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5年秋的陽光斜切進美院第三畫室,我握著6B鉛筆的手懸在半空,
筆尖在素描紙上洇開的陰影讓我想起父親在木工房刨出的均勻木屑。
隔壁建筑系的選修課教室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響,混著年輕男生壓抑的笑鬧,
在九月的悶熱里織成背景音。"抱歉!借過借過!"木門突然被撞開,我的鉛筆猛地一抖,
一道粗重的斜線劃破了精心構建的光影層次。
我抬頭看見一個抱著圖板和馬克筆的男生踉蹌著沖進來,
圖板邊緣的金屬包角在地面拖出刺耳的聲響。他后頸的碎發還沾著木屑,
黑框眼鏡歪在鼻梁上。"你的畫..."他慌忙扶正眼鏡,目光掃過我的畫紙時,
耳尖立刻燒了起來,"我、我幫你改回來?"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削得尖尖的三棱鉛筆,
我注意到他指尖還留著鋸木時扎的小刺。我看著他低頭修補眉弓陰影的側臉,
突然發現這個總在食堂角落啃饅頭的建筑系新生,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當他用橡皮小心提亮眉骨高光時,袖口滑落露出腕骨處的淤青。"好了。"他放下鉛筆,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你畫的光影很特別,像把月光凍在石膏里。
"晚自習結束后的天臺飄著桂花香,程遠抱著個用硬紙板和LED燈組裝的模型上來找我。
金屬支架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按下遙控器時,嵌套的六邊形結構開始逐層旋轉,
藏在夾層的燈珠次第亮起。"是地月轉移軌道。"他的聲音混著初秋的夜風,"我算過角度,
當這個托架轉到45度..."話音未落,暖黃色的光斑恰好落在我手背上,
像月亮真的掙脫軌道朝我奔來。我突然想起下午他修補畫作時指尖的溫度,
比這人造月光更燙。"其實我沒錢買精密零件。"程遠撓了撓后腦勺,
支架連接處的橡皮筋突然崩開,模型零件散落一地。我們同時彎腰去撿,
我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背。桂花的甜膩混著鐵銹味涌進鼻腔,
我分不清那劇烈的心跳聲到底是誰的。當程遠第二次拼好模型時,
我鬼使神差地湊近他泛紅的耳尖:"這次換我送你禮物。"我的唇落在他顫抖的嘴角,
像石膏像上融化的月光。遠處教學樓的燈光次第熄滅,唯有天臺角落的模型還亮著,
那個追逐地球的小月亮,終于完成了它的第一次完美變軌。深秋的夜風灌進食堂玻璃窗,
我看著程遠用鋁制飯盒泡開的燕麥粥,想起他藏在畫具箱底層的助學貸款合同。
"明天去咖啡廳試工?"我把自己的糖醋排骨撥進他碗里,
瓷勺碰撞聲驚動了鄰桌打盹的流浪貓。他低頭避開我的視線,
用素描本擋住飯盒:"建筑系實訓中心缺搬磚工,時薪比咖啡廳高兩塊。
"他的指尖劃過筆記本里夾著的工地安全帽照片,上周替人頂班時被磚塊砸中的傷口,
現在后頸還貼著創可貼。我突然抓住他握筆的手,
掌心的繭子蹭過我畫水彩時磨出的薄疤——原來疼痛真的會相互呼應。
周末的畫室飄著松節油氣味,我在程遠的帆布包發現半支快用完的凍瘡膏。
偷偷往他保溫杯里灌紅棗茶時,看他打哈欠的樣子,我會把自己的毛線圍巾繞在兩人脖子上。
某個加班做模型的深夜,他用建筑工地剩下的腳手架廢料,在我們出租屋天花板搭出星空頂。
"等我攢夠獎學金,就買真正的星空投影儀。"程遠躺在吱呀作響的折疊床上,
燈光在我睫毛上跳成碎鉆,"不過現在這樣也挺好,至少我們的星星不會斷電。
"我望著那些鋼架投下的蛛網般的影子,突然覺得這些帶著毛刺的金屬支架,
比任何精密儀器都更像愛情。深秋的深夜,我在速寫本上畫下程遠熟睡的側臉,
