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親子鑒定疑云村里人都在傳,我老婆生的兒子不是我的種。
我盯著孩子越長越不像我的眉眼,終于偷剪了他一撮頭發。 親子鑒定結果出來那天,
我把自己反鎖在屋里抽了一整夜煙。 老婆在門外哭喊著坦白:“那年你去城里進修,
我喝醉了...” 我碾滅最后一支煙,啞著嗓子開口:“收拾東西,帶著他走。
” 兒子扒著門縫怯生生地問:“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我閉上眼,再沒回答。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像個嚼舌根嚼爛了舌頭的長舌婦,投下的影子又毒又長。
打它底下過,總覺得脊梁骨被戳得生疼。那些端著海碗,蹲在墻根下扒拉午飯的老少爺們,
眼神總粘在我背上,像沾了油膩的蛛網,甩不脫,掙不掉。等我稍稍走遠些,
那刻意壓低的“嗡嗡”聲就起來了,像一群鉆在腐肉里的蒼蠅,興奮地搓著手腳。“嘖,
瞅見沒?剛過去那個……”“老陳家那小子?唉,可惜了,
老實人一個……”“老實頂個屁用!婆娘都管不住!那娃……嘖嘖,你細看那眉眼鼻子,
跟建軍家那二小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噓——小點聲兒!讓人聽見……”“聽見咋啦?
全村誰不知道?就瞞著他自個兒!綠毛龜戴得穩穩當當!”“張建軍?那個在城里跑運輸的?
年前回來穿得人模狗樣那個?”“可不就是他!開春那會兒,
有人半夜瞧見他家婆娘屋里燈亮到后半夜……嘿!”那些聲音,
裹著劣質煙草的辛辣和飯菜的餿氣,絲絲縷縷鉆進耳朵眼兒里,再順著血管,
冰碴子一樣凍進骨頭縫。我攥著剛從代銷點打回來的半壺散酒,
塑料壺身被手指勒得“咯吱”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似的白痕,
又慢慢被涌上來的血色填滿。我挺直了腰板,步子邁得又沉又硬,踩在坑洼的土路上,
每一步都像要把那些嗡嗡作響的流言蜚語踩進泥里去,踩個稀巴爛。
可它們就像水塘里的爛泥,踩下去,濺起的臟水反而糊得更滿。
2 真相的刺痛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
院里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雞糞和柴火灰的土腥氣撲面而來,竟帶著一絲奇異的安撫。堂屋里,
小輝正趴在掉了漆皮的八仙桌上寫作業。聽見門響,他扭過頭,小臉亮了一下:“爸!
回來啦!”“嗯。”我把酒壺重重頓在旁邊的條凳上,聲音悶悶的。
目光卻像被無形的鉤子拽著,黏在了他的臉上。他剛剪了個鍋蓋頭,額發被汗水濡濕,
軟塌塌地貼在腦門上。眼睛很大,眼尾微微有點上挑,
鼻梁也比尋常孩子挺一些……這些特征,過去只覺得孩子長得精神,像他娘。可此刻,
在那些毒汁浸泡過的閑言碎語里再看過去,每一個細節都像被淬了火,
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眼睛——它們組合起來,竟真真切切地指向了另一個男人的輪廓!
那個在城里跑運輸,年前回來時穿著嶄新皮夾克,頭發抹得油光水滑的張建軍!
