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九岱河的冰面裂開第一道紋時,玄狐大氅拂落了壓在我脊背上的雪。
黑漆描金傘沿抬起的那一剎那,映出雙比冰魄更冷的眼睛。雪頂含翠的凜冽梅香渺渺飄來,
與半個月前小竹馬周潤璞別在我鬢角的梅花,一模一樣。
潤璞家有個傳了四代的霽藍釉白紋梅瓶,被京中貴人看上,隨他開價。
因梅瓶是祖上傳下來的,給多少銀子都不賣。奈何人三天兩頭來問,
大有不買到手誓不罷休的樣子。潤璞本就體弱多病,加之擔(dān)驚受怕,竟是撒手人寰了。
成親前一天,我成了望門寡婦。如今大庸王朝擁立的新帝年僅十歲,先帝臨終托孤,
特許澹臺翊穿螭龍紋服飾,封攝政王。高高在上的攝政王,
為何垂憐我一個從四品京官家的庶女?我低眉順目,冷聲道:“王爺,這般玩笑開不得。
”“倘若本王沒來,過不了一個時辰,你這條小命就交代在這兒。人命事小,
嚇得貴人們不敢冰嬉,林禮禎有幾個腦袋夠砍的?”攝政王日理萬機,我爹尚和他搭不上話,
想要什么樣的絕色美人要不到,非要冰天雪地拉下臉來討我這個克夫的望門寡婦?
我心生警惕,垂眸問:“王爺要的當(dāng)真是妾身這副殘軀?”“噓!
”澹臺翊微涼的手指貼在我唇上,“你聽,這河要開始吃人了!
”喀嚓——冰層深處驟然炸開蛛網(wǎng)般的裂痕,澹臺翊反手將我拽離河岸的瞬間,
原本站立處的冰面轟然塌陷,混著冰碴的河水波濤洶涌,一路奔瀉。此刻,
寒風(fēng)拂起澹臺翊的玄狐大氅,氅上翻飛的螭龍含住一枚栩栩如生的東珠,
與潤璞咽氣前送我一方繡帕上的“螭龍吞珠”四字,分毫不差!“王爺要的恐怕不是我。
”我后退兩步,雙膝因跪得太久麻木發(fā)疼,咬牙強撐著,不讓淚水翻涌出來,
“周家梅瓶隨潤璞入了棺,您若想要,開棺便是。”呼嘯的北風(fēng),兀然割斷話音。
澹臺翊突然將我裹進大氅,梅香混著他喉間的低笑震得人發(fā)顫,“林禮禎把你送來當(dāng)誘餌,
實在有趣。”我垂下眼簾,攥緊了拳頭,心底酸澀翻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沒殉葬,
親爹林禮禎自傳上少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心有不甘,才會不由分說罰我夜跪九岱湖,
凍死是意外,勾搭上攝政王,是意外之喜,著實可恨!眼前的攝政王,看似救了我,
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明知潤璞視梅瓶為性命,雖沒燒殺搶掠,到底也氣死了潤璞。
潤璞尸骨未寒,澹臺翊大抵只看我楚楚可憐,就恬不知恥地說要納我這個望門寡婦為妾!
林禮禎,澹臺翊,都是披著人皮的禽獸!在這樣的人懷里,我只覺惡心,
使盡全身力氣推開他。澹臺翊卻紋絲不動。遠處的奢華馬車,掛著四盞六角宮燈,
映出我和澹臺翊的身影。我的衣裳臟亂又濕,黑綢般的發(fā)絲也變得松散,鬢邊幾根長發(fā)垂落,
個子到澹臺翊的肩,卻顯得弱小又無助。反觀他,玄狐大氅被寒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身形偉岸,
意氣風(fēng)發(fā),帶著上位者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氣。不料,他蹲了下來。我頭腦發(fā)脹,佯裝鎮(zhèn)定,
“你要作甚?”“你這一身棉袍做工粗糙,又被冰水打濕,磨破了波棱蓋兒,
本王行軍打仗略懂一些包扎之術(shù),你且別動,讓本王好生包扎。”我不動聲色地仰了仰臉,
不讓眼淚掉下來,一步步后退。哪知,澹臺翊不由分說地打橫抱起我,三步并作兩步,
把我丟進了馬車里。我驚懼不已,縮成一團,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你甭哭!
”澹臺翊煩躁地斥責(zé)。我憋回去那些不爭氣的眼淚,透著模糊的淚眼瞧他。一道白綾扔來,
掉在我面前,一如當(dāng)日我爹林禮禎逼我殉葬那般。02“本王走了,你自個兒包扎!