旁邊標注:"他的睫毛是未完成的建筑圖紙,每道陰影都是通往月亮的階梯。
"窗外的月亮懸在腳手架間隙,像枚被小心收藏的圖釘,
把這個夜晚永遠釘在了我們尚未被現實磨損的時光里。
22018年梅雨季的潮氣滲進城中村出租屋的墻縫時,
我正在畫架前給客戶修改第17版肖像畫。畫布上老人的眼袋被要求"再年輕十歲",
橡皮擦反復摩擦處泛起毛邊,像我這三年來逐漸模糊的筆觸。
程遠的鬧鐘在凌晨兩點準時響起,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出他眼下深灰的陰影,
鍵盤敲擊聲混著窗外空調滴水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這是我們租了兩年的頂樓小屋,
斜頂天花板的霉斑在春雨后瘋長,像幅無人欣賞的抽象畫。我的眼下青黑連遮瑕膏都蓋不住,
和墻上的霉斑形成詭異呼應。最致命的是廚房角落的蟑螂家族,總在深夜順著排水管爬出來,
們共用的搪瓷飯盒上留下細碎足印——程遠曾用建筑模型剩下的ABS板做了十幾個捕蟲盒,
卻抵不過潮濕滋生的生命力。"熱水器又打不著火了。"我裹著浴巾站在浴室門口,
看著程遠蹲在地上擺弄生銹的熱水器開關。三年前他用腳手架搭的星空頂早已斑駁,
LED燈串有三分之一不再發亮,金屬支架在潮氣中生出紅銹,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當熱水終于噴出時,程遠的手背被濺起的冷水燙出紅痕,他卻笑著說:"正好醒醒神,
今晚還要改景觀方案。"程遠的設計公司在寫字樓12層,
落地窗外是正在崛起的商業綜合體,而他的工位被夾在打印機和綠蘿之間,
電腦里存著37個版本的幼兒園方案。客戶每次都說"再加點童趣",
卻在定稿前三天突然推翻所有設計:"我們老板覺得還是歐式風格更顯檔次。
"當他第28次調整羅馬柱的雕花時,工位隔板上貼著的大學獲獎證書正在褪成淺黃,
像片被曬干的枯葉。深夜的出租屋,我數著程遠帶回來的塑料飯盒:"今天又吃便利店飯團?
"微波爐轉動的光線下,我看見他襯衫領口磨出的毛邊,和我畫架上繃畫布的棉線同樣粗糙。
三個月來,程遠為了爭取商業廣場項目的獎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
煙灰缸里的煙頭堆成歪扭的建筑模型,咖啡漬在考勤表上暈開深褐的圓斑。
變故發生在某個臺風登陸的夜晚。我在畫廊加班到十點,接到程遠的電話時,
聽筒里混著暴雨聲和同事的咒罵:"客戶卷款跑路了,
項目獎金......"我握著手機的手慢慢冰涼,想起上周幫他熨燙西裝時,
在口袋里發現的胃藥說明書——每日三次的鋁碳酸鎂,早該提醒他按時吃飯的。回到家時,
程遠正對著空了一半的煙灰缸發呆,電腦屏幕上是未保存的設計文件。"他們說報警也沒用,
合同蓋的是假章。"他的聲音像被雨水泡發的紙板,"三個月的通宵,
換來一句'年輕人多歷練'。"我想抱抱他,卻發現他的肩胛骨比大學時更突出,
硌得人生疼。熱水器在凌晨突然爆炸。巨響過后是噴涌的熱水,我被驚醒時,
看見程遠正徒手關掉總閥,水流在他手臂上燙出紅腫的印記。我們蹲在滿地狼藉中,
看水順著傾斜的地板流向門口,倒映著星空頂殘缺的燈光。"明天找房東修吧。
"我遞過燙傷膏,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頭靠在發霉的墻面上,睫毛上還掛著水珠。
接下來的半個月,程遠開始接私活。深夜的臺燈下,他用CAD畫著毫無美感的商鋪招牌,
鍵盤聲里混著樓下燒烤攤的油煙味。我在畫廊的工資剛夠交房租,
我看著自己為客戶修改的諂媚笑臉,突然想起大學時畫的石膏像——那時的陰影里藏著月光,
現在的畫布上只有討好的暖色調。某個加班的深夜,程遠盯著電腦突然笑了。我湊過去,
看見他在圖紙角落畫了個小月亮,正被無數矩形方框擠壓得變了形。"像我們的星空頂。
