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沙里的契約章前引**(陸遠山實驗筆記殘頁,
197X年9月)> “敕南川第37次沙棘雜交實驗失敗。> 新苗存活率:0%。
> 沙暴持續時間:14小時32分。> 結論:生命在此地生根,本就是荒謬命題。
”敕南川的風像鈍刀,一下下刮著陸遠山皸裂的臉頰。他跪在實驗田里,
指甲縫塞滿濕冷的沙。眼前哪還有他熬了三年培育的沙棘苗?只剩一片被碾平的黃褐色墳場,
幾根斷裂的塑料標尺斜插在土里,像嘲諷的墓碑?!叭炅恕彼テ鹨话焉常?/p>
細碎的顆粒從指縫流瀉,如同他在這里虛擲的七年光陰。遠處傳來牧人趕羊的吆喝,
帶著濃重的西北腔調:“陸老師——回屋嘍!鬼風要起哩!”他充耳不聞。
公文包里那張“學術間諜”的批斗簡報被風卷出,啪地貼在他臉上。
紙上的黑叉蓋住他父親穿西裝的照片,也蓋住了他最后一點念想。他解下皮帶。
粗糲的牛皮在掌心摩挲,像一條冰冷的蛇。老楊樹虬結的枝干在暮色里伸展,
像一只邀約的手?!瓣戇h山!你個慫貨!”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劈開風聲。老石甩著羊鞭沖來,
鞭梢卷住他手腕猛地一拽。陸遠山踉蹌跌倒,沙粒灌了滿嘴。“七尺高的漢子學娘們上吊?
”老石一腳踹飛皮帶,氈靴碾進沙土,“苗死了再種!人死了我上哪找第二個會寫洋字碼的?
”陸遠山蜷在沙窩里悶笑,笑得喉頭腥甜。再種?沙暴年年洗劫,堿水蝕爛種子,
敕南川根本容不得半點綠色妄想。老石薅著他領子往土屋拖,
罵聲混著風沙砸進他耳朵:“治沙隊明天就撤!這川里就剩咱幾個老釘子戶,
你死了誰給娃們講課?誰給牲口瞧?。俊?--土屋像一頭疲憊的駱駝蹲在沙丘后。
陸遠山被搡進門,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屋頂草氈破了大洞,
月光混著沙塵瀑布般瀉在炕桌上,照亮半塊硬如石頭的玉米饃。墻角堆著蒙塵的書箱,
最上頭是英文版《植物耐旱性研究》——書脊還留著被火燎過的焦痕。
老石往陶灶里塞了把干駱駝刺,火苗倏地竄起,映亮他溝壑縱橫的臉。“給你領個人來。
”他朝門外努嘴。陰影里挪進一個身影,瘦得像根風干的蘆葦。
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空蕩蕩掛在身上,亂發結成氈片蓋住半張臉,只有一雙腳露在外面,
草鞋磨爛了,腳踝裂口凝著黑紫的血痂。“西南發大水,全家就剩她一個?!崩鲜敝?,
“叫江禾。你屋大,給個角落讓她避避風?!标戇h山觸電般跳起。
他翻出抽屜里所有糧票和皺巴巴的毛票,一股腦塞進女孩手里:“去鎮上招待所!
