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同學聚會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連教室窗戶朝哪開都忘了。
>角落里插花的林晚抬頭:“迷迭香的花語是回憶?!保疚夜硎股癫蠲恐苋ベI迷迭香,
只為聽她說說話。>“為什么總買這個?”她感冒時聲音沙啞。>“怕忘記。
”我遞上蜂蜜水。>后來她花店被惡意投訴瀕臨倒閉,我通宵寫程序幫她建預(yù)約系統(tǒng)。
>整理舊物時,她翻出鐵盒里褪色的迷迭香書簽——是我當年畫的。
>背面一行小字:“給總是記住一切的林晚。”>原來她對抗遺忘的方式,
是把我隨手畫的迷迭香珍藏了十年。1畢業(yè)八年后的同學聚會,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又熟悉的渾濁氣味。是陳年舊書頁被猛然掀開時騰起的微塵,
混合著飯菜的油膩、啤酒的麥芽酸氣,還有一點若有似無的、屬于過去的汗味。
包間里人聲鼎沸,喧鬧得幾乎要掀翻天花板。一張張臉孔在眼前晃動,
有些名字在舌尖滾了又滾,卻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死活吐不出來。
彭老大——當年那個一呼百應(yīng)的班長,如今發(fā)際線已頗具規(guī)?!酥【票?/p>
唾沫橫飛地拍桌子:“十年!十年的時候,咱們必須再聚!一個都不能少!聽見沒?”十年?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尖觸到一點新冒出來的胡茬,硬硬的。二十七八歲,
聽起來不老,可“高中畢業(yè)十年”這幾個字砸下來,卻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悶得慌。
時間這玩意兒,真他媽的賊。目光掃過一張張興奮或感慨的臉。王胖子還是那么胖,
但眉宇間添了被生活磋磨過的精明;李眼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西裝革履,
一副成功人士派頭;角落里那個安靜微笑的女生……是叫張薇還是陳薇?
我端起面前那杯快沒了氣泡的啤酒,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下去,
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空洞。變了?沒變?好像都有一點。像隔著毛玻璃看舊照片,
輪廓依稀可辨,細節(jié)卻早已模糊一片?!鞍?,周嶼!”彭老大那洪亮的嗓門穿透嘈雜,
精準地砸在我頭上,“發(fā)什么呆呢?來來來,說說,咱班教室窗戶朝哪邊開?南邊還是北邊?
賭一頓飯的!”哄笑聲立刻圍攏過來。我握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指節(jié)有點發(fā)白。窗戶?
教室的窗戶?記憶深處那片混沌的迷霧驟然翻滾起來。是南邊嗎?
早晨的陽光會斜斜地照在第三排靠窗那個空位上……不對,好像是北邊?冬天風大,
靠窗的同學總抱怨冷……無數(shù)碎片般的畫面在腦子里沖撞,
卻死活拼湊不出一個清晰的、確定無疑的朝向。連這個都忘了?一股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靠,這都記不住?”王胖子咧著嘴,油膩的胖臉上滿是促狹,“嶼哥,
你這腦子是提前進入老年癡呆預(yù)備期了吧?”李眼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帶著點審視:“不至于吧?那么大的窗戶。我記得是朝南,對吧?
”“不對不對,絕對是北邊!”立刻有人反駁。爭論聲嗡嗡作響,
像一群煩人的蒼蠅圍著我打轉(zhuǎn)。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僵硬的弧度,
試圖用自嘲掩飾那份無所適從的狼狽:“得,看來這頓飯是跑不了了。
老年癡呆就老年癡呆吧,至少……忘得快,煩惱少。
”我仰頭把杯底那點苦澀的殘酒倒進喉嚨,冰涼的液體滑下去,卻像滾油一樣灼燒著食道。
八年,大學四年,畢業(yè)四年,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唰啦啦地翻過去,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教室的窗戶朝哪開?連這個都成了懸案。那大學呢?大學圖書館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葉子落的時候是不是鋪了一地金黃?記不清了。
只記得一些雞毛蒜皮的碎片:食堂難吃到人神共憤的某道菜,
室友半夜打游戲鬼哭狼嚎的噪音,還有……畢業(yè)散伙飯上,
誰喝多了抱著電線桿子哭得像個傻逼?名字和臉,又對不上號了。腦子像個篩子,
漏掉了所有沉甸甸的、值得記住的東西,偏偏留下些輕飄飄的、無足輕重的沙礫。
真他媽諷刺。背景音樂不知何時換成了羅大佑那沙啞滄桑的嗓音,
唱著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那旋律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一下下,
緩慢而執(zhí)著地切割著神經(jīng)末梢。青春?我們還有那玩意兒嗎?