"他說,指尖劃過屏幕上扭曲的線條,"其實腳手架早都生銹了,只是我們一直沒舍得換。
"梅雨季結束時,墻面上的霉斑褪成淺灰,像幅未完成的工筆畫。
我在程遠的速寫本里發現新畫:出租屋的角落,兩個影子被腳手架分割成碎片,
中間懸著個缺角的月亮。我突然意識到,那些曾經撐起浪漫的金屬支架,
早已在現實的重量下扭曲變形,而我們的愛情,正像畫布上反復修改的筆觸,
漸漸失去最初的輪廓。程遠的鬧鐘依然在凌晨兩點響起,但這次他不再碰設計軟件。
我聽見他在陽臺抽煙的聲音,煙頭明滅間,
映出他手機屏幕上的招聘信息——某家大型設計院的"駐場建筑師",工作地點在郊區工地,
待遇優厚,卻需要全年無休。我摸著畫架上繃畫布的木框,
想起三年前程遠用腳手架搭星空頂的那個夜晚。那時的金屬支架還閃著銀光,
LED燈串像真正的星星。而現在,木框邊緣的倒刺劃破我的指尖,血珠滴在畫布上,
像滴進現實的第一滴墨,迅速暈染開所有未說出口的裂痕。
3消毒水的氣味像根細針扎進鼻腔時,我正在把第二十五張繳費單折成紙船。
ICU門外的電子屏跳動著"住院天數:17天 累計費用:346280元",
熒光綠的數字在凌晨三點格外刺眼。
我突然想起程遠做的那個會追逐月亮的模型——此刻父親的生命,
正像那盞隨時可能熄滅的燈泡。"對不起,您賬戶余額不足。
"收費窗口的姑娘第三次重復這句話時,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手機在褲兜震動,
是程遠發來的消息:"今晚加班,別等我。"我盯著對話框里跳動的"對方正在輸入",
最終只等來個省略號,就像他最近總欲言又止的唇角。地下錢莊的鐵門在凌晨四點吱呀打開,
程遠跟著穿花襯衫的男人走進逼仄的房間,墻上的電子鐘顯示著15%的月利率。"簽字吧,
小伙子。"放貸人敲著合同,金戒指在臺燈下泛著冷光,"按你的情況,
用建筑師資格證做信用背書就行。"程遠盯著合同上"個人信用借款"的條款,
想起抽屜里那本蓋著"執業章有效"的注冊證書——三個月前他剛用這本證書在設計院掛靠,
換來的五千塊錢此刻正躺在醫院的繳費賬戶里。"程遠?"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手里攥著從他衣柜里翻出的借款合同。他轉身時撞翻了桌上的搪瓷杯,
滾燙的茶水潑在合同上,暈開"逾期罰息300%"的黑體字。
"這就是你說的'接了私活'?"我的聲音在發抖,合同邊緣的鋸齒劃破指尖,
血珠滴在"緊急聯系人:林夏"的條款上,"月息15%!利滾利半年我們拿什么還?
"程遠想抓住我流血的手,卻被我狠狠甩開。
指甲劃過他手腕的淤青——那是昨天在工地扛水泥時被鋼管硌的。"不然怎么辦?
"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驚飛了窗外的流浪貓,"銀行說信用貸款要三個月審批,
你爸的護肝藥明天就斷供了!"喉頭像塞了團浸滿消毒水的紗布,說不下去了。
我看著他的紅血絲,突然想起上個月他偷偷賣了大學時獲得的建筑模型獎杯。
當時他說"反正放在家里占地方",現在才明白,那是他最后一件沒被現實磨掉的驕傲。
"我們可以借錢,可以眾籌......"我的聲音弱下來,
自己都知道這些話有多無力——上周給七大姑八大姨打完電話,
微信里只收到三筆合計兩千塊的轉賬,備注都是"略表心意"。"眾籌?"程遠冷笑一聲,
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診斷書,"上面寫著'急性肝衰竭',眾籌平臺要審核三天!
等錢到賬時......"他沒說下去,轉身盯著腳手架搭的星空頂,
那些生銹的鋼管在月光下像具具白骨,"你還記得嗎?大二那年你發燒到39度,
我抱著你跑了三條街找24小時藥店,那時我以為只要跑得快,現實就追不上我們。
"我看著他掏出工地安全帽,帽檐上的"安全生產"貼紙已經剝落。"你明天去工地?