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臟,狠狠擰了一把。一股腥甜氣直沖喉嚨。
我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他爸,”媳婦桂芬系著圍裙從灶房探出頭,
臉上帶著常年操勞的蠟黃,額頭還沾著一點灶灰,“飯快好了,洗把手吧。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軟的、小心翼翼的討好。這討好像針,
細細密密地扎在我繃緊的神經上。我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個粗嘎的“嗯”,
像塊粗糙的石頭滾落在地。飯桌上,氣氛沉得能擰出水。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
一碟蔫頭耷腦的咸菜,幾個黃面饃饃。我悶頭扒拉著碗里的糊糊,勺子刮著碗底,
發出刺耳的“刺啦”聲。桂芬不時偷偷抬眼瞄我,眼神躲閃,帶著掩飾不住的慌亂。
小輝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啃著饃饃,不敢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爸,
”他忽然怯生生地開口,小手里捏著啃了一半的饃,“老師讓……讓買新練習本了。
”我抬起頭。他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澗里剛融化的雪水,
帶著一絲孩童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這期盼像一把燒紅的刀子,
猛地捅進我翻江倒海的胸腔里。那里面,懷疑的毒草正瘋狂滋生,幾乎要撐破皮肉。
我死死盯著他,仿佛要透過那雙眼睛,看到那個被無數人嚼爛了的、不堪的真相。
桂芬的臉色瞬間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說什么,終究沒發出聲。“嗯,知道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磨盤底下擠出來,又干又澀。我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飽了。” 碗里還剩大半碗糊糊,
像一團冰冷的、無法下咽的泥漿。我把自己扔在里屋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板床上。
屋頂的椽子黑黢黢的,像無數道懸在頭頂的裂縫。窗外的月光慘白慘白,
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縫隙漏進來,在地上投下幾塊破碎的光斑,像散落的、冰冷的鱗片。
桂芬在堂屋和小輝低聲說著什么,碗筷碰撞的聲音小心翼翼。那些聲音,
連同門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都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不知過了多久,
堂屋的燈熄了。又過了一會兒,里屋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桂芬的影子投在地上,
帶著遲疑和試探。“他爸?” 她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我背對著門,一動不動,
連呼吸都刻意放緩了。黑暗是最好的掩護,也是煎熬的溫床。她站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像一片羽毛,卻重得能壓垮人心。門又被輕輕合上了。腳步聲消失在堂屋。夜,死寂。
只有我胸腔里那顆心,擂鼓一樣瘋狂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
那些白天被強行壓下去的流言碎片,此刻像無數只毒蟲,在黑暗里蘇醒,
瘋狂地噬咬著我的神經。3 偷發驗真“跟建軍家那二小子,
瞧見她家婆娘屋里燈亮到后半夜……”“綠毛龜戴得穩穩當當……”還有桂芬那躲閃的眼神,
刻意的討好,蒼白惶恐的臉……無數畫面碎片攪在一起,在眼前瘋狂旋轉、放大,
最終定格在張建軍那張油光水滑、帶著城里人優越感的臉,
和小輝那雙越來越不像我的眼睛上!
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怒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鈍刀子割肉似的猜疑,這無時無刻不被戳脊梁骨的屈辱,
這懸在頭頂、隨時會砸下來的真相……像一座活火山,日夜在胸腔里煎熬翻滾,再憋下去,
我會瘋掉!我必須知道!必須親手撕開這層遮羞布,
哪怕底下是血淋淋的、足以把我徹底毀滅的真相!這個念頭一旦破土,便如野草般瘋長,
瞬間攫取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猛地坐起身,動作太大,破舊的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黑暗中,我的眼睛死死盯向堂屋的方向,那里睡著我的兒子——或者說,
那個可能根本不是我兒子的孩子。我像一截被無形力量操控的木樁,
僵硬地、悄無聲息地下了床。赤腳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地上,寒氣直透腳心。我摸索著,
從墻角的破柜子深處,摸出那把給雞剪翅膀用的舊剪刀。剪刀口早就鈍了,
蒙著一層暗紅的銹跡,摸上去冰冷而粗糙,帶著一股淡淡的鐵腥味。我捏著這把冰冷的兇器,
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門口。門虛掩著,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小輝均勻細小的呼吸聲傳來。
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慘淡的月光剛好落在他蜷縮在土炕外側的小小身影上。
他睡得正沉,小小的胸脯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小嘴微微張著,發出一點細細的鼾聲。
那張熟睡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稚嫩無辜。就是這張臉,
此刻在我眼中卻成了最大的諷刺和痛苦的根源。我攥著剪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
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血管。不能再猶豫了。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進去,
卻像刀子一樣割著肺管子。我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俯下身,湊近小輝的頭頂。
濃密的黑發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氣息。我伸出左手,
極其小心地、近乎貪婪地撥開他額前細軟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然后,
右手那把冰冷的、生銹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
剪刀鈍口的冰涼觸碰到他溫熱的頭皮時,他的小腦袋似乎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連呼吸都停滯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
捕捉著他呼吸的每一絲變化。萬幸,他只是咂了咂嘴,翻了個身,臉朝向了墻壁,
呼吸依舊平穩悠長。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我。不能再拖了!我咬緊牙關,
腮幫子的肌肉繃得像石頭。瞅準他后腦勺靠近脖頸處一撮翹起的、不太顯眼的短發,
剪刀猛地合攏!“咔嚓。”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死寂的夜里卻如同驚雷的脆響!
