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沉湖的咒咸平三年,江南淫雨,澤國千里。安瀾寺那扇飽經風霜的朱漆大門,
第七次被驚慌失措的鄉民叩響。住持明遠禪師立在殿前,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
投向殿外那片已然吞噬了田埂、逼近山門的渾濁湖水。湖水不再是往日的碧波,
而是翻滾著黃泥的巨獸,帶著沉悶的嗚咽,一次次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岸。殿內檀香氤氳,
卻壓不住那股潮濕的、帶著水腥氣的恐懼。明遠禪師的指尖,
無意識地摩挲著案頭那枚古樸的銅鈴——避水鈴。寺中世代相傳的鎮水圣物,
此刻在他掌心微涼。銅鈴震響時,水面曾會泛起細密的漣漪,如同神佛以指撫平凡塵的褶皺。
可如今,鈴身鐫刻的水波紋路,竟淡得如同被歲月反復沖刷的墨跡,幾乎要融入銅綠之中。
“師父!”小沙彌明澈氣喘吁吁地抱著一捆剛搶收出來的經卷沖進殿內,
褲腳沾滿湖邊的濕泥,小臉煞白,“山下…山下人都說,是寺里的菩薩動了怒,
降下這無邊水禍!昨…昨天夜里,守堤的老王頭瞧得真真兒的,
湖面上…漂著…漂著無數盞燈籠!紅的、白的、綠的…像一串串會走路的星星,
直往湖心沉去!”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驚懼。明遠禪師的心猛地一沉。他抬眼望向窗外,
寺后那口懸掛了百年的巨大銅鐘,不知何時結滿了滑膩的綠苔,鐘擺上精雕的蓮花紋飾,
被無孔不入的水汽浸得發黑、腫脹,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潰爛的傷口。
三十年前師父圓寂前那干枯的手緊緊抓著他,氣若游絲的話語如同冰冷的讖言,
再次在耳邊炸響:“明遠…切記…避水鈴分陰陽,合則鎮水,
分則引潮…當湖底現寺影…便是因果輪回…報應…臨頭之時…2 多風的村落六百年光陰,
彈指而過。又是一個驚蟄。江南水鄉,楊柳村。風,是這里永恒的主角。
阿霧蹲在老槐樹下虬結的樹根旁,托著腮,看父親林三用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
將青翠的竹篾彎折、纏繞。竹條在他掌心馴服地舞動,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漸漸顯露出一只燕子風箏的骨架雛形。繩線纏纏繞繞,最終在風箏的尾端,
綴上三縷靛藍色的布穗——那是阿霧去年穿舊了的小夾襖改的,帶著她熟悉的氣息。
“簌簌…”潔白的槐花被風扯落,如雪般飄灑。幾朵頑皮的,粘在她洗得發白的粗布裙角,
又被一陣更猛的風卷起,打著旋兒,越過低矮的院墻,
飄飄蕩蕩地飛向遠處那片波光粼粼的大湖。“爹,”阿霧仰起小臉,
風將她額前細軟的碎發吹得肆意飛揚,拂過旁邊竹匾里曬著的、散發出濃郁香氣的陳皮,
驚起幾只貪戀甜香的蜜蜂,“為啥咱村里的風,總這么大?沒個消停的時候。
”她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飄忽。林三手中的動作頓了頓,
粗糙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篾上細小的毛邊,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薄霧籠著的浩渺湖面。
“老輩人傳下來的話,”他的聲音低沉,仿佛被風揉碎了,
“說這湖底啊…沉著一樣極重的東西,連帶著地氣都被它扯得亂了套。
”他忽然抬手指向湖的方向,“阿霧你看那水,怪不怪?白天潮起時,浪頭像發了瘋的野馬,
能一直拍打到岸邊的蘆葦蕩里;可到了夜里潮落時,又能生生退出老大一片泥灘子,
黑黢黢的露出來——這風啊,依我看,就是這大湖在喘氣兒呢。”阿霧踮起腳尖望去。
午后的陽光碎金般灑在湖面上,遠處幾葉小小的漁舟,在起伏的波濤中時隱時現,
渺小得如同漂浮在水上的幾片枯葉。她記得母親還在世時,常常摟著她,望著那片湖,
眼神悠遠又帶著一絲她當時看不懂的憂懼。母親說,村里的人世代靠這湖吃飯、活命,
可骨子里,又都藏著對它的深深敬畏,尤其是月圓之夜,從不敢下湖。“月亮太亮的時候,
這湖啊…會吞人。”母親臨終前,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