"我抓住他的袖口,摸到硬邦邦的水泥渣,"你是建筑師,不是搬磚工!
"程遠低頭扯掉袖口的線頭,那是我上周剛縫好的:"建筑師能畫出漂亮的圖紙,
可畫不出你爸的救命錢。"放貸的咧著嘴笑,掏出手機點開小程序:"瞧見沒?
只要你每天在工地打卡滿八小時,下月利息自動打九折。
"他指了指屏幕上跳動的工牌二維碼,"掃碼簽到就算一塊電子磚,
攢夠三百塊還能兌換本金減免券。"窗外傳來垃圾車的轟鳴,程遠轉身時,
我看見他后頸的創可貼又滲出血跡——和三年前在畫室撞翻畫架時的位置一模一樣。
"別去了,"我突然軟下來,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腰,"我們把租的房子退了,
搬去醫院陪護區住......""傻話。"程遠掰開我的手,動作很輕,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城中村的房租已經是全市最低,退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摸了摸我的頭發,指尖殘留著水泥的粗糲,"睡吧,明天還要去醫院換藥。醫生說,
只要撐過這兩周觀察期......"凌晨五點,我在半夢半醒間聽見鐵門輕響。
借著手機微光,看見程遠的速寫本攤開在桌上,最新一頁畫著個戴安全帽的男人,
脖子上掛著串由合同條款擰成的絞索,腳下堆著寫滿"利息""違約金"的磚塊。
右下角寫著:"原來月亮的重量,是30萬零217塊磚,每塊都刻著我的名字——他們說,
這叫'信用抵押'。"我摸到枕頭下的銀行卡,是程遠昨天塞給我的,
背面用鉛筆寫著密碼——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天臺接吻的日期。眼淚突然涌出來,
打濕了枕頭上的星空頂投影。曾經以為愛情是腳手架上的璀璨星光,現在才明白,
每一顆星星都是用血汗焊在現實的鋼架上,而程遠正用自己的脊梁做支點,
在高利貸搭成的危樓上走鋼絲,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利滾利"深淵。
醫院的催款單在晨霧中飄著,像張永遠寫不滿的素描紙。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發現眼下的青黑已經滲進皮膚,像塊永遠擦不掉的陰影。
程遠發來消息:"今天搬了200塊磚,夠付半瓶白蛋白。對了,下周有個私活,
做完了能有兩萬塊。你就放心吧,我先去忙了。"我盯著屏幕,
突然想起他在地下錢莊簽字時的樣子——筆尖落下的瞬間,那個會為我搭建月亮的男孩,
正在借款合同的字縫里慢慢塌方,而所謂的"信用",
不過是現實套在我們脖子上的另一根絞索。4商業畫廊的射燈烤得亞麻布發燙,
我握著24號扇形筆的手在《富貴牡丹圖》上停頓——客戶要求花瓣邊緣必須描金,
像灑了層碎鉆。調色盤里的鈦白混著鎘黃,調出的明黃刺得我太陽穴突突跳,
這讓我想起城中村樓下五金店的防盜門,在正午陽光下也是這樣俗艷的反光。"林小姐,
"畫廊經理王姐踩著細高跟款步而來,月白色織錦旗袍勾勒出曼妙曲線。她指尖輕拂過畫架,
珍珠護甲在暮色里泛起冷光,敲了敲手機屏幕,"張太太說牡丹葉子要再飽滿些,
最好能看出珠光效果。"她涂著祖母綠甲油的手指劃過屏幕,
露出客戶發來的微信:"我們家玄關要的是風水局,可不是美院畢業展。
"我盯著畫布上被反復堆砌的肌理,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在莫奈展上,
我站在《睡蓮》前哭了半小時——那時我以為色彩是靈魂的呼吸,
現在卻像在給畫布穿金戴銀的交際花化妝。"好的,我再加三層熒光媒介。
"我扯出職業微笑,筆尖卻在花瓣上洇開個墨點,像滴未落的淚。
麗思卡爾頓的水晶燈在程遠的黑框眼鏡上投下光斑,
他跟著穿香奈兒套裝的周小姐走進珠寶店時,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緊張的節奏。