它大概早就被這操蛋的日子嚼碎了,囫圇吞下,連個飽嗝都沒打。“無論多么艱難的現(xiàn)在,
終是回憶和過去?!?不知哪本破書上看來的句子,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我這一年,
卯足了勁把每一天都當全新的開始,可到頭來,每一天又都無可挽回地變成了“昨天”,
變成了新的、等待被遺忘的“過去”。這他媽就是個死循環(huán),一個自己跟自己較勁的冷笑話。
我不想懷念,太累了。記憶如果真是一片海,我只想要個小小的、安靜的池塘,夠養(yǎng)幾條魚,
映一片天光就夠了。可偏偏,那些我以為堅不可摧的、刻骨銘心的東西,就像沙灘上的城堡,
潮水一來,連點痕跡都留不下。是它們太脆弱,還是我太擅長自欺欺人,
習慣了把不想記起的東西打包丟進垃圾桶,再踩上幾腳?也許人生真他媽像抽煙。
點火那一下,火苗躥起,有點光亮,有點溫度。然后呢?吸進去,吐出來,
化作一個個徒勞的煙圈,消散在空氣里,最后連點煙灰都留不住。我習慣了縮在自己的殼里,
日子過得像杯溫吞水,不燙嘴,也不解渴。有點小樂子,有點小煩憂,挺好。
外面的世界吵吵嚷嚷,那些活得轟轟烈烈的人,看著都替他們累得慌。我擁有的這點小確幸,
足夠了。包間的門開了又關(guān),有人提前離場。空氣里彌漫的告別氣息越來越濃。下次?
十年后?我看著一張張被酒精和興奮染紅的臉,心里清楚得很:有些人,今晚這一別,
大概就是這輩子最后一面了。位置就那么多,有人進來,就得有人出去。別離,
真是人類永恒的無奈。越久不聯(lián)系,就越不會聯(lián)系。十年后,這張桌子上的人,
還能有幾個人記得彼此年輕時的模樣?或許……只有那張從未辜負過期待的臉?
這念頭剛冒出來,我自己都忍不住嗤笑出聲。真他媽矯情。“沒有辜負的臉”?
我怎么會寫出這么酸溜溜又不知所云的東西?看來真是無聊到一定境界了,
大好時光不干正事,凈琢磨這些讓人看了就想翻白眼的憂傷調(diào)調(diào)。
2聚會終于在一片杯盤狼藉和意猶未盡的喧鬧中走向尾聲。
空氣里彌漫著殘羹冷炙的油膩氣味和啤酒揮發(fā)后的微酸。
彭老大還在拉著幾個意猶未盡的家伙嚷嚷著下一場KTV,大部分人都帶著微醺的疲憊,
三三兩兩地道別、散去。我抓起椅背上的薄外套,
只想盡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虛假熱情和真實遺忘的渾濁空氣。走到門口,
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角落里,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位置,光線被厚重的絲絨窗簾濾過,
顯得有些昏暗柔和。那里站著一個身影,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是林晚。她正微微低著頭,
專注地整理著桌上幾束散亂的鮮花。那是聚會開始前就擺在那里的裝飾,此刻花瓣有些蔫了,
被剛才推杯換盞的熱鬧波及,顯得有些凌亂。
她纖細的手指在一叢深綠色、帶著銀色葉背的細長葉子里靈巧地穿梭,
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抽出來,歸攏到一起。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
仿佛周遭的嘈雜都與她無關(guān)。“嘿,林晚!”一個喝得有點高的男同學晃悠過去,大著舌頭,
手指胡亂地指向她手中那束深綠,“這……這什么草?看著挺精神!拿回去泡茶喝?
”林晚聞聲抬起頭。窗外的霓虹燈光恰好掠過她的側(cè)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亮,像沉靜的湖。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看著那同學,
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漾開細微的漣漪。“這是迷迭香,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雜,帶著一種雨后青草般的微涼質(zhì)感,
“花語是回憶?!被貞?。這兩個字像兩顆小石子,不輕不重地砸進我混沌一片的心湖里,
漾開一圈無聲的漣漪。我站在幾步開外,腳步像是被那兩個字釘在了原地。迷迭香?回憶?
