慌的聲音在里間響起。
是我的貼身宮女,云岫。前世那個在我被打入冷宮時,
被王氏隨便尋了個錯處活活杖斃的傻丫頭。她揉著眼睛,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
赤著腳就跑了出來,小臉上滿是擔憂和害怕。“可是哪里不舒服?夜里涼,您快回床上躺著,
奴婢去給您倒杯熱水……”看著她稚氣未脫、滿是關切的臉,
我心頭那根名為“復仇”的冰冷弓弦,似乎被什么輕輕撥動了一下,泛起一絲細微的漣漪。
前世,她替我擋了太多明槍暗箭,最后卻……“無事。”我迅速斂去眼中那瞬間的柔軟,
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冷淡,“做了個噩夢罷了。吵醒你了?
回去睡吧。”云岫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還在滴水的腳,終究不敢多問,
訥訥地應了聲“是”,一步三回頭地縮回了里間。我擦干腳,重新躺回冰冷的床鋪。
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黑暗中,我睜著眼,望著頭頂簡陋的承塵,
如同望著布滿荊棘的未來。謝無咎……他會怎么做?他需要多久才能從冷宮的泥潭里爬出來,
爬到足以成為我臂助的位置?一夜無眠。接下來的日子,聽雨軒的日子依舊清冷孤寂,
如同被遺忘的角落。皇帝早已將我拋諸腦后,內務府的克扣也愈發變本加厲。
入冬前的炭火遲遲不見蹤影,送來的膳食也多是冷硬難咽的殘羹。云岫幾次想出去理論,
都被我攔下。“主子!他們也太欺負人了!連這點份例都要克扣!”小丫頭捧著冰冷的饅頭,
氣得眼圈發紅。“急什么?”我捻起一塊干硬的點心,慢條斯理地掰開,聲音平淡無波,
“炭火總會有的。只是……時候未到。”我在等。等一個信號。
等那條蟄伏在冷宮陰影里的毒蛇,露出他淬毒的獠牙。日子在等待中滑過,
轉眼便是半月之后。天氣驟然轉寒,昨夜下了一場薄薄的初雪,
宮墻屋檐都覆上了一層慘淡的白。清晨,云岫出去領早膳,回來時卻空著手,小臉煞白,
嘴唇哆嗦著,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主……主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她沖進來,
反手死死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胸口劇烈起伏。“慌什么?
”我放下手中一卷早已翻爛的舊書,抬眼看向她。“冷……冷宮那邊!
”云岫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恐懼,“昨兒夜里……死人了!”我端著茶盞的手,
穩穩地停在半空。來了。“是……是看管冷宮偏門的一個老太監,姓王,
最是勢利刻薄……”云岫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復著氣息,“聽……聽人說,死得可慘了!
整個人被倒吊在冷宮那棵枯了的老槐樹上,脖子……脖子都幾乎被勒斷了!眼睛瞪得老大,
舌頭伸出來老長……是今早打掃的粗使太監發現的,魂兒都嚇沒了!”她說著,
身體又忍不住抖了起來。“哦?”我輕輕放下茶盞,杯底與桌面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怎么死的?查出來了嗎?”“沒……沒呢!亂糟糟的!內務府的人剛過去,
說是……說是失足摔的,被枯藤纏住了脖子……可、可那樣子,
分明……”云岫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強烈的恐懼,“都說是報應!
那老王頭平日里沒少作踐人,尤其是……尤其是那個叫謝無咎的小太監,
前些日子還被他打得半死,丟在雪地里差點凍死……就、就在那棵槐樹底下!
”云岫猛地打了個寒噤,不敢再說下去。報應?失足?我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好快的手腳。好利落的“意外”。半個月,從瀕死的野狗,
到能無聲無息制造“意外”、除掉第一個絆腳石……謝無咎,你果然沒讓我失望。“知道了。
”我淡淡應了一聲,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閑事,“以后冷宮那邊的事,少打聽。
”云岫驚魂未定地看著我平靜得過分的臉,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說什么,
只是怯怯地點了點頭。就在這天傍晚,聽雨軒那扇幾乎無人問津的院門,被輕輕叩響了。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云岫跑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面生的小太監,
年紀很輕,低著頭,看不清面容,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藤筐。
“這位姐姐,”小太監的聲音又細又低,帶著宮中最底層人特有的謹慎,
“內務府剛分下來的上好銀霜炭,說是……給沈采女處先用著,別凍著了貴人。
”他將藤筐往前遞了遞。云岫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內務府主動送炭?