”柔潤光滑的白綢帶著幾分溫?zé)幔E_翊的話猶言在耳。我的腦子一團亂麻,
雙膝痛得像萬千螞蟻在噬咬,如墜地獄。夜幕如濃墨傾倒,車轅碾碎冰棱,咯吱不停。
在搖晃的馬車上,鎏金手爐里的銀霜炭燒得旺,熱氣熏人,驅(qū)散了幾分寒意。“林姑娘,
到了,請下馬車。”我放下鎏金手爐,瞥了一眼疊得齊整的白綢,打起馬車簾子,冷風(fēng)灌入,
雙膝疼痛入骨,只得咬牙踩著矮凳下了馬車。“喲,我當(dāng)是哪家貴人深夜拜訪,
原來是你這個喪門星。爹說讓你一直跪下去,你怎敢起來?”嫡姐林茜應(yīng)是早得到消息,
身上穿的是那件誣陷我偷的白狐裘,在丫鬟們的簇擁下,一如往常開口對我冷嘲熱諷。
倒是我的貼身丫鬟銀珠簌簌地掉眼淚前來攙扶,“二小姐,您怎傷成這樣?
好在太醫(yī)院的王太醫(yī),早等著了,我這就扶二小姐去西廂房看診。”銀珠扶我走了幾步,
便被林茜一行人擋住去路。“又是坐這樣好的馬車回來,又是什么太醫(yī)院的王太醫(yī)看病,
爹罰你去夜跪九岱河,是讓你思過悔改,你倒好,勾搭上了攝政王!
你這狐媚子的功力越發(fā)深厚了!”林茜叉腰罵了我一通,又勾起一絲嘲笑,“你這望門寡婦,
爹讓你殉葬不肯,也不守節(jié),原來是攀高枝去了。可惜,
你這高枝府上排隊等著開臉的通房大丫鬟都有二三十人,你當(dāng)個小妾算什么?
野雞終究是野雞,休想當(dāng)鳳凰。”“姐姐,逞口舌之快的時候,別忘了你我都姓林,
同住一個屋檐下,我若是野雞,你難道就是鳳凰?”林茜臉色一片漲紅,
那雙清麗的眸子染上慍色,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我眼神冷冽,由銀珠架著胳膊,
從林茜身旁走過。不消說,太醫(yī)院的王太醫(yī),定是攝政王澹臺翊指派來的,
我本不想承他的情,奈何一進家門忽熱忽熱,頭腦發(fā)脹,雙膝又痛得厲害,
若沒有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診治,我今兒個就要去九泉之下和潤璞團聚了。不!
囂張狂妄的嫡姐林茜,不分是非的親爹林禮禎,還有害死潤璞的攝政王,
這些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怎敢死!于是,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我接受了攝政王的好意。
有太醫(yī)院的王太醫(yī)每日來上藥包扎,大抵用的是御藥,藥效不一般,
僅三日我便可以行動自由地走路。第四日一早,官媒婆朱四娘遞來帖子,
與林禮禎商量納我為妾之事。開出的聘金足夠豐厚,又能攀上攝政王,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當(dāng)晚,林禮禎在上房設(shè)宴,九菜一湯,單請我一人。林禮禎親自為我斟了一杯荷花酒,
“菀丫頭,你娘走得早,你爹我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
”“那我的生活就容易了?”我伸出長滿凍瘡的手,紅腫得像發(fā)面饅頭。
我娘是林禮禎第二房妾,流了兩個已成形的男嬰,第三個保胎在床上養(yǎng)了六個月,生下了我,
難產(chǎn)而死。林禮禎不待見我,嫡母苛待,嫡姐仗勢欺人,下人慣會拜高踩低,從記事起,
我沒有一天過過好日子。林禮禎愕然片刻,仰頭干了一盅酒,“從前種種,盡在酒中,
為父不對之處,都一筆勾銷。以后,你進了攝政王府,要處處小心,謹言慎行,
盡心服侍攝政王,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寫信告訴我。你要記住,我永遠是你的靠山,
林府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林禮禎假模假樣地張開雙手,試圖冰釋前嫌。我見他湊過來,
渾身不自在,身體側(cè)轉(zhuǎn),端起酒杯,半瞇著眸子,“林府是狼窩,攝政王府是虎穴,
我一介孤女,非要說靠山,那我就是自個兒的靠山。”“菀丫頭,你怎么說話的?你爹健在,
嫡母和兄弟姐妹們也有,怎能是孤女?”我抬手將一盅荷花酒倒在林禮禎的頭上,
一滴滴酒順著他的發(fā)絲往下滴。“在林府,我沒有一天感受過親人給的溫暖,
對我只有污蔑、諷刺、打罵、懲罰。我姓林,可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你對我受的苦難視而不見,你也是幫兇。”林禮禎急忙用袖子擦掉額頭上掉下來的酒,
拍案而起,“你個混賬丫頭!膽敢對我一個從四品京官不敬……”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果然,林禮禎仍用以前的手段,禁足、禁食,我卻心如止水。打開箱籠,