一種極其陌生又帶著點荒謬的熟悉感攫住了我。我什么時候知道過這種東西?大腦一片空白,
搜刮不出任何相關(guān)的碎片。可為什么,心口某個地方,像是被那深綠的葉片邊緣,
輕輕刮了一下?那同學顯然對這個答案毫無興趣,含糊地“哦”了一聲,
注意力早已轉(zhuǎn)向別處。林晚也不在意,重新低下頭,繼續(xù)整理那束不起眼的迷迭香,
動作依舊專注而輕柔。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過去。腳步有點虛浮,不知是酒意上頭,
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斑@花……”我開口,聲音有點干澀,自己都覺得突兀,“挺特別的。
”林晚再次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訝,也沒有被打擾的不悅,
只是安靜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下去。那目光像月光下的湖水,
清澈得能映出我此刻的窘迫?!斑馈沂钦f,迷迭香。”我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
試圖組織語言,“花語……挺有意思?!薄班??!彼p輕應(yīng)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
沒有多余的話,只是拿起一支整理好的迷迭香,遞到我面前。細長的深綠色葉片堅韌而微涼,
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極其獨特的氣息,像松林深處混合著陽光和海風的味道,清冽、微辛,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包間里所有的濁氣,直沖腦海。我下意識地接了過來。
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葉片,那股清冽的氣息更加鮮明地縈繞上來?!八湍懔??!彼f,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它能讓人清醒一點。”說完,她不再看我,
拿起自己放在旁邊椅子上的一個素色帆布包,轉(zhuǎn)身,安靜地匯入了門口離去的人流中。
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支迷迭香,像個傻子。
指尖殘留著葉片微涼粗糙的觸感,鼻尖縈繞著那股揮之不去的清冽辛香。清醒?
我現(xiàn)在只覺得更暈了。包間里殘留的喧囂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變得遙遠而模糊。
只有那句“花語是回憶”,還有她遞花時那雙沉靜如湖的眼睛,異常清晰地烙印在感官里。
回憶……我低頭看著手里這束深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連教室窗戶朝哪開都記不住的人,
要這“回憶”的花,有什么用?可那晚回到家,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
把聚會后帶回來的、那些印著酒店logo的廉價打火機或者餐巾紙隨手丟進抽屜深處。
那支迷迭香被我插在一個喝空的玻璃水杯里,放在書桌一角。
臺燈的光線給它鍍上一層朦朧的暖邊,深綠的葉片在光下泛著啞光,像凝固的時光碎片。
它就在那里,安靜地散發(fā)著那股清冽微辛的氣息。敲代碼時,
那股味道會幽幽地飄過來;對著屏幕發(fā)呆時,它又固執(zhí)地鉆進鼻腔。
它不像香水那樣刻意張揚,卻有著一種無聲的侵略性,不知不覺間,
竟驅(qū)散了房間里常年彌漫的咖啡和泡面混合的頹廢氣息。幾天后,一個項目卡殼,
對著滿屏跳動的字符,煩躁像藤蔓一樣纏上來。我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桌角。水杯里的迷迭香,葉片邊緣有些干卷了,
但那股獨特的氣息依然頑強地存在著。“拾光花店……” 聚會那晚,
好像聽誰提過一嘴林晚的花店名字?手指像有自己的意志,在搜索框里敲下了這四個字。
地圖很快跳出一個定位,離我住的地方不算近,但也不算遠,隔著幾條街,
在一個據(jù)說挺文藝的老街區(qū)里。3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冒出來,清晰得嚇人:去買點迷迭香。
這個想法本身就很荒謬。我對花花草草唯一的認知僅限于“能活”和“養(yǎng)不活”兩種。
買它干嘛?就為了聞那股味兒?就為了……想起那個遞花時眼神安靜得讓人心慌的女生?
