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羅曼·羅蘭,
《米開朗琪羅傳》1我叫葛布麟??粗R子里這張臉,扁平的鼻子挨著尖耳朵,
坑洼的痘印像是被霰彈打過,矮小的身軀,短手短腳,那些人嘲笑我是森林深處的哥布林。
因為這副長相,我從小被嘲笑和拳腳喂大。親生父母的面目早已模糊在記憶的霧里,
但我知道,我不是孤兒。女神和大山,是這片陰影里為我撐起一方屋檐的人。
我們住在一個破敗小院,東屋是我的蝸居,西屋是他們的天地。他們是夫妻,養我長大,
我很愛他們。盡管女神有時嘮叨得像夏日的蟬鳴,讓心煩意亂;而大山,像塊沉默的石頭,
瘦削臉龐、佝僂身材,而背上永遠馱著那個裝滿石塊的竹筐,仿佛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我總想不明白,身上似乎籠著層柔和光暈的女神(那光只有我能看見),
怎么會和呆石頭的他在一起。村子像被森林這只巨大的綠色手掌攥在手心,
只有一條瘦弱的小路怯生生地探向外面的世界。森林深處,迷霧終年不散,
傳說那里蟄伏著真正的哥布林。而外面,廣闊得讓人心向往之:法師揮動魔杖點亮夜空,
勇者的劍光斬破黑暗,牧師吟唱撫慰傷痛,還有那些鮮衣怒馬的勇士,
甚至還有只在歌謠里出現的公主與國王……那才是我心之所向。每三年,
村長會受鎮長之命來主持一場考試,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才能參加,拼體力,斗腦子,
熬意志??歼^了,就能去城里的學院,但沉甸甸的學費得自己扛。今年,
幸運的微光落在我身上。我考上了,拿到了名額——雖然是最后一個。激動像野火燎原。
終于要離開這個囚籠了!我憎恨這里的一切:那些投來鄙夷目光和拳頭的村民,
東屋簡陋且硌人的床鋪,還有這個無論怎么努力都顯得笨拙失敗的自己。但此刻,
這些都無所謂了。馬車就在村口,我要奔向我的新生!……“城里東西貴,
好好吃飯……臘腸塞包袱里層了……銅幣放夾袋,
不夠就捎信……”女神一邊飛快地疊著衣服,一邊絮絮叨叨,手指因常年勞作顯得粗糙。
大山依舊沉默,只把那些最重的行李,一聲不吭地捆扎結實。“知道了!耳朵都起繭子了!
”我煩躁地打斷她,一把抓過行李?!霸俨蛔哒孚s不上馬車了!” 我幾乎是沖出了院門。
“到了……寫信回來?!?大山的聲音低沉,在我身后傳來,但聲音被風吹散了大半,
我沒聽清。跑出老遠,我忍不住回頭。女神正撩起圍裙的一角,偷偷擦拭眼角,
她身上那層柔和的光暈在晨霧里顯得朦朧。大山佇立在籬笆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背上那個不離身的竹筐邊緣,洇開了一小片不易察覺的暗紅水痕。馬車碾過枯枝,
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小小的村莊在晨光中迅速退后,歪斜的屋頂,裊裊的炊煙,
連同那些積年的委屈與憤懣,都被車輪卷起的塵土暫時掩埋。我攥緊拳頭,新的人生,
就在路的盡頭。2莫斯學院的大門在我眼前敞開,青銅的冷光映著我粗布衣衫的寒酸。
踏進去的瞬間,我才知道,這并非夢想的殿堂,而是另一個更精致的牢籠。三記重錘,
砸碎了我脆弱的脊梁。第一錘,是門檻的嘲弄。我拼盡全力才擠進來的地方,對許多人而言,
不過是父輩金幣輕輕叩開的門戶。這不公像根刺,扎在心頭。第二錘,是天賦的鴻溝。
我埋頭苦讀一整天才勉強啃下的咒文,那些整日嬉游的貴族子弟,只需瞥上幾眼,
便能輕松施展。努力在他們耀眼的天賦面前,顯得笨拙又可笑。第三錘,最沉重,
是金錢的冰冷目光。他們指間流轉的是雕花金幣,叮當作響;而我掌心緊攥的,
是磨損粗糙的銅幣,每一枚都得精打細算。他們投來的視線,像掃過路邊的石子,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我感到無力,于是開始沉淪。每天無所事事,吃喝玩樂,
既然無法反抗命運,那就放縱自己,享受這可笑的人生。
我蜷縮在宿舍那張散發著霉味的床鋪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屋頂的裂縫。課堂成了補覺的地方,
人群之外是我唯一的避風港。曾經渴望改變命運的豪言壯語,被深埋在心底,不敢觸碰。
我在逃避,逃避這令人窒息的現實。為什么?為什么我生來貧窮?為什么我如此愚鈍?
