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那天，我是最體面的懦夫。穿著銀行制服躲進地下室，口袋里塞滿沾血的銀元。
當日本兵踹開大門時，我縮在角落嘔吐，看他們拖走女同事。三天后，我像老鼠爬過尸堆，
只為找一口餿粥。懷里的小女孩餓得咬我手腕，我竟把半碗粥倒進陰溝。
“太臟了...會生病...”我喃喃自語。刺刀抵住她后背時，——原來懦夫的血，
也是滾燙的。1 絕境銀元冰冷的恐懼像條毒蛇，死死盤踞在我的脊梁骨上。外面，
城市正在死去。每一聲炮響都像重錘砸在胸口，每一次爆炸都讓頭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撲在銀行地下檔案庫冰冷的鐵皮柜上，也撲在我這件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深灰色銀行制服上。
制服袖口上，那個代表“明哲銀行”的金線刺繡徽章，
此刻在昏暗中閃著一點微弱而諷刺的光。我，張明哲，明哲銀行最年輕的記賬員，
此刻正蜷縮在堆積如山的賬冊后面。當城破的巨響撕裂天空時，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這個地下洞穴，動作快得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這里充斥著紙張陳腐的霉味和鐵銹的腥氣，混合著我身上不斷滲出的冷汗，
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污濁。外面，那曾經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街道，
如今只剩下地獄的交響。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哭嚎、絕望的嘶吼、野獸般的狂笑，
還有那令人牙齒發酸、骨頭縫里都滲出寒意的金屬撞擊聲——刺刀磕碰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瀕死城市的喪鐘上。我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深陷進頭皮，
但那聲音無孔不入，像冰冷的針扎進我每一根神經。胃里翻江倒海，
早上勉強咽下的幾口冷粥在喉嚨口涌動，一股酸氣直沖上來。我猛地側過頭，
對著冰冷的鐵柜角落干嘔，卻只吐出一點苦澀的膽汁。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懼中，
我的手卻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本能地伸向制服內側的口袋。
指尖觸碰到的是冰冷的、帶著棱角的東西——是銀元。一塊，兩塊……我摸索著，
把它們一塊塊掏出來，攥在手心。沉甸甸的冰涼感順著掌心蔓延，
帶來一絲奇異的、病態的慰藉。城破前最后那陣絕望的混亂里，
銀行大堂內驚恐的人群互相推搡踐踏，我像只受驚的兔子，
在混亂的間隙里撲向散落一地的錢箱……這些銀元上，沾著暗紅色的污跡，早已干涸發黑，
像丑陋的胎記。我甚至能聞到那股子鐵銹似的血腥味，它們混雜著錢幣本身冰冷的金屬氣息，
鉆進我的鼻孔。我一遍遍數著，冰涼的金屬邊緣硌著我的手指，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確定感。
61塊，真好，足以抵得上我三年的工錢了……只有這些冰冷的東西，
才能暫時壓住我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無止境的顫抖。它們是我在這片廢墟里，
唯一能抓住的希望了。2 地獄門開“轟！”一聲巨響，并非來自遠處，而是近在咫尺！
頭頂那扇通往銀行后巷、厚重的、包著鐵皮的地下室門，猛地向內爆裂開來！
碎裂的木屑和嗆人的煙塵瞬間灌滿了這狹小的空間。刺目的、裹挾著硝煙味道的天光，
粗暴地撕開了檔案庫的黑暗。幾個巨大、扭曲、穿著土黃色軍裝的身影堵在門口，
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逆著光，只能看到他們矮壯輪廓上刺刀閃爍的寒光。“嘭——！
”我像被燙傷的蝦米，猛地蜷縮起來，身體撞在冰冷的鐵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劇烈的惡心感再也無法抑制，胃里僅存的那點東西混合著膽汁，毫無尊嚴地噴涌而出，
濺在我的褲腿上、鞋面上。我甚至不敢抬手去擦嘴角的污穢，
只是拼命地把身體往角落的陰影里擠，恨不得融進那些堆積的賬冊里。“哈！支那豚！
”一個粗嘎的、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響起，充滿了戲謔和殘忍。沉重的軍靴踏在水泥地上，
咚咚作響，如同踩在我的心臟上。腳步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悠閑。
“女人！花姑娘的有！”另一個聲音興奮地尖叫起來，像夜梟的啼鳴。緊接著，
角落里傳來一聲短促到幾乎被掐斷的驚叫——是王會計！
那個平時總是輕聲細語、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老實女人。我不敢抬頭，只能從眼角的余光里，
看到幾雙沾滿泥濘的軍靴粗暴地拖拽著一雙穿著黑色布鞋、在地上徒勞蹬踹的腳。
那雙鞋很快消失在門口刺眼的光線里，只留下幾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像瀕死的小獸，
瞬間又被外面更加瘋狂的狂笑吞噬。王會計那絕望的嗚咽聲，像一把鈍刀，
在我腦子里來回切割。我死死咬著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縮著，再縮一點，直到后背的骨頭狠狠頂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墻上，
那尖銳的痛感反而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門外，那地獄的喧囂似乎短暫地遠離了這方寸之地，