這里……”他環顧漏風的土墻、搖晃的破桌,“不是人待的地方?!奔Z票沙沙作響。
江禾低頭看著掌心那疊承載生機的紙片,忽然抬手?!八焕病鼻宕嗟乃毫崖暣唐萍澎o。
她將碎屑揚進灶火,火苗猛地躥高,吞噬了那些象征逃離的憑證?!拔覜]地方可去。
”她抬起臉。灶火在她眸子里跳動,竟燒出一股倔強的亮光?!暗氵@屋子,
我能讓它像個家?!?--陸遠山一夜未眠。他裹著破棉襖縮在炕角,
聽著屋外鬼哭般的風聲。墻角傳來窸窣聲——江禾起來了。她踮腳夠下掛在梁上的破草氈,
拖到炕上。借著破洞透進的微光,她咬斷一截麻繩,穿針引線。
針是陸遠山做標本用的粗鋼針,線是拆自她衣襟的藍棉線。手指凍得發紫,
針腳卻密實如魚鱗。補完草氈,她又拖出條凳墊腳,用草泥糊住墻壁裂縫。
沙塵被隔絕在外的剎那,屋里似乎暖了一分。天亮時陸遠山被雞鳴驚醒。
他怔怔望著屋頂——那個吞噬月光的大洞,此刻被一塊菱格拼布的補丁嚴嚴蓋住,
碎布有靛藍、土黃、磚紅,像一片開在荒漠的野花田。灶臺飄來陌生的香氣。
江禾正攪動鐵鍋,鍋里翻騰著金黃的小米粥,摻著切碎的沙蔥?!袄鲜褰o的黍子。
”她把粥盛進豁口的搪瓷缸,推到陸遠山面前。缸身有道舊裂痕,被細細纏了棕樹皮。
他指尖拂過那道溫暖的修補紋路,粥的熱氣熏得眼眶發酸?!昂笤河袎K硬地。
”江禾指向屋后,“堿輕,能種菜。”她拎起銹鈍的鎬頭出門。陸遠山跟出去,
見她正奮力刨著板結的土塊。鎬頭震得她虎口開裂,血珠滲進木柄。他沉默地接過鎬頭,
一下,兩下……凍土龜裂,露出深褐色內里。江禾蹲下,
將攥了一路的種子埋進土坑——那是她從褡褳深處摸出的幾粒南瓜籽?!暗冉Y了瓜,
”她拍實土壤,聲音輕得像對種子許諾,“給你做餡餅。”正午日頭毒辣。
陸遠山在窗前整理殘存的實驗記錄,忽覺眼前一暗。江禾踩在條凳上,
正把一串風干的花束系在窗框??輸〉乃{刺頭、細小的駱駝蓬、絨毛球般的沙拐棗,
用草莖扎成一束,懸在補丁窗簾旁。風穿過它們,簌簌作響?!盎脑献蠲驳幕?。
”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上的土灰,“看著它們,就知道死不了?!标戇h山的目光掠過花束,
落在窗臺。一只舊墨水瓶里插著剛采的沙蔥,細長的綠莖頂著白花,在風里輕輕搖晃。
他鬼使神差地翻開筆記新頁,鋼筆畫下一株簡筆沙蔥。筆尖頓了頓,
在旁邊添了一行小字:“第38號樣本:耐旱,耐寒,耐貧瘠。生命力評級:特級。
”---暮色四合時,老石裹著一身沙塵撞開門?!斑h山!壞事了!”他把羊鞭往地上一摜,
“治沙隊真撤了!卡車都開拔了!”他抓起水瓢猛灌幾口,喉結滾動著絕望,“他們撂下話,
說敕南川是‘死亡之川’,神仙也救不活!”陸遠山指尖的鉛筆啪嗒掉在“特級”兩個字上。
屋外風聲驟然尖嘯,新補的草氈在梁上噗噗震動。江禾正蹲在灶前吹火,
火星濺上她補好的衣角。她渾若未覺,只把幾塊干牛糞穩穩架進灶膛?!奥犚姏]?
”老石急得跺腳,“沒治沙隊擋著,明年沙暴能把房子都埋了!”陸遠山看向窗外。
那串風干花在狂風中劇烈搖擺,藍刺頭的花瓣卻死死抓著草莖。
墻角傳來江禾平靜的聲音:“埋不了?!被鸸庥沉了粗夯业膫饶?,“沙暴埋人,
是因人自己先躺下了?!彼ㄆ鹨簧诐L燙的粥,乳白蒸汽騰躍著漫過窗臺上那瓶沙蔥花。
陸遠山彎腰拾起鉛筆,將“死亡之川”四個字從筆記里狠狠劃去。墨線又深又重,
像一道斬斷退路的塹壕。風聲更緊了。
遠處傳來斷壁殘垣被推倒的悶響——那是治沙隊廢棄的營地正被黃沙吞噬。而此刻,
土屋窗欞上那束干花仍在舞蹈,沙蔥的細小白花在汽燈的光暈里,
綻出一點微弱的、倔強的綠意。
第二章:荒原“三軍統帥”**章前引**(江禾掃盲班練習本扉頁,
墨跡暈染)> *“陸老師問:啥是‘生態系統’?> 我答:雞吃蟲,羊吃草,人吃蛋。
> 風把紙吹跑,他追著喊:‘漏了鴿子!’> 鴿吃谷,糞肥土——> 敕南川的學問,
在沙里長著?!?---雪粒子敲打窗欞的第三日,陸遠山在凍僵的鋼筆尖上呵氣,
忽然聽見屋后傳來“撲通”一聲悶響。他掀開草簾,只見江禾半身陷在冰窟窿里,
正用鎬頭猛鑿冰面,棉褲凍成硬殼,每動一下都嚓嚓作響?!澳阏宜绬幔?/p>
”他厲聲去拽她胳膊?!棒~!”她喘著白氣指向冰下陰影,“開春沒活物,魚湯最養人!