為什么這張臉如此不堪?為什么無人愛我?絕望的疑問日夜啃噬著我。
直到那個叫幻幻的女孩出現。她像一陣清新的風,穿梭在那些浮華的宴會之間。她很美,
大眼睛顧盼生輝,唇紅齒白,身姿窈窕,性格活潑,與誰都談笑風生。不過,在我心底深處,
她終究比不上女神的光輝。一次魔法實驗課的分組,命運般地將我和她牽在一起。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除了女神,我幾乎未曾與任何女孩交談。我的樣貌像無形的壁壘,
阻隔著她們。偶有勇敢者嘗試靠近,也總因我的木訥寡言而匆匆結束。幻幻是特別的。
她轉過頭,對我展顏一笑:“你叫葛布麟吧?我來操作實驗,你幫我查資料好不好?
”那笑容如同暖陽融化了堅冰,
帶著春風的溫柔、夏日的清涼、秋實的芬芳、冬爐的慰藉……我怔住了。女神之外,
第一次有人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心臟被一種奇異的暖流包裹,砰砰直跳。
我只干澀地回了個“哦”?;厝ズ罅⒖淘M紙堆?;膹U的學業讓查找和理解都變得異常艱難,
懊悔如潮水般涌來。但為了她,我拼盡全力,總算在燈下備齊了資料。那一晚,
我睡得格外香甜,仿佛回到了被女神柔聲哄睡的童年。實驗課上,看著她專注的側臉,
認真的神情讓她更添光彩。我不敢直視,只能用余光悄悄追隨。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我好像喜歡上她了。實驗出乎意料地成功,我們的魔法效果拔得頭籌。
這榮耀多半歸于幻幻,她本就是優等生。站在講臺上接受老師贊許時,她再次對我投來微笑。
我又一次迷失在那笑容里?;氐阶庾〉穆?,因為我囊中羞澀,只能租到學院最廉價的角落。
看著鏡子里那張扁平、布滿痘痕的臉,瞬間將我從云端拽回冰冷的現實。錢、地位、能力,
我一無所有;而她,似乎擁有整個世界。巨大的落差讓我心如刀絞。短暫的悲傷絕望后,
一絲不甘又冒了出來。我想,或許該努力改變?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試一試。然而,
命運沒有給我喘息的機會。幻幻戀愛了。對方是商人之子,叫賢石,風流倜儻,玉樹臨風,
成績斐然,兩人站在一起,宛若璧人。打聽得知,兩家門當戶對,乃是聯姻。
幻幻官吏世家的背景,與商賈之子的賢石,正是世俗眼中的絕配。
心底殘存一絲妄想:或許她并非情愿?迫于家族壓力?但這微弱的火苗迅速被現實澆滅。
她望向賢石的笑容,明媚燦爛,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光彩,那是我從未獲得過的回應。
我的“愛戀”,尚未萌芽,已然枯萎。我又一頭扎進了消沉的泥沼,逃課、昏睡、虛度光陰,
揮霍著女神和大山從牙縫里省出的血汗錢。但沉淪無法永遠持續,畢業的鐘聲敲響了。
想要畢業謀生,首先得通過學院的最終測試,獲得畢業資格證書,測試內容由抽簽決定。
我抽到了最糟糕的一支簽:殺死一只哥布林。而幻幻和賢石,
抽中的則是徒步登頂城中最高雪山。哥布林。這個伴隨我整個童年的污名化稱謂,
熟悉又無比陌生,我從未真正見過它們。還有十幾個同樣倒霉的抽簽者和我一起,
被考官帶往指定地點。命運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地點竟是我的故鄉,
那個深藏于森林邊緣的小村莊。我們將深入那片迷霧籠罩的森林,運用所學,
獵殺一只哥布林。學院里學到的,不過是些魔法攻擊、治療術、劍術的皮毛。
想成為真正的勇者或法師,還需更高等的深造。像我這樣的,若能畢業,
大概也只能給法師或僧侶當學徒打打下手,積累經驗??杀氖?,回首這幾年,
我發現自己幾乎一無所獲。墮落得太久了。我這點微末伎倆,如何能獨自面對哥布林?