聲音氣若游絲卻異常清晰,“阿霧…記住娘的話…尤其是那種月圓得像個銀盤,
偏偏一絲風都沒有的死靜夜里…千萬…千萬要躲在屋里,
把門窗…閂得死死的…”那時的阿霧懵懂,
不明白為什么皎潔的月光會讓平靜的湖水變成吃人的怪獸。
直到一年前的那個中秋月圓夜之后,
村里那個最愛在湖邊抽旱煙、給她講過無數水怪故事的王大爺,離奇地失蹤了。
人們只在湖邊泥濘的蘆葦叢里,找到了一只他常穿的、沾滿濕泥的舊布鞋。鞋面上,
用青線繡著半朵含苞待放的蓮花——那紋樣,竟與阿霧自己鎖骨下方那片淡青色的蓮花胎記,
一模一樣。一股莫名的寒意,從那時起,就悄悄盤踞在了阿霧的心底。
3 初遇·無風之夜五月初五,端午。
清晨的風本該裹挾著家家戶戶門楣上懸掛的艾草和菖蒲的清香,可這風到了晌午,
卻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扼住了喉嚨,戛然而止。阿霧蹲在灶臺前,
小心地往灶膛里添著柴禾,火苗舔舐著鍋底,發出“嗶剝”的輕響。
堂屋里傳來父親林三和王大爺(王大爺的兄弟,同村人,非失蹤那位)壓低嗓音的交談。
“怪了…真是怪了!”林三的聲音里透著不安,“這風怎么說停就停了?一絲兒都沒了!
往年這時候,窗紙早被吹得嘩啦啦響個不停,吵得人腦仁疼。”阿霧忍不住扒著門框,
探頭向外張望。天井里,為節日掛起的紅燈籠,垂下的流蘇穗子像凝固的冰棱,紋絲不動。
屋檐下懸掛的驅邪銅鈴,也徹底啞了,寂靜得讓人心慌。遠處的湖面,失去了風的撩撥,
平滑得像一塊巨大的、凝固的墨玉,連平日里最善跳躍撲騰的紅尾魚,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整個湖仿佛沉入了死寂的深淵。阿霧的心口猛地一跳,
母親臨終前那帶著恐懼的叮嚀瞬間撞入腦海。她下意識地就要縮回溫暖的灶間,
目光卻瞥見窗臺上那只父親新編好的燕子風箏——明明一絲風也無,
風箏尾端那三縷靛藍色的布穗,竟極其輕微地、詭異地晃動了一下!子時過半,
阿霧被一陣強烈的尿意憋醒。她摸索著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泥地上,
剛小心翼翼拉開房門一道縫隙,一道冰冷、凝練如實質的銀白月光便如流水般傾瀉進來,
將門口一小塊地面照得纖毫畢現,亮得刺眼。她心頭一緊,踮起腳尖,透過門縫向外望去。
的銀邊:沉默的石磨、空空的曬架、墻根下幾株毛茸茸的蒲公英……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白晝,
卻又籠罩著一種非人間的死寂。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本應是湖水的地方——**空了!**干涸的湖底,
裸露著大片大片濕漉漉、泛著青灰色幽光的淤泥。而在那巨大泥淖的正中央,
一座黑沉沉的古寺,如同從地獄深淵中被強行打撈起的骸骨,突兀地、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飛檐翹角刺向墨藍色的天穹,殘破的輪廓在無情的月光下泛著金屬般冰冷的光澤。
沒有一絲燈火,沒有一絲聲響,只有無邊的死寂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古老氣息彌漫開來。
“湖底…沉寺…”阿霧的呼吸幾乎停滯,父親講過的那個被當成遙遠傳說的故事,
此刻無比清晰地回響在耳邊,“老輩人說,幾百年前鬧大水,寺里的和尚為了鎮住水龍王,
把自己連同整座寺廟,
用大法力封進了湖底……”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與強烈好奇的沖動攫住了她。
她攥緊了單薄的衣角,牙齒微微打顫,雙腳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邁出了門檻,
一步步走向那片月光下妖異的干涸之地。腳下的淤泥濕滑冰冷,深一腳淺一腳。
泥土里半埋著破碎的青瓷片、斷裂了半截面目猙獰的石獅子殘軀,
還有……一簇簇從未見過的白色花朵。這些花在慘白的月光下開得異常繁盛,
花瓣薄得近乎透明,如同蟬翼,花心深處,竟幽幽地泛著極淡的、熒綠色的光芒,
仿佛是以月光為食而生的精靈,妖異而美麗。古寺那扇沉重的、布滿裂紋的木門,半開著,