理智的小人跳出來大聲嘲笑:周嶼,你他媽有病吧?矯情個什么勁兒!但身體比腦子誠實。
等我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站在了“拾光花店”的門口。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小小的店面上,
原木色的門框,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
里面層層疊疊、色彩繽紛的花卉綠植生機勃勃地擁擠著,像一個微縮的熱帶雨林。
暖洋洋的光線透過玻璃,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店門口掛著一個小小的風鈴,
偶爾有風吹過,發(fā)出幾聲清脆細碎的叮咚聲。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門上的風鈴“叮鈴”一聲輕響。一股濃郁而復(fù)雜的植物氣息撲面而來,
泥土的微腥、根莖的濕潤、各種花朵或清甜或馥郁的芬芳……它們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極具生命力的、暖烘烘的洪流,瞬間將我包裹。
這與我房間里那支孤零零的迷迭香散發(fā)出的清冷氣息截然不同,充滿了喧囂的熱鬧。
林晚正背對著門口,站在一張寬大的木質(zhì)工作臺前。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亞麻圍裙,
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她微微弓著背,手臂動作流暢而穩(wěn)定,
正將一大把盛放的向日葵插進一個粗陶罐里。金黃色的花瓣在陽光下仿佛能燃燒起來,
映得她專注的側(cè)臉也染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聽到風鈴聲,她動作頓了一下,
沒有立刻回頭,而是穩(wěn)穩(wěn)地將最后一支向日葵調(diào)整好角度,才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是我,
她那雙沉靜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像蜻蜓點過水面,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隨即,
那點訝異便沉了下去,恢復(fù)成一如既往的平靜。“是你。”她的聲音和那天晚上一樣,
帶著點微涼的質(zhì)感,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花店里各種細微的聲響?!班拧!蔽覒?yīng)了一聲,
感覺喉嚨有點發(fā)緊,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工作臺角落。那里放著一小捆深綠色的迷迭香,
葉片在陽光下泛著銀白的光澤?!澳莻€……迷迭香,還有嗎?”林晚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
沒說話,徑直走過去,從那捆迷迭香里抽出幾支。她的手指修長,
動作帶著一種花藝師特有的利落和輕柔。她拿起一張素雅的牛皮紙,
熟練地將幾支迷迭香包裹起來,用一根細細的麻繩系好。整個過程安靜而流暢?!敖o。
”她把包好的迷迭香遞給我,深綠的枝葉從樸素的牛皮紙里探出來,帶著蓬勃的生命力。
“多少錢?”我摸出手機?!笆??!彼龍罅藗€數(shù),指了指工作臺旁邊貼著的收款碼。掃碼,
付款。機械的電子音提示“支付成功”??諝饫飶浡虝旱某聊?,
只有外面街道隱約的車流聲和店里植物無聲的呼吸。我拿著那束迷迭香,
像個完成任務(wù)的機器人,卻找不到離開的指令。目光在她工作臺上掃過,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材,散落的剪刀、花泥,還有她圍裙上沾著的一點泥土痕跡。
“這花……好養(yǎng)嗎?”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蠢。果然,問花好不好養(yǎng),
跟問魚會不會淹死一樣傻。林晚正在整理一捆尤加利葉,聞言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有極淡的笑意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澳秃?,喜光,通風?!彼院喴赓W,
語氣平淡得像在念說明書,“別澇著就行?!薄芭丁??!蔽尹c點頭,
感覺再待下去只會顯得更傻,“那……謝謝。”我捏緊了手里的迷迭香,轉(zhuǎn)身推開玻璃門。
風鈴再次“叮鈴”作響。走出幾步,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背上。
我低頭看著牛皮紙里探出的深綠枝葉,那股熟悉的清冽辛香幽幽地鉆入鼻腔。
心里那點莫名的、因為靠近而產(chǎn)生的局促感,似乎隨著這氣息的縈繞,奇異地平復(fù)了一些。
于是,這成了一個小小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儀式。4每周五下午,項目告一段落,
或者代碼敲得頭昏腦漲時,我會穿過幾條街,推開“拾光花店”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
叮鈴一聲,像是某種開啟的暗號。店里永遠彌漫著那種復(fù)雜而溫暖的植物氣息。
林晚大多時候都在那張寬大的工作臺前忙碌。有時是在給一束嬌艷的玫瑰打螺旋,手指翻飛,
利落得像在演奏;有時是蹲在地上整理剛到的花材,
剪掉多余的枝葉;有時只是安靜地給架子上的盆栽澆水,水流聲細細的。“來了?