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的喘息，在死寂的檔案庫里回蕩，
每一聲都敲打著自己脆弱的神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小時，也許是幾天？
時間在地下室凝固的黑暗和恐懼中失去了意義。腹中那點可憐的冷粥早已消耗殆盡，
饑餓感不再是腹鳴，而是變成一種攪動五臟六腑的劇痛，
像有無數只細小的爪子在里面瘋狂地抓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胃部痙攣般的抽搐。
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的痛楚。
身體里的水分似乎正被這無邊的恐懼和饑餓一點點榨干，連思維都變得黏稠遲滯。
3 尸堆求生不能再待下去了。這個念頭像一點微弱的火星，在絕望的寒冰里掙扎著燃起。
我會渴死，會餓死，會像老鼠一樣爛在這個角落……，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蜷縮的欲望。
我像一條真正的蛆蟲，用胳膊肘和膝蓋，一寸一寸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向前蠕動。
冰涼的鐵柜邊緣擦過我的臉頰，留下道道污痕。布滿灰塵的賬冊被我蹭得歪斜倒塌，
發出輕微的聲響，每一下都讓我心臟驟停，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外面是否有軍靴的動靜。
確認只有死寂，才敢繼續挪動。終于，我挪到了那扇被暴力踹開、半塌陷的門板旁。
門外撲進來的空氣，帶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那是大量血液在陽光下腐敗的味道。
我扒著斷裂的門框，一點點探出頭去。巷子，那條曾經熟悉的、通往山西路后街的狹窄小巷，
如今鋪滿了……東西。是人。曾經的人。姿勢扭曲，層層疊疊，像被隨意丟棄的破麻袋。
凝固的暗紅色在青石板路的縫隙里蜿蜒流淌，像一幅幅詭異的地圖。蒼蠅嗡嗡地聚集著，
形成一片片低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黑色云團。陽光慘白地照下來，
落在那些灰敗的臉上、圓睜的眼中，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只剩下死寂的灰黑和刺目的暗紅。我的胃猛地抽搐，又是一陣劇烈的干嘔，
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我閉上眼，不敢再看，
身體卻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繼續向前爬行。手掌按下去，是粘稠的、半凝固的液體。
膝蓋壓過的地方，有時是冰涼的青石板，有時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帶著彈性的柔軟物體。
每一次接觸，都讓我渾身汗毛倒豎。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是什么，
不去看那張離我只有半尺遠、凝固著驚駭表情的孩子的臉。我只是死死盯著前方巷口的方向，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未被完全遮蔽的光亮。爬行，麻木地爬行。
在這條由死亡鋪就的通道里，時間失去了刻度。不知爬了多久，巷口的光線似乎近了些。
就在我幾乎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時，一陣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嗚咽般的抽泣聲，
從一堆傾倒的籮筐和破席子后面傳了出來。那聲音細若游絲，斷斷續續，卻像一根針，
刺穿了我麻木的感官。求生的本能讓我猶豫了一瞬，但身體卻像被那哭聲牽引著，
不由自主地改變了方向，朝著那堆雜物爬去。4 絕望抉擇我顫抖著撥開一個破籮筐。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蜷縮在墻角，瘦小的身體裹在一件骯臟破舊的碎花棉襖里。
她的小臉臟得看不清原本的膚色，只有那雙眼睛，出奇地大，
里面盛滿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茫然。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同樣臟污不堪、缺了一只腿的木頭玩偶，仿佛那是她與世界唯一的聯系。
她的身體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細弱的哭聲就是從她緊抿的、干裂起皮的唇縫里漏出來的。
她看見我，那雙空洞的大眼睛里瞬間爆發出一點微弱的希望，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她下意識地朝我伸出枯瘦的小手，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我僵在那里。多一個人，
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險。多一張嘴，就意味著本就不夠的活命機會要再分出去一半。
懦弱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我幾乎要退縮，要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爬走。
就在我猶豫的瞬間，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大概是餓到了極限，竟低下頭，張開小嘴，
狠狠一口咬在了她自己臟兮兮的手腕上！小小的牙齒深深地陷進皮肉里，卻因為太過虛弱，
連血都咬不出來，只留下幾個深深的、發白的牙印。那無聲的自殘，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喉嚨里像堵了一塊滾燙的石頭。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