像一個無聲的邀請,又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門楣上方,
一塊蒙著厚厚泥垢的匾額斜斜掛著,缺了一角,勉強能辨認出“安瀾”兩個斑駁的古字。
阿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氣,跨過了那道腐朽的門檻。
鞋底剛踏上寺內同樣泥濘的地面,腳尖便猛地踢到一個硬物。她低頭,借著月光,
看到一塊深褐色的木牌半埋在泥里。她彎腰拾起,拂去上面的污泥——木牌正面,
刻著一朵線條流暢、栩栩如生的蓮花!那花瓣舒展的弧度,那花蕊細微的紋路,
竟與她鎖骨下的胎記,分毫不差!木牌的邊緣,被摩挲得異常光滑圓潤,
仿佛曾被無數雙手虔誠地撫摸、供奉。4 寺中·懸鈴之秘邁進古寺門洞的陰影里,
阿霧立刻被一股混合著陳年塵土、腐朽木頭和奇異冷香的復雜氣味包圍。空曠的院落里,
死寂得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四壁間空洞地回響、放大。
院子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布滿銅綠的香爐,爐內積滿了厚厚的香灰,像一座沉寂的小山。
然而,令阿霧頭皮發麻的是,那香灰的頂端,赫然插著三炷嶄新的線香!香頭正燃著,
三縷細細的青煙筆直地向上飄升,在無風的空氣中畫出詭異的軌跡。誰點的香?
什么時候點的?她屏住呼吸,強壓下轉身逃跑的沖動,繞過這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香爐,
目光投向正殿。殿門虛掩著,一道昏黃搖曳的光線,從門縫里頑強地透了出來,
在這片死寂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暖,卻又無比詭譎。“有…有人嗎?”她的聲音干澀發顫,
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哭腔。指尖剛觸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門,那門竟“吱呀——”一聲,
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自己緩緩向內打開了!殿內景象映入眼簾。
正中央供奉著一尊文殊菩薩像,金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胎,
蓮花底座邊緣爬滿了濕漉漉的青苔,菩薩低垂的眼眸在昏黃的光線下,仿佛帶著悲憫,
又仿佛透著漠然。菩薩像前的長案上,擺放著一盞孤零零的、豆大的油燈,
是殿內唯一的光源。油燈旁,是一卷攤開的、邊緣破損的經書,書頁泛黃。最顯眼的,
是一個用洗得發白的藍布仔細包裹著的方形物件。阿霧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一步步挪近長案,
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看清了經書上那歪歪扭扭、如同孩童初學寫字般的字跡:“風止月來,
寺現人歸。避水有鈴,分合有時。”十六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她的腦海!
風止月來…不正是今夜?寺現…眼前這座詭異的古寺…人歸…歸的是誰?她?還有避水鈴?
分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鎖定了那個藍布包裹。一股莫名的牽引力讓她伸出手,
指尖顫抖著去觸碰那層藍布。剛揭開包裹的一角,
露出里面一個黃澄澄的、布滿復雜紋路的金屬物件——“當——!
”一聲沉悶、悠長、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鐘鳴,毫無預兆地從寺廟的后方轟然炸響!
鐘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震得阿霧耳膜刺痛,頭皮發麻,
腳下的地面也隨之傳來清晰的顫動。
包裹里的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帶得滾落出來一半——果然是一個銅鈴!