”冰鎬落下,窟窿擴大,幾條僵直的鯽魚浮上水面。她探身去撈,冰沿咔嚓斷裂,
整個人向下墜去——陸遠山攔腰抱住她滾到岸邊。濕透的棉衣瞬間結霜,她牙關打顫,
卻把魚死死摟在懷里:“看…空軍還沒成,水軍先有了!”陸遠山燒熱土炕,
將魚扔進陶盆化凍。江禾裹著破毯縮在灶邊,腳上凍瘡裂口滲出血水。他翻出藥箱,
酒精棉球觸到傷口時她渾身一抖?!疤劬秃?。”他放輕動作。“比挨餓強。
”她盯著盆中游起來的魚,“西南發水時,我娘為撈一袋浮稻,被漩渦卷走了。
”酒精刺進傷口,她攥緊毯角,“疼點好,疼…說明人還釘在地上。
”陸遠山包扎的手頓了頓。那夜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右眉骨有道淺疤,像被風沙磨鈍的月牙。
---三日后,五只瘦雞崽住進廢棄的飼料槽。江禾用草繩編了籬笆,
每天蹲在槽邊嘀咕:“快長,下蛋換鹽巴?!彪u崽卻蔫頭耷腦。陸遠山扒開雞糞,
拈起一粒未消化的黍子:“胃里缺砂礫,磨不碎糧食。”他帶她到堿灘篩出粗砂,
又混入碾碎的骨粉。當第一枚帶血絲的蛋滾落草窩時,江禾舉著它沖進屋,
蛋殼蹭在陸遠山實驗記錄上,留下淡黃印子?!瓣懙乇⒐α耍 彼劾锏墓鉅C得他垂眸。
他撕下污損的紙頁,背面卻畫起雞舍改良圖:“斜坡頂防積雪,
葦席簾擋風…”老石倚門大笑:“又是水軍又是陸軍,還差個空軍嘛!”江禾眼睛一亮。
幾日后,她捧回三只翅膀帶箭傷的灰鴿?!皬拇蝤B人手里救的。”她蘸鹽水給鴿子清創,
“信鴿認家,養好了能幫牧場報災情?!标戇h山騰出書箱頂格當鴿籠。深夜他整理標本,
鴿群忽然驚飛,撞翻案頭燒杯。彩色種子滾落滿地,江禾赤腳奔來搶救,
腳底被玻璃碴刺出血痕。“別動!”他按住她,
卻見她掌心護住幾粒沙拐棗種子——正是他沙暴夜拼死護住的那批?!澳愕拿?,
”她攤開手,血珠滲進種子皺皮,“比人金貴?!彼聊舫鏊_心玻璃渣。燈火搖曳,
鴿子在頭頂咕咕踱步,散落的種子像星子鋪了滿地。---識字課定在每周三夜。
江禾的鉛筆總在“生態系統”四個字上打滑。“太拗口。”她皺眉。
陸遠山便帶她到后院:雞群啄食蟲蟻,鴿糞落入魚塘,塘泥肥了南瓜秧?!斑@叫循環。
”他指給她看。月光下,魚尾攪動塘水,波紋蕩碎他落在泥地上的影子。江禾忽然跑進屋,
拿來掃盲本刷刷寫字。陸遠山探頭看去——她畫了雞、魚、鴿子,箭頭連成圓圈,
旁邊歪扭注解:“江禾的兵,互相喂飯?!彼厍徽饎?,竟笑出聲來。
這是七年來他頭回在敕南川笑。江禾愣住,鉛筆啪嗒落地。晚風卷起紙頁,她慌忙去追,
辮梢掃過他手背,像荒原偶然拂過的草穗。牧民們很快傳開新名號:“三軍統帥!
”孩子們追著江禾討鴿蛋,女人送來羊毛求教編籬笆。她站在人群里分發魚苗,褲腿沾泥,
笑容卻亮堂。陸遠山遠遠望著,筆尖無意識在筆記本上描畫——不再是植物解剖圖,
而是一個背影,辮子飛揚如戰旗。---沙暴來得毫無征兆。黃昏天際剛泛起濁黃,
狂風已撞得土屋呻吟。陸遠山撲向窗臺抱實驗苗盆,江禾急拽他:“盆蓋壓了石板,塌不了!
