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深秋，海州市的雨下得沒完沒了，濕冷滲進骨頭縫里。
太平洋保險海州分公司城西營業部，一間不足二十平米、墻皮斑駁的辦公室里，
彌漫著劣質香煙、泡面湯和打印機墨粉的混合氣味。窗玻璃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
外面是灰蒙蒙的街道和行色匆匆、打著傘的模糊人影。屋內，三張掉漆的舊辦公桌拼在一起，
像一條風雨飄搖的小船。“操！又他媽是‘再看看’！” 趙小磊把手機狠狠拍在桌上，
屏幕還亮著，顯示著剛結束的通話記錄——客戶“王總”。他煩躁地抓了抓染成栗色的頭發，
發根處新長出的黑色異常扎眼。“這都第三回了！每次都說產品不錯，要考慮，考慮他妹啊！
話術我都快背出花來了！”他抓起桌角那瓶喝了一半的冰紅茶，猛灌一口，
劣質的甜膩感也壓不住心頭的火氣。桌面上散落著幾張印著“XX科技王總”的名片，
旁邊是一本翻得卷邊的《電話營銷終極話術》，
書頁空白處寫滿了各種潦草的“應對方案”和打氣的話——“堅持！”“下一個會成！
”“你是最棒的銷售！”——字跡從最初的龍飛鳳舞到后來的有氣無力。“省省吧小磊，
” 坐在他對面，
正小心翼翼用透明膠帶粘著一張被撕成兩半又拼起來的名片的老錢（錢衛東），頭也沒抬，
聲音帶著點中年人的沙啞和疲憊。“王總那種小老板，精著呢。嘴上跟你客氣，心里門清。
他就是在比價，拿你的方案當墊腳石去壓別家的價。” 他粘好名片，
用粗糙的手指仔細撫平褶皺，那張名片上“輝煌建材 錢衛東”的字樣已經有些模糊。
他的公文包放在腳邊，人造革的邊角磨得發白開裂，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內襯，
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諷的嘴。“那怎么辦？就這么干耗著？” 趙小磊不甘心，
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焦躁，“下個月房租還沒著落呢！再不開單，真得去喝西北風了！
”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十塊二十塊。“耗著也比瞎撞強。
” 老錢把粘好的名片鄭重地放進一個鐵皮餅干盒里，
盒子里已經躺了大半盒各式各樣的名片，有些嶄新，有些和他手里那張一樣布滿修補的痕跡。
盒蓋上印著褪色的“曲奇”字樣，里面裝的卻是他在這行沉浮十幾年積攢下的人脈，
或者說是“可能的人脈”。“這行，急不得。臉皮要厚，心要細，還得熬得住。你看小林，
” 老錢朝靠窗的位置努了努嘴。窗邊，林薇正對著筆記本電腦屏幕，眉頭微蹙。
屏幕上是她精心運營的一個微博賬號，名字叫“薇薇安談保障”，
頭像是一個網絡上下載的精修過的美女側臉，跟她本人有幾分相似，但更精致。
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回復著一條條評論和私信。“親，您咨詢的重疾險問題，
建議根據您的年齡和預算選擇消費型或儲蓄型哦，
各有優勢呢~[可愛表情]” “寶寶的教育金越早規劃越輕松哦，復利的力量超乎想象！
[奮斗表情]” “感謝親的關注！
私信您一份家庭保障規劃模板參考哈~[玫瑰表情]”她的語氣熱情洋溢，
充滿網絡用語和可愛表情。但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卻顯出一種與網絡形象不符的沉靜，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桌角放著一個粉色的保溫杯，杯壁上貼著幾張便簽，
寫著“XX寶媽”、“XX公司李姐”、“XX論壇版主”等名字和聯系方式，
這些都是她辛苦經營、從網上引流來的潛在客戶。
旁邊還有一本嶄新的《網紅營銷：流量變現指南》。“薇姐那是走高端路線，網紅經濟！
” 趙小磊語氣有點酸，“我們這土老帽，學不來。”林薇打完一行字，
端起保溫杯喝了口水，沒理會趙小磊的揶揄，只是淡淡地說：“線上也沒那么容易。
咨詢的多，真正有意向的少。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偽裝久了，也挺累的。
” 她看著屏幕上那個不屬于自己的、光鮮亮麗的頭像，眼神有些飄忽。為了吸引眼球，
她不得不給自己套上“資深理財規劃師”、“海歸精英”的人設，而真實的她，
只是一個普通二本畢業、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保險業務員。辦公室陷入短暫的沉默，
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打印機偶爾發出的、沉悶的“咔噠”聲。
墻上掛著一幅褪色的業績龍虎榜，榜首的名字金光閃閃，下面大片的名字則暗淡無光。
趙小磊的名字在倒數幾位，老錢的名字在中游艱難徘徊，
林薇的名字因為“線上引流”的噱頭，位置稍好，但也遠非耀眼。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
“嗡……” 老錢那臺屏幕碎了一個角的舊諾基亞E71突然震動起來，打破了沉默。