一小撮柔軟烏黑的發絲,被我緊緊捏在了汗濕冰涼的指間。
心臟在那一刻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我猛地直起身,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手,
將那撮頭發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再不敢看炕上的孩子一眼,
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退回了里屋,反手死死插上了那根搖搖欲墜的木門閂。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土墻,我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篩糠似的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手心那撮頭發,像有生命一樣,灼燒著我的皮膚。我把它緊緊攥在拳頭里,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壓制靈魂深處那滅頂的恐慌和滔天的罪惡感。
窗紙透出慘淡的青白色時,我才像一具被抽干了骨頭的行尸走肉,挪出了家門。
去縣城最早的那班破舊中巴車,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搖晃,像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
車廂里彌漫著劣質煙草、汗酸和雞鴨糞便混合的渾濁氣味。我蜷縮在最后一排角落的座位里,
把臉深深埋在油膩的衣領中,隔絕著旁人可能投來的任何目光。
手里死死攥著那個用舊報紙仔細包了幾層的小紙包,里面是那撮偷來的頭發,
還有從我頭上粗暴扯下的幾根帶著毛囊的短發。紙包被手心的冷汗浸得發軟。
縣醫院那棟灰撲撲的舊樓,像個張開巨口的怪獸。
我站在“DNA親子鑒定中心”那塊冰冷的金屬牌子下面,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
稀稀拉拉坐著幾個神情各異的人,有焦灼的,有麻木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虛空。沒人說話,
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一個穿著白大褂、面無表情的中年女醫生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包,
手指冰涼,眼神像掃描儀一樣在我臉上刮過。她什么也沒問,
只遞過來一張單子和一個印著“加急”紅戳的繳費單。那上面的數字,像一把燒紅的鐵鉗,
燙得我眼睛生疼。我哆嗦著掏出貼身藏著的、卷了邊的舊手帕,
里面是家里僅有的、準備買化肥的幾百塊錢,沾滿了汗漬和泥土的氣息。一張張數出去,
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紙片。“三天后下午三點,憑這個條子來取結果。
”女醫生公事公辦的聲音像冰錐一樣扎進耳朵,
她把一張小小的、印著條形碼的紙條塞到我手里,仿佛遞過來的不是一張紙,
而是一張最終審判的傳票。三天。七十二個小時。回村的路上,那中巴車搖晃得更厲害了。
窗外熟悉的田野、土坡、光禿禿的楊樹,都扭曲變形,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濾鏡。
鄰座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孩子哭鬧不休,那尖銳的啼哭聲像針一樣扎著我的太陽穴。
我閉上眼,那哭聲卻鉆進腦子里,幻化成了小輝的聲音,脆生生地喊著“爸爸”,
又變成村里人壓低嗓音的竊笑,嗡嗡作響。4 絕望的等待踏進自家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