拿出那件壓箱底的云錦嫁衣,指尖在百子千孫紋上婆娑。
那些金線繡的胖娃娃在燭光里忽明忽暗,像要順著錦緞上的蓮花游出來,游進我的心里。
我沒有親娘庇護,已嘗遍人間冷暖,是潤璞帶我看春天的桃花那么爛漫,
夏天的荷花美不勝收,秋天的菊花轟轟烈烈,冬天的寒梅凌寒綻放。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美,
可是沒有潤璞在場,一切都變得那般無趣。這件珍藏的嫁衣,原本是要穿著嫁給潤璞的。
現(xiàn)在我又要嫁人了。潤璞,你會怪我么?03一抬喜轎,趁夜將我送進攝政王府。
沒有吹吹打打,沒有滿堂賓客,身穿桃紅嫁衣的我,頭上蓋著紅蓋頭,挺直脊背坐在床邊。
旋即,有人推門進了,梅香味隨風(fēng)灌入。紅蓋頭擋住我的視線,
只看到一雙描金黑靴駐足于我身前。一柄玉如意挑開紅蓋頭,
我的雙眼終于能看清房里的一切。房里一應(yīng)物什簇新的,都貼了喜字。
澹臺翊穿一身淺紫長袍,長身玉立,金絲銀線繡的螭龍紋,彰顯權(quán)勢滔天。
冷冰冰的玉如意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往上看,一雙劍眉和桃花眼,
唇邊掛著玩味的笑意。“變好看了。”我撇頭垂眸,悶不吱聲。澹臺翊一把將我攬進懷里,
“林菀,你偷了本王一樣?xùn)|西。”“哦?愿聞其詳。”我身姿僵硬地靠著他,
有點難以相信真嫁給了他。澹臺翊眸中星河瀲滟,似藏了半池春水,“少了你。
”潤璞也曾開這般玩笑。“菀菀,你偷走了我一樣?xùn)|西,你猜是什么?”我搖頭不猜。
“菀菀,是你偷走了我的心,一看不到你我就想,想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有沒有想我,坐臥難安,倍感煎熬。”我從未想過潤璞有一天會死,他那么年輕,
那么喜歡我,我總以為,他會活到兩鬢斑白,和我一起走。思及此,我的眼眶濕濡了。忽然,
澹臺翊雙手捧著我的臉,一串冰涼的淚珠從我的眼角滑到他的臉上。“林菀,
你就這么不愿意嫁給我?”澹臺翊目光深沉,審視著我。如果剛進攝政王府就被澹臺翊厭棄,
退回林府,我將必死無疑。我雙手環(huán)住他的后背,鉆進他的懷抱里,側(cè)頭貼著他的胸膛,
硬邦邦又有點溫?zé)幔巴鯛敚沂窍矘O而泣,為那晚夜跪九岱河因禍得福而自喜。
畢竟我出身低微,是王爺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怎會不愿意呢?”“果真如此?”“我的真心,
毋庸置疑。”冷風(fēng)呼嘯,我的眼眶仍是濕潤的,果斷回話。澹臺翊用力抱緊我柔軟的身軀,
輕輕一帶便臥倒在床,閉眼覆上我的唇。親吻像暴風(fēng)雨般打得我措手不及,由淺入深,
快要被他吻得透不過氣。寬大有力的手在我身上游走,衣衫被悄然褪下之際,
我驚慌地推開他,“王爺,那個……很不巧,傍晚的時候,我葵水已至。
”“怪不得臉色透著幾分蒼白,手又這樣涼。”澹臺翊把我抱得更緊,
像要把我揉進他的胸膛,“那無礙,本王給你暖床。”“王爺,女人來葵水,甚是污穢,
您還是移步別處就寢為好。”我掙扎著要坐起來。蟬臺翊按住我,雙眸露出罕見的柔情,
“在本王眼里,女人來葵水再正常不過,什么污穢,那都是污名。”“那請王爺先起來,
出去等候片刻。”澹臺翊負手而立,倚著雕花窗欞,若有所思地盯著我。
我竭力忽視身后那道目光,打開陪嫁來的箱籠,拿出兩匹半新不舊的棉麻料子,鋪在床外側(cè)。
“原來你是怕弄臟了床。”自打來葵水后,每個月那幾日都是我的噩夢,
一是怕弄臟了褥子惹人笑話;二是沒有好棉花換,
無時無刻不在擔(dān)心臟了衣裙;三是林茜最喜歡沒事找事,罰我在信期手洗衣物,
血水流得滿地都是。如今在這樣好的房間里,我仍是難堪,只能咬唇不語。“林菀,在王府,
什么樣的褥子沒有?即便你每天弄臟一床,不洗丟了換新的,十年你也換不完。
”我長舒一口氣,淺笑道:“王爺,這話說的,倘若每天都來葵水,那才不正常呢。
”“那倒也是。”澹臺翊指著鋪好的那塊地方,“你打算睡在外側(cè)?這不符合王府的規(guī)矩。
”“聽聞達官顯貴家都是女子睡在外側(cè),護著男子。”我低聲呢喃。“本王可不需要你護著。
”澹臺翊打了個響指,丫鬟們叩門而入。為首的那人穿一身丁香色襖裙,捧著菜肴,
竟是自小陪我長大的銀珠!這意外之喜,讓我心情極好,與澹臺翊一起吃了些東西,
再一同躺下。深夜狂風(fēng)呼嘯,房里燒了地龍,甚是暖和,加上澹臺翊睡在旁邊,暖烘烘的,
我困乏至極,迷迷糊糊地睡著了。04次早,五更天,我醒了。睜開眼,枕邊人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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