考官會用魔法將我們分散到森林各處,難以互相支援。坐在顛簸的馬車里,
憂慮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芭窈痛笊健麄冞€好嗎?”這幾年,書信寥寥,歸鄉更少,
即便回去,也匆匆數日,交談無幾。既有對村子的厭惡,也覺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無形的膜。
我興致勃勃講述城里的魔法奇觀,他們只是報以溫和卻茫然的笑。他們不懂,也無法理解,
那道鴻溝似乎越來越寬。盡管學院安排了臨時住所,為了省下那點錢,我還是決定回家住。
畢竟,畢業在即,往后該靠自己謀生,再難開口向他們索取了。
3推開那扇熟悉的、吱呀作響的籬笆門,院子里的景象和記憶中差不多,
只是似乎更陳舊了些。女神正蹲在墻角喂雞,聽到聲音猛地回頭,臉上瞬間綻開笑容,
那層柔和的光暈似乎都亮了幾分。“回來了!”她驚喜地放下雞食盆,快步走過來,
粗糙的手習慣性地想拍拍我身上的塵土,又在半空停住,大概想起我已是“學院生”了。
“餓了吧?快進屋,飯都做好了!”屋里,飯菜的香氣飄散。女神不停地給我夾菜,
堆滿了我的碗:“多吃這個,這個香!”她的笑容依然溫暖,但不知為何,
我注意到她額頭似乎多了幾道淺淺的皺紋,鬢角也添了幾絲灰白,
身上那層只有我能看見的光暈,似乎比離家時黯淡了一些。大山坐在對面,
依舊沉默地扒著飯。他瘦削的臉頰更顯黝黑了,背似乎也比以前更佝僂,
那個裝著石塊的竹筐,依然牢牢地背在身后,吃飯時也只是把它挪到身側。
我看著他被竹筐帶子勒得變形的肩膀,心里那股長久以來的疑問又冒了出來:為什么?
為什么他永遠不放下這筐石頭?如果沒有它,他會不會不那么累?“你能殺死哥布林嗎?
”大山突然放下碗,聲音低沉沙啞地開口。“實在不行……就延畢吧?”他抬起頭,
深陷的眼窩里帶著憂慮?!笆前?,那哥布林太危險了?!迸窳⒖探釉?,
臉上的笑容被擔憂取代,緊緊盯著我。我嘴里塞著飯,動作停住了。殺死哥布林?
我心里根本沒底。在學校這幾年,我渾渾噩噩,攻擊魔法幾乎沒學會什么像樣的。
沉默了幾秒,我咽下食物,硬著頭皮說:“我可以的。我在學校學了很多攻擊魔法。
”這是個謊言。我不想再上學了,只想趕緊畢業工作。雖然不會什么強大的攻擊魔法,
但我記得書上看過,可以用陷阱或者簡單的迷惑魔法對付哥布林,書上說它們很蠢。
我只能賭一把。女神和大山還想勸我,但我匆匆扒完碗里的飯,放下碗筷:“我吃飽了,
出去轉轉。”我不想再聽那些擔憂的話,只想逃離這沉重的氣氛。我想去村里看看,
這些年過去了,這里有沒有什么變化。……走在熟悉的、卻令人厭惡的村路上,
那些陳舊的茅草屋,泥濘的小道,一切都讓我感到壓抑。然而,命運仿佛故意捉弄我,
我遇到了最不想見的人——巴林?!斑?!這不是我們的高材生,葛布麟嗎?