他瞥了一眼屏幕，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近乎討好的笑容，
迅速接起電話：“喂？哎喲！劉哥！您好您好！……對對對，是我，小錢！……哎喲！
您太客氣了！……什么？那批瓷磚到了？好好好！沒問題！我這就過去！您放心！
保證幫您安排得妥妥當當！……好嘞！好嘞！一會兒見！”掛了電話，
老錢臉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換上了一副愁苦又帶著點認命的表情。
他一邊飛快地收拾桌上散亂的文件塞進那個破舊的公文包，一邊對兩人說：“老劉，
就是上次那個包工頭，他工地上要的一批瓷磚到了，卸貨的人手不夠，讓我去搭把手。
” 他拍了拍公文包，“順便……再跟他聊聊他那個意外險的事。上次提過一嘴，
他說考慮考慮。” 他的語氣里沒什么把握，但動作卻很麻利。
趙小磊撇撇嘴：“又去當免費苦力啊老錢？你這‘順便’，都順了八百回了吧？
”老錢拉上公文包拉鏈，動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和自嘲：“不然呢？
關系不就這么處出來的？臉皮？那東西早十幾年就扔給狗吃了。
” 他拿起靠在墻邊的一把舊黑傘，傘骨有些變形，“走了，你倆也抓點緊。” 說完，
他佝僂著背，匆匆推開門，融入了門外灰冷的雨幕中。那把舊黑傘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辦公室里又只剩下趙小磊和林薇。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著窗戶。
趙小磊盯著老錢消失的方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媽的！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搞這套！
舔著臉去當搬運工換保單？老子干不來！” 他猛地站起來，
像困獸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踱了兩步，目光掃過墻上那份刺眼的業績榜，
又落在林薇的電腦屏幕上。他眼睛突然一亮，湊到林薇旁邊，
指著屏幕上她剛發的一條關于“重疾險年輕化趨勢”的微博：“薇姐！你這思路對！
現在年輕人才是消費主力！他們不懂，好忽悠！你看那些網紅帶貨，多火！
要不……咱也搞點刺激的？”“什么意思？” 林薇警惕地看著他。
趙小磊掏出他那部刷了各種社交軟件的國產智能手機，點開一個短視頻APP，
興奮地說：“你看這個！‘挑戰一天花光老板一百萬’！多火！咱也拍！
搞個‘挑戰一天賣出一百萬保單’！多炸裂！標題我都想好了——‘90后保險小哥，
一天逆襲人生！’配上點勁爆音樂，肯定爆！”林薇眉頭皺得更緊：“小磊，你冷靜點。
保險是嚴肅的金融產品，不是快消品！這么搞，合規嗎？而且……”“哎呀！管他呢！
” 趙小磊打斷她，沉浸在“爆火”的幻想里，手舞足蹈，“流量就是王道！先火了再說！
有了粉絲，還怕沒客戶？到時候，什么王總李總的，都得求著咱買保險！” 他越說越興奮，
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站在流量之巔，“薇姐，你形象好，負責出鏡！我負責策劃和拍攝！
咱倆搭檔，絕殺！”林薇看著他年輕氣盛、被虛幻流量沖昏頭腦的樣子，
心底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和深深的無力感。她想起自己苦心經營的“薇薇安”人設，
那種戴著面具、言不由衷的感覺讓她窒息。
而趙小磊這種劍走偏鋒、完全無視行業規則的做法，在她看來更是飲鴆止渴。“小磊，
這樣不行。” 林薇的聲音冷了下來，“風險太大了，搞不好會出事。”“能出什么事？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趙小磊不以為意，
已經開始翻箱倒柜找他那臺像素感人的舊卡片相機，“薇姐，你就信我一次！搏一搏，
單車變摩托！總比在這破辦公室等死強！” 他找到了相機，像捧著寶貝，“你看，
設備現成的！咱現在就開始策劃腳本！”林薇看著趙小磊充滿干勁卻又無比魯莽的樣子，
再看看窗外冰冷灰暗的雨幕，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他們三個人，似乎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在這個泥潭里越陷越深。老錢在用尊嚴換渺茫的希望，
趙小磊想用浮夸的表演賭一個未來，而她自己，則在虛假的人設里迷失方向。
這個行業的“活路”，在哪里？趙小磊的“百萬保單挑戰”計劃，像一劑強行注入的雞血，
讓他亢奮了幾天。他拉著林薇，用那臺舊卡片相機，
在狹小的辦公室里、在營業部門口、甚至在掃樓時偷拍，剪輯了幾個極其夸張的短視頻。
視頻里，他穿著緊繃的廉價西裝，頭發用發膠抓得根根豎起，對著鏡頭大喊：“家人們！
今天不賣出一百萬保單我趙小磊倒立洗頭！”“只要999！百萬保障帶回家！
錯過今天再等十年！”“關注我！帶你見證保險奇跡！”背景音樂是震耳欲聾的DJ舞曲，
畫面晃動，剪輯粗糙，充斥著網絡熱梗和夸張的表情。
林薇被他半強迫著客串了幾次“美女助理”，