櫥窗里的月光石吊墜標價18萬,相當于他父親在老家蓋房的全部費用。
"程先生覺得這個如何?"周小姐舉起枚鑲滿碎鉆的月亮胸針,鉑金底座托著人造月光石,
在燈光下比真月亮還亮。程遠注意到她無名指的卡地亞鉆戒在胸針旁黯然失色,
突然想起我生日時,
他用建筑模型廢料給我做的月亮耳釘——現在應該還在出租屋的首飾盒里,
和我褪色的工牌放在一起。"周小姐眼光很好。"他推了推蹭了灰的黑框眼鏡,
這是他唯一沒換的大學物件,"不過這個月亮的弧度...不符合地月潮汐鎖定的真實軌跡。
"話出口就后悔了,周小姐的笑臉果然僵住:"程先生果然是搞技術的,
買珠寶也要講公式嗎?"導購員的微笑里藏著不易察覺的輕蔑,程遠的襯衫后背沁出冷汗。
他想起今早出門前,
在城中村巷口被早餐車蒸汽熏濕的簡歷——那上面"私人建筑顧問"的頭銜,
其實是給周小姐的別墅改風水布局。當周小姐刷黑金卡時,
他看見簽購單上的零頭都夠付出租屋半年房租。出租屋的電子鐘跳到23:59時,
我把冷掉的長壽面又熱了一遍。電磁爐的藍光映著我洗了三遍的舊桌布,
那是用畫廊淘汰的畫布改的,上面還留著沒洗干凈的鈷藍色——像塊永遠治不好的淤青。
鐵門響動時,我趕緊抹了把眼下的遮瑕膏。程遠帶著滿身香水味擠進來,
紀梵希心無禁忌的濃香蓋過了他慣有的鉛筆灰氣息。"對不起,"他扯松領帶,
露出鎖骨處沒擦干凈的亮片,"周小姐臨時要看濱海別墅的燈光設計...""沒關系,
"我遞過拖鞋,觸到他鞋跟的泥點——分明是工地的紅土。
我看著他襯衫領口的珊瑚色口紅印,想起下午在畫廊,
王姐教我辨認客戶太太們的口紅色號:"這是楊樹林416,買得起這支口紅的女人,
不會穿洗到發白的襯衫。"程遠突然摸出個絲絨盒子:"生日快樂。
"人造月光石在臺燈下閃著冷光,和周小姐買的胸針同款。
我想起他曾在速寫本上畫過:"真正的月光石在紫外線下會泛藍光,像凝固的露水。
"此刻我捏著盒子的手在發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你呢?"程遠避開我的視線,
盯著墻上用腳手架廢料改的書架,"今天畫廊沒加班?""嗯,
"我摸著藏在圍裙下的創可貼——上午給客戶改畫時,調色刀劃破了虎口,
"王姐準我早下班,說藝術家需要生活情趣。"我舉起盒子晃了晃,"你看,
現在我也有情趣了。"凌晨兩點,程遠在浴室沖澡時,我掀開布滿褶皺的公文包搭扣。
一張購物小票突然從夾層縫隙里滑落,
金額欄的數字讓我眼前發黑——那是我畫30幅牡丹圖的收入。
小票背面的字跡娟秀如蘭:"程先生新落成的濱海項目,正缺這份生日禮物點睛。
——周晚寧"浴室傳來瓷磚磕碰的聲響,我趕緊把小票塞回原位。鏡子里,
我戴著那枚程遠做的月亮耳釘,在腳手架投下的陰影里,耳釘像塊貼在耳垂上的創可貼,
徒勞地捂著現實的傷口。程遠裹著浴巾出來,頸側的紅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像道新鮮的刀疤。"睡吧,"他吹滅臺燈前,
看了眼手機里周小姐的未讀消息:"明天陪我挑游艇內飾,
要那種能看見月亮倒影的玻璃地板。"黑暗中,
我摸到他指尖的老繭——比在工地搬磚時更硬了,卻不再有當年畫模型時的細膩。
窗外的月亮被寫字樓玻璃幕墻分割成碎片,像我們此刻的愛情。我想起下午在畫廊,
我在《富貴牡丹圖》的花蕊里偷偷畫了個極小的石膏像——那個被程遠修補過的阿格里巴,
現在正被金粉層層覆蓋,像具封在琥珀里的標本。而程遠公文包里精致的包裝盒格外礙眼,
正在出租屋的陰影里泛著冷光,像個裝著月亮碎片的骨灰盒。
5審訊室的冷光燈在程遠頭頂投下環形陰影,像個永不閉合的量角器。
單面玻璃映出他皺巴巴的襯衫——那是我上周剛熨過的,
領口還留著我慣用的藍月亮洗衣液清香。對面的警官敲了敲文件夾,
金屬扣環的響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程先生,第三次問您,