鈴身約莫拳頭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層層疊疊的水波紋路,古樸而神秘。然而,
系在鈴鐺頂端的紅繩,卻從中斷開了,只剩半截無力地耷拉著,斷口處毛糙,
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生生扯斷的!阿霧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將那半枚銅鈴塞回藍布,
也顧不上包好,轉身就朝殿外沖去。一出殿門,就看到院子后方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鐘樓。
一口巨大的、布滿綠銹的銅鐘懸在梁上,粗壯的鐘擺還在微微晃蕩著,發出低沉的余音,
仿佛剛剛被人用盡全力敲擊過。通往鐘樓那狹窄陡峭的木梯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然而,
就在那灰塵之上,清晰地印著幾枚小巧的腳印!那尺碼,分明屬于一個孩子!“誰?!
誰在敲鐘?!”阿霧朝著鐘樓的方向大喊,聲音在空曠的寺院里顯得格外尖利。回應她的,
只有死一般的寂靜,以及……不知何時悄然刮起的、打著旋兒的風!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在她腳邊不安地盤旋、飛舞。她猛地想起父親的話,
驚恐地回頭望向湖底——只見剛才還干涸的青灰色淤泥,
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渾濁的水珠!遠處的湖面,在慘淡的月光下,
開始泛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如同巨獸蘇醒時皮膚的褶皺!而古寺那斑駁的墻根,
已經被悄然漫上來的冰冷湖水,無聲地沒過了寸許!“糟了!水…水來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霧。她懷里的蓮花木牌和那半枚冰冷的銅鈴硌得胸口生疼,
卻成了此刻唯一的依托。她轉身,不顧一切地朝著來路狂奔!
泥地里那些詭異的白色熒花被她慌亂的腳步踩得東倒西歪,花瓣破碎,
流出的汁液在月光下泛著更幽暗的光。身后的鐘樓里,那催命的鐘聲竟又響了起來!
“當當當——當當當——”一聲急過一聲,如同追魂的鼓點,瘋狂地催促著她。
當她終于一腳深一腳淺地踩上湖邊松軟的蘆葦蕩,肺部火辣辣地疼,她幾乎是癱軟在地,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回頭望去——那座陰森的古寺,已經被上漲的湖水沒過了半扇門洞,
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緩緩沉入深淵。月光下,湖面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旋轉的漩渦,
發出“咕嚕”一聲輕響,隨即徹底消失,水面恢復平滑如鏡。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
真的只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5 胎記·雙生之印阿霧幾乎是爬回家的。天色已蒙蒙發亮,
村子里開始有了零星的人聲和雞鳴。她像只受驚的小獸,飛快地鉆進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
反手插上門閂,背靠著門板劇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的單衣。她摸索著爬上床,
用被子將自己緊緊裹住,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絲暖意和安全。直到心跳漸漸平復,
她才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塊冰冷的蓮花木牌,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光仔細端詳。木牌背面,
刻著幾行細小的、有些模糊的字跡:“安瀾寺第十七代弟子明澈,攜寺中圣物避水鈴,
于甲子年五月初五封寺于此。”字跡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稚拙和滄桑感,
卻又讓她感到一絲詭異的熟悉。她下意識地掀開自己的衣領,手指撫上鎖骨下方那塊肌膚。
淡青色的胎記在熹微的晨光中清晰地顯現出來——正是一朵半開的蓮花!花瓣的輪廓,
花蕊的走向,甚至那微微卷曲的弧度,竟與木牌上雕刻的蓮花紋路,完全吻合!
虛弱的話語再次清晰地浮現在耳邊:“阿霧…你是娘從湖邊的蘆葦蕩里撿來的…小小的一個,
裹在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里…那布的一角,
用青線繡著一朵蓮花…和你身上的胎記…一模一樣…” 藍布!阿霧渾身一顫,
猛地想起古寺正殿長案上那個包裹著銅鈴的藍布!
難道…自己和這座深藏湖底、充滿詭異詛咒的古寺,早在六百年前,
就有了某種無法割斷的、神秘的聯系?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接下來的日子,
風又恢復了它往日的喧囂,呼號著穿過村巷。然而,阿霧敏銳地察覺到,
村里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氣氛。
每當她裝作不經意地向村里的老人問起關于“湖底沉寺”的傳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