在鏡頭前僵硬地念著“趙經理專業可靠”的臺詞，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小丑。視頻發出去后，
確實濺起了一點水花。憑借著獵奇的標題和夸張的表演，吸引了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網友，
賬號粉絲漲了幾百個，后臺也收到了一些獵奇的咨詢，比如“倒立洗頭什么時候直播？
”“一百萬保單是冥幣嗎？”但真正有意向咨詢保險的，寥寥無幾。“你看！有效果吧！
” 趙小磊盯著手機屏幕上緩慢增長的粉絲數和那些獵奇的評論，興奮地搓著手，
“再拍幾個更勁爆的！‘挑戰去殯儀館賣保險’怎么樣？絕對炸！”林薇忍無可忍：“小磊！
停手吧！這樣下去要出事的！你看看這些評論！像什么樣子！我們是賣保險的，不是馬戲團！
”“出事？能出什么事！” 趙小磊梗著脖子，“不就是玩點梗嘛！現在誰不這么玩？
不搞點噱頭誰看你啊！” 他還想爭辯，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是營業部經理打來的。
“趙小磊！你立刻！馬上！給我滾回營業部來！” 電話那頭，
經理的咆哮聲隔著聽筒都震得人耳膜疼，背景音里似乎還有其他領導的斥責聲。
趙小磊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回到營業部，
迎接他的是經理鐵青的臉和總公司合規部發來的紅頭文件掃描件。
文件標題觸目驚心：《關于嚴肅整治利用網絡平臺進行夸大、虛假保險營銷行為的通知》。
附件里，赫然列著幾個被點名的違規賬號，其中一個，
就是他那個“90后保險小哥逆襲人生”的ID，后面還附上了他幾條最夸張的短視頻截圖。
“趙小磊！你長本事了啊？！” 經理把文件狠狠摔在桌上，“‘一天賣百萬保單’？
‘倒立洗頭’？你當保險是什么？街頭賣藝嗎？！公司的臉都被你丟盡了！現在好了！
撞槍口上了！總公司點名！勒令立刻注銷賬號！刪除所有違規內容！寫深刻檢查！
這個季度的獎金績效全部扣光！再有下次，直接開除！”趙小磊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渾身冰涼。他張了張嘴，想辯解，想說自己只是想開單，想證明自己，
但在那份冰冷的紅頭文件和經理盛怒的眼神下，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那幾百個粉絲，
那些獵奇的評論，此刻都變成了扎在身上的刺。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創新”，在行業的鐵規和冰冷的現實面前，是多么幼稚可笑，
多么不堪一擊。流量沒帶來業績，只帶來了嚴厲的懲罰和同僚或嘲諷或同情的目光。
他頹然地垂下頭，像只斗敗的公雞，所有虛假的亢奮都被徹底打回原形。
就在趙小磊深陷“網紅夢碎”的打擊時，老錢那邊似乎迎來了轉機。那個包工頭老劉，
順便”讓老錢幫忙處理了一批工地的“小麻煩”（無非是一些需要低聲下氣打點的關系）后，
終于松了口。那是在一個油膩嘈雜的路邊燒烤攤。老劉灌下幾杯劣質白酒，拍著老錢的肩膀，
大著舌頭說：“老錢！夠意思！幫我這么多忙！……那個保險，就按你說的，買！
給我和我手下幾個工頭都買上！叫什么……團……團體意外險是吧？保額做高點！
……錢不是問題！明天！明天我就讓財務把錢打過去！
”老錢渾濁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心臟狂跳起來！團體意外險！
這可不是小單子！傭金足夠他喘上大半年的氣！他激動得手都在抖，連忙端起酒杯：“劉哥！
太感謝了！您放心！保障一定給您做到位！服務絕對沒話說！
” 他仿佛看到業績榜上自己的名字在向上躥升，看到房租、孩子的學費都有了著落。
第二天，老錢早早來到公司，用他那臺破電腦，熬紅了眼，
精心制作了一份厚厚的團體意外險計劃書，保額、責任、免責條款反復核對，確保萬無一失。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計劃書和投保單放進那個磨破邊的公文包，像捧著稀世珍寶，
懷著無比激動和期待的心情，撥通了老劉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喂？劉哥！是我，
老錢！那個團體險的計劃書我做好了，您看什么時候方便，我給您送過去？
” 老錢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恭敬。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傳來老劉含糊不清、宿醉未醒的聲音：“……團體險？
……哦……那個啊……老錢啊……不好意思啊……”老錢的心猛地一沉，
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爬上脊背。“……昨晚喝多了，瞎說的。
錢……錢暫時周轉不開……再說吧……再說……” 老劉的聲音越來越小，
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敷衍，最后干脆掛了電話。“嘟…嘟…嘟…”忙音像冰冷的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