”巴林那高大的身影從旁邊的小酒館晃出來,一眼就看到了我。他幾步跨過來,
帶著一股酒氣,一把摟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生疼。
“學院的大人物怎么有空回我們這窮鄉僻壤了?”他咧著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巴林!
小時候帶頭欺負我、給我起“哥布林”外號的家伙!看到他,
童年的恐懼瞬間像冰冷的毒蛇纏上心頭,那些被追打、被辱罵的記憶清晰得讓人窒息。
“參加畢業考試。”我強忍著厭惡和恐懼,聲音干澀地回答,同時想掙脫他的手臂。
“還記得我呀?咱們小時候玩得多好啊!”他摟得更緊了,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
“可惜我沒你那‘本事’,村里考試考幾次都過不了,只能在這破地方窩著。來來來,
跟哥哥說說,城里頭是啥光景?是不是遍地金子?。俊彼Z氣里的嘲弄讓我惡心。
我猛地用力,終于甩開了他的手,沉默著加快腳步想離開?!鞍?!怎么走了?
”巴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輕佻。“還記著小時候那點破事呢?
不就是打了你幾下嘛,男子漢大丈夫,至于這么小心眼兒?
”這幾句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一股強烈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我想轉身,
想朝他吼叫,想用我這幾年學到的、哪怕是最蹩腳的魔法教訓他!但身體卻像被凍住了一樣,
小時候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地抓住了我,讓我只想更快地逃離。這種屈辱和無力感,
比挨打還難受。接下來的幾天,我都躲在學院給考生安排的臨時宿舍里。我害怕再遇到巴林,
害怕那種無法反抗的恐懼感再次淹沒我。
我把自己埋在那些關于哥布林習性和簡單陷阱的書本里,臨時抱佛腳,
準備著即將到來的考試。終于,考試的日子到了。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森林邊緣。
考官嚴肅地講解著規則和注意事項,然后開始啟動魔法陣,
將我們一個個傳送進森林的不同區域。刺眼的光芒閃過,
我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密林深處。濃霧彌漫,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
四周靜得可怕,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格外清晰??荚嚕_始了。4刺眼的光芒消散,
我已被孤零零地拋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密林里。參天古木遮蔽了大部分光線,濃霧在腳下翻涌,
仿佛有生命般纏繞著樹根。四周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強迫自己冷靜,我找了個相對開闊的地面,
笨拙地布置了幾個簡陋的陷阱——用枯枝和藤蔓掩蓋的淺坑,幾處容易絆倒的藤索。然后,
我抽出學院配發的那把粗糙鐵劍,手心全是冷汗。一邊警惕地掃視著濃霧深處,
一邊磕磕絆絆地念誦那幾個半生不熟的攻擊咒語,魔力微弱得可憐。突然,
左前方的灌木叢猛烈地晃動起來,發出令人心悸的“簌簌”聲!我嚇得魂飛魄散,
地朝著那個方向胡亂射出了一道微弱的魔力沖擊——一道可憐的光束歪歪扭扭地撞在樹干上,
連片葉子都沒打下來。但一個矮小、暗綠色的身影被驚動,猛地撥開枝葉,
完全暴露在我的視線里!哥布林!和書上畫的一模一樣!佝僂著背,
渾濁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尖耳朵支棱著,獠牙外露,手里緊攥一根粗陋的棍棒,
穿著破爛的布條。它發出“呃——”的一聲嘶啞咆哮,像餓狼發現了獵物,
貪婪兇殘的目光讓我渾身汗毛倒豎!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