還是上好的銀霜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下意識地回頭看我。我坐在窗邊的舊榻上,
手里依舊捧著那卷書,頭也沒抬,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收下吧。”云岫這才如夢初醒,
連忙接過那筐沉甸甸的炭。小太監躬了躬身,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
迅速轉身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云岫費力地將炭筐提進來,關好門,
臉上又是驚喜又是困惑:“主子!這……這是怎么回事?內務府怎么突然……”我放下書卷,
走到炭筐邊。藤筐編織得細密,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烏黑發亮的上等銀霜炭,分量十足,
足夠聽雨軒安然度過這個寒冬。炭塊上,還帶著新炭特有的干燥氣味。在這筐炭的最上面,
極其不起眼的地方,壓著一小片枯黃卷曲的……槐樹葉。我的目光在那片樹葉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移開。“燒上吧。”我對云岫吩咐道,聲音平靜無波,“今晚,總算能暖和些了。
”暖爐里,新添的銀霜炭燃起橘紅色的火苗,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久違的暖意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驅散了聽雨軒里積攢多日的陰冷潮氣。云岫坐在小杌子上,
守著爐火,臉上帶著滿足的、孩子氣的笑容,時不時伸手去感受那暖意。這小小的溫暖,
于她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我坐在榻上,手里握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字上。窗紙外,
夜色如墨,將整個宮廷吞噬。那片被我悄然收入袖中的枯黃槐葉,邊緣粗糙,
像極了冷宮老槐枯死的枝椏。火光的暖意舔舐著皮膚,卻絲毫暖不進心底。謝無咎的手段,
比我想象的更狠,更快。一個看門的老太監,無聲無息地成了他向上爬的第一塊墊腳石,
還順手為我送來了這救命的炭火。這是一份“投名狀”,
更是一份無聲的宣告——他已從泥潭里探出了頭,并且,沒有忘記“交易”。很好。
這正是我需要的刀。但這把刀,必須牢牢握在我的手里。“主子,”云岫小心翼翼地開口,
打斷了我的思緒,“炭火有了,可膳房那邊……送來的還是些冷硬的點心,連口熱湯都沒有。
這天寒地凍的……”她沒再說下去,但眼中的憂慮顯而易見。光有炭,沒有熱食,
這寒冬依舊難熬。“會有的。”我目光依舊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聲音沒什么起伏,
“再等等。”等什么?云岫不敢問,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這一等,便是三日。三日里,
聽雨軒依舊冷清。炭火燃著,室內溫暖如春,與外界的嚴寒隔絕開來。但送來的膳食,
依舊是冰冷的殘羹,甚至比之前更敷衍。云岫的眉頭越皺越緊,幾次欲言又止。第四日清晨,
天色陰沉,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撲打著窗欞。一個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沉寂的后宮激起了一圈漣漪,迅速傳到了聽雨軒。“主子!主子!
”云岫幾乎是跑著沖進來的,小臉因為奔跑和激動漲得通紅,眼睛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御膳房……御膳房出事了!
”我放下手中的針線——那是一件早就該換季、卻因份例不足而一直沒領到的冬衣,
如今只能自己動手勉強縫補。“慢點說。”我抬眼看她。
“是……是負責給咱們這邊送膳的那個劉管事!”云岫喘著氣,語速飛快,
“聽、聽說昨兒夜里,他當值時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怎么的,一頭栽進了儲水的太平缸里!
今早才被人發現……撈上來的時候,人都硬了!”她拍著胸口,
一臉后怕:“都說是喝多了失足……可那太平缸才多深?平日里連只貓都淹不死!
而且……而且有人私下里說,那劉管事仗著是貴妃娘娘宮里一個遠房親戚,
平日里沒少克扣咱們這些不受寵妃嬪的份例,尤其是咱們聽雨軒的……這下好了,報應不爽!
”云岫說著,臉上露出幾分解氣的神情。又是“意外”?又是“報應”?我垂眸,
看著手中縫補了一半的舊衣,針尖在粗布上留下一個細微的停頓。謝無咎的動作,
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那個克扣我份例的劉管事,
成了他遞上來的第二份“投名狀”,一份帶著血腥氣的“熱食”預告。果然,不到午時,
聽雨軒的院門再次被叩響。這次來的,依舊是那個面生的小太監。他低著頭,
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朱漆食盒。“沈采女安好。”小太監的聲音依舊低細恭敬,
“膳房新調了人手,怕怠慢了小主。這是剛出鍋的燕窩粥和幾樣細點,
還有一盅熱騰騰的參雞湯,給小主驅驅寒氣。”他將食盒遞到云岫手里。食盒沉甸甸的,
隔著盒子都能感受到里面透出的暖意和誘人的食物香氣。云岫接過食盒,整個人都呆住了,
直到那小太監再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風雪里,她才如夢初醒地提著食盒進來,
臉上混合著狂喜和巨大的茫然。“主……主子!熱的!全是熱的!好香啊!”她打開食盒,
看著里面熱氣騰騰、精致非常的食物,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看著食盒里那盅湯色清亮、香氣撲鼻的參雞湯。湯面上,
漂浮著幾顆飽滿的、燉得幾乎透明的……枸杞子。鮮紅欲滴。像凝固的血珠。我拿起調羹,
舀起一勺溫熱的雞湯,送入口中。鮮香醇厚,暖流瞬間滑入冰冷的胃里。“吃吧。
”我對還處在震驚中的云岫說。銀霜炭在暖爐里靜靜燃燒,驅散一室嚴寒。
精致的食盒敞開著,誘人的香氣彌漫在小小的聽雨軒內。云岫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燕窩粥,
滿足得眼睛都瞇了起來,仿佛在品嘗世間最珍貴的瓊漿玉液。我慢慢喝著那盅參雞湯,
暖流熨帖著四肢百骸,但心底那根弦卻繃得更緊。謝無咎像一條潛行于黑暗中的毒蛇,
每一次出手都精準、狠辣,用對手的鮮血無聲地鋪就通往我身邊的階梯。
老槐樹下的“意外”,太平缸里的“失足”……這些微不足道的螻蟻的性命,
不過是投石問路的石子。他在向我展示他的價值,展示他這把刀的鋒利。
也在提醒我——他渴望著“報酬”。窗外,細碎的雪粒不知何時變成了鵝毛大雪,
無聲地覆蓋著朱紅的宮墻和琉璃瓦,將這吃人的金籠妝點得一片素白。寒風掠過枯枝,
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云岫,”我放下湯匙,瓷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去把本宮那件壓箱底的,海棠紅的妝花緞斗篷找出來。”云岫正捧著碗,聞言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