圍標時用的虛假資質文件是誰提供的?"他盯著桌上攤開的藍圖,
那是他熬夜三個月畫的城中村改造方案,
此刻被紅筆圈出的"違規條款"像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喉結滾動著想起周晚寧的話:"小程啊,這項目拿下來,你需要的靶向藥我能走內部渠道。
她綴著海藍寶石的美甲的手正劃過他設計圖上的天臺花園——和我們大學時接吻的那個天臺,
有著相同的45度傾斜角。"是...是陳總讓我準備的。
"程遠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發虛,像根被雨水泡脹的鉛筆。
警官的鋼筆尖在筆錄上停頓,窗外傳來城中村拆遷的推土機轟鳴,
他突然想起我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碎銀》——畫布上全是拆遷廢墟中反光的瓷磚碎片。
一天后程遠走出派出所,警員將裝有隨身物品的透明塑料袋遞給他時,
特意叮囑:"案件還在偵辦階段,你必須保持手機24小時暢通,隨傳隨到配合后續調查。
另外,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離開本市。""喂,林夏?"程遠的聲音裹著電流聲傳來,
聽筒里還混著街道嘈雜的車流聲。沒等他說完,我的聲音急得發顫:"天吶你還好嗎?
怎么突然被抓去問話了?現在人還安全不?在哪個派出所?我馬上打車沖過去!
"程遠喉結輕滾,垂眸沉默了兩秒。再抬頭時,眼底泛起柔光,
連聲音都裹著層溫熱的繭:"審訊結束了,虛驚一場。流程還沒走完,這陣子得睡在辦公室。
等事情徹底落定,我再回家。"程遠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
畫廊的水晶燈在王姐的迪奧套裝上流淌,我數著她腕間的菩提珠手串,
那顆帶有裂紋的珠子剛好遮住再一次被調色刀劃傷的疤痕。"小林啊,
"王姐遞過溫熱的燕窩粥,鎏金湯匙在瓷碗里蕩起漣漪,
"張總說你的《富貴牡丹》系列很有靈氣,"她突然湊近,
迪奧真我香水的氣息裹著體溫撲來,"下個月香港藝術博覽會,他想帶你去見見世面。
"我盯著辦公桌上的青銅貔貅,貔貅的眼睛正對著我胸前的工牌。
三個月前我在這個位置簽下《商業合作協議》,現在協議首頁的"自愿"二字像道符咒,
壓得我喘不過氣。"王姐,我...我最近想專注創作。"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王姐的笑聲像風鈴般清脆:"傻姑娘,創作也要有人買單呀。
張總可是能讓你一幅畫賣七位數的人。"我的指尖反復摩挲著手機屏幕,
程遠三天前未讀的消息在黑暗中泛著幽藍冷光。鎖屏壁紙里,
我們在出租屋相擁的身影被屏幕藍光浸透,仿佛褪色的老照片。
窗外悶雷滾過鉛灰色云層的剎那,手機突然劇烈震動,張總油膩的語音條刺破死寂:「夏夏,
今晚慶功宴你可一定得來啊!」畫廊落地窗外,晚霞早沒了顏色,看著跟塊烏青似的。
水晶吊燈的光打在張總金絲眼鏡上,亮得瘆人。他將我喊到遠離慶功會的辦公室,
我手里的香檳杯抖得厲害,叮鈴哐啷響個不停。張總一身紅酒味兒,
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香港畫展就那么幾個名額,聽說你男朋友最近總是加班?
”我后背狠狠撞在展柜上,展柜里那幅畫的裸女,嘴角歪歪扭扭的,好像在看笑話。
張總肥厚的手掌像鐵鉗般死死箍住我纖細的手腕,西裝袖口蹭過我裸露的鎖骨,
古龍水混著酒氣撲面而來。另一只手已蠻橫地扣住我的后腰,將我整個人往天鵝絨沙發里壓。
"小林啊,今晚..."話音未落,我猛地抬腳踹向對方膝蓋,
在掙脫瞬間扯著嗓子喊:"你放開我!"水晶香檳杯應聲落地,
琥珀色酒液在波斯地毯上漫開,暗紅的紋路蜿蜒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