”她通常不會立刻抬頭,總是等手上的動作告一段落,才直起身,目光平靜地看過來,
像是早已預(yù)料到我的出現(xiàn)。“嗯?!蔽尹c頭,視線習慣性地飄向角落,“老樣子。
”她便走過去,從那似乎永遠都有的迷迭香捆里抽出幾支,
用同樣的牛皮紙和麻繩包好遞給我。十五塊錢,掃碼支付。
流程固定得像一段運行良好的代碼。沉默是常態(tài)。我付完錢,有時會站一會兒,看她忙碌。
看她如何把一堆看似雜亂的花草,變成一件件充滿生命力的藝術(shù)品。
她插花時有種特別的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花和手中的剪刀。那種沉浸感,
莫名地讓人心安。偶爾,也會有極其簡短的對話?!敖裉焱饷骘L挺大。
”我看著窗外被風吹得搖晃的樹枝,沒話找話?!班?。
”她正修剪著一支馬蹄蓮過于筆直的花莖,頭也沒抬,“降溫了?!被蛘摺?/p>
“這白色的小花叫什么?”我指著她剛插進花束里的一種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袄俳z花。
”她簡短地回答,手指靈巧地將它固定在合適的位置,“也叫雪珠花?!薄芭丁每础?/p>
”我干巴巴地評價?!班牛俅??!彼龖?yīng)了一聲,算是終結(jié)了這個話題。對話總是這樣,
簡短,平淡,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不起什么水花,很快就沉入她專注工作的靜謐里。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尷尬。這種沉默,反而像一種舒適的留白。在她身邊,
在那片被植物環(huán)繞的安靜空間里,時間似乎流淌得慢了一些。
那些代碼的bug、項目的壓力、還有腦子里時不時冒出來的、關(guān)于遺忘的焦慮,
都被那股濃郁的植物氣息暫時地隔絕在外。我甚至開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從未留意過的細節(jié)。
比如,她工作臺靠墻的位置,貼著一張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城市地圖,
上面用不同顏色的圖釘標記著一些點。比如,她記賬用的不是手機軟件,
而是一個厚厚的、封面印著素雅小花的硬皮本子,每次記完賬,
她都會習慣性地用指尖輕輕拂過紙頁邊緣。比如,
她似乎特別喜歡一種淡紫色的、花瓣像小蝴蝶的花,每次有這種花到貨,她總會多看幾眼,
眼神會變得格外柔和。有一次,我照例付完錢,準備離開。
她正埋頭在一個巨大的藤編花環(huán)上纏繞著常春藤,細密的汗珠凝在她光潔的額角。5“周嶼。
”她忽然叫住我,聲音依舊平靜。我腳步一頓,有些意外地回頭。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叫我的名字。她抬起頭,額角的汗珠在燈光下亮晶晶的。
那雙沉靜的眼睛看著我,帶著一絲極淡的、純粹的疑惑:“你買這么多迷迭香,
到底用來做什么?”這個問題像一顆小石子,終于打破了我們之間那層心照不宣的沉默薄冰。
我捏緊了手里的牛皮紙包,深綠的枝葉硌著掌心。用來做什么?捫心自問,我也不知道。
擺在書桌上看?聞那點味道?還是……僅僅為了每周能推開這扇門,
在這片安靜的花草世界里喘口氣?“怕忘記?!边@三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
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坦誠和脆弱。說完,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怕忘記什么?
忘記教室窗戶的朝向?忘記那些同學的名字?
還是……怕忘記這種每周一次、短暫逃離喧囂的寧靜感?或者,
怕忘記眼前這個遞給我“回憶”的女孩?林晚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她纏繞常春藤的動作停住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掠過一絲訝異。
那訝異很短暫,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又沉靜下去,恢復(fù)成深潭。她沒有追問,
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多了一點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理解,又像是……一種無聲的共鳴?
她沒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繼續(xù)手上的工作,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但纏繞常春藤的動作,似乎比剛才更輕柔了一些。我拿著那束迷迭香走出花店,
風鈴在身后叮鈴作響。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那句“怕忘記”還在耳邊回響,
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將自己弱點暴露出來的羞恥感,但奇怪的是,心口那塊一直堵著的地方,
似乎松動了一點點。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周五下午的“拾光花店”之行,
成了我灰撲撲的碼農(nóng)生活里,一個固定亮起的小小坐標。又是一個周五,
深秋的氣息已經(jīng)很濃了。空氣里帶著凜冽的干爽,行道樹的葉子黃了大半,
風一吹就打著旋兒往下落。我裹緊了外套,推開“拾光花店”的玻璃門。
叮鈴——店里暖氣開得很足,撲面而來的暖意混雜著濃郁的花香。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空氣里除了慣常的植物氣息,還飄著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藥味。林晚依舊在工作臺前。
她背對著門口,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支支飽滿的香檳玫瑰插進一個巨大的心形花泥里。
玫瑰嬌艷欲滴,襯得她身上那件米白色圍裙都鮮艷了幾分。只是,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緊繃,
動作也比平時慢了一拍?!翱瓤取币宦晧阂值摹е鴿庵乇且舻目人源蚱屏说昀锏陌察o。
她猛地側(cè)過身,用手背抵住嘴,肩膀因為咳嗽而微微聳動。咳了好幾下才勉強止住,
呼吸有些急促。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不自然的潮紅,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清亮,
蒙著一層水汽,顯得有些疲憊和渙散??吹轿?,她似乎想努力扯出一個慣常的平靜表情,
但緊蹙的眉頭和微微發(fā)白的嘴唇暴露了她的不適?!皝砹??”她的聲音完全變了調(diào),
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木頭,鼻音濃重得幾乎聽不清字眼?!班?。
”我看著她明顯強撐的樣子,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你……感冒了?”“嗯,有點。
”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吸了吸鼻子,轉(zhuǎn)身又要去拿迷迭香。腳步明顯有些虛浮。“別弄了。
”我下意識地開口,聲音比平時高了一點,“放著吧,我自己拿。”她動作頓住,
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點固執(zhí)的堅持:“……是明天婚禮要用的主桌花,得做完。
” 她又忍不住偏過頭,壓抑地咳了兩聲,肩膀微微顫抖,
單薄得像秋風中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我看著她蒼白臉上那不正常的紅暈,
還有那雙因為生病而顯得格外脆弱的眼睛,心里某個地方像是被那咳嗽聲揪了一下。
目光掃過工作臺旁邊的小水槽,上面放著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坝蟹涿蹎幔俊蔽覇?。
林晚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yīng)過來?!胺涿?,”我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帶著點不由分說,
“或者檸檬?潤潤嗓子?!彼K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眼中那層強撐的固執(zhí)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一絲真實的茫然和脆弱。她遲疑了一下,
指了指工作臺下方一個帶鎖的小柜子:“……下面抽屜里,有個小罐子。”我走過去,
蹲下身拉開抽屜。里面整齊地放著一些花藝工具和耗材。角落里,
果然有一個小小的、貼著標簽的玻璃蜂蜜罐。旁邊還有半顆用保鮮膜包著的檸檬。
我拿出蜂蜜罐和檸檬,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聲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仔細沖洗著玻璃杯,又切了一小片檸檬放進去,舀了兩勺濃稠的琥珀色蜂蜜,
然后兌上溫熱的水。用勺子輕輕攪動著,金黃的蜂蜜在水中慢慢化開,檸檬片載沉載浮,
清新的酸味混合著蜂蜜的甜香,在濃郁的花香中開辟出一小片溫暖治愈的空間。
我把那杯冒著熱氣的蜂蜜檸檬水端到工作臺邊,放在她手肘旁一個不會碰到花材的位置。
“先喝點?!蔽艺f,語氣盡量放得平常,像是在陳述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熱的。
”林晚看著那杯熱氣騰騰的水,又抬眼看了看我。她眼睛里那層水汽似乎更重了,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去碰那杯水,只是沉默了幾秒鐘,然后,
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比剛才清晰了一些:“為什么……總買迷迭香?
”又是這個問題。但這一次,她的聲音里沒有了上次純粹的疑惑,
反而摻雜了一絲復(fù)雜的、探尋的意味,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我站在工作臺對面,
隔著一片盛放的香檳玫瑰。她因為生病而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著我,等待著答案。
空氣里彌漫著花香、藥味,還有那杯蜂蜜檸檬水散發(fā)出的、溫暖酸甜的氣息?!芭峦?。
”我重復(fù)了上次的答案,聲音不高,但很清晰。這一次,這三個字說出來,
似乎不再那么突兀和羞恥,反而帶上了一點認命般的坦誠。林晚的睫毛又顫動了一下,
本站所有內(nèi)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權(quán)。版權(quán)聲明 - 投稿聲明 - 自審制度 - 免責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