”話音未落,屋頂轟隆巨響!老石補過的草氈被掀飛,
碗口粗的椽子砸落下來——陸遠山猛推開江禾。椽子擦過他額角,血糊住左眼。
苗盆在懷中裂成兩半,沙棘苗根須暴露在風沙里?!拔业拿纭彼挂萃鉀_。
江禾死死抱住他的腰,兩人跌進柴堆?!澳惘偭?!”她嘶喊。
“最后一代母本…”他指著在風沙中翻滾的綠苗,血和沙在臉上混成泥漿。
江禾劈手奪過搪瓷缸沖進風暴。陸遠山從窗洞望見她蝦米般弓著背,在飛沙走石間撲抓幼苗。
砂礫如子彈擊打缸身,鐺鐺作響。她連滾爬回屋時,懷里搪瓷缸盛著七株殘苗,
缸壁新添一道裂痕。陸遠山顫抖著接過,
江禾卻軟倒在地——她的小腿被斷椽劃開半尺長傷口,白骨隱約可見。
“藥箱…”他翻出紗布碘酒,手抖得撕不開包裝。江禾奪過碘酒瓶,直接往傷口傾倒。
她咬住辮梢不吭聲,冷汗浸透鬢發。陸遠山用燒紅的刀片烙向傷口止血,焦糊味彌漫的剎那,
她痙攣的手指摳進他手臂,血珠從指甲印里滲出。“疼就咬我?!彼f出手臂。江禾搖頭,
齒間擠出字句:“苗…塞進炕洞…土別壓實…”高燒在半夜襲來。陸遠山傷口感染,
渾身滾燙。江禾拖著傷腿換冷毛巾,卻被他猛然攥住手腕:“別走!”他雙眼赤紅,
不知是燒糊涂了還是清醒,“那年批斗會…所有人都走了…”灶火將熄,寒意重新鉆進屋子。
江禾抽出手,將最后一塊干牛糞添進灶膛?;鸸馓S起來,她解開破襖蓋在他身上,
自己蜷在炕沿?!拔也蛔?。”她聲音輕而穩,“西南大水沒沖走我,沙暴也埋不了。
”陸遠山昏沉中只覺暖意靠近——江禾用未受傷的腿貼住他冰涼的腳。隔著一層薄布,
體溫如細流傳遞。他墜入黑甜夢鄉,夢見自己變成一株沙棘,根須纏繞著溫熱的土壤。
---放晴那夜,銀河傾瀉荒原。江禾扶陸遠山到院中透氣。他額角裹著滲血的紗布,
她小腿綁著樹枝夾板,兩人挨坐在草垛上,像兩株劫后余生的歪脖子樹?!翱矗苯萄瞿?,
“聽牧人說,人死了就變星星。我爹娘定在西南天上瞅著我呢。
”她忽然指向銀河邊緣一顆極亮的星,“那顆新冒出來的,
準是我剛生的侄兒——大水前夜我嫂子臨盆,家人怕我受沖撞,
支我去后山采藥…”她喉頭哽住。陸遠山望見那顆星的光芒在她眼中碎裂成晶亮水光。
他沉默良久,從口袋摸出半塊硬糖——華僑父親兒時偷塞給他的玻璃紙水果糖,藏了二十年,
糖體已泛黃?!俺蕴鸬?,心就不苦?!彼孔镜貏冮_糖紙。江禾含住糖,臉頰鼓起一塊。
星光下她忽然笑了:“我爹娘要看見我有了家,有吃有穿,還當上三軍統帥,定要笑醒。
”甜味在舌尖化開,她滿足地瞇起眼,“陸老師,你的星星在哪?
”陸遠山望向黑沉沉的天幕。童年時母親指給他看的星座早已遺忘,
批斗會上砸碎的天文望遠鏡殘骸還埋在牧場某處。銀河浩瀚,他卻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光點。
“可能…太暗了?!彼吐曊f。江禾忽然拽他袖子:“瞧!你頭頂那顆!”陸遠山抬頭,
只見一顆流星正劃過他視線上空,金紅尾跡撕裂夜幕。“它剛挪了位置!”她語氣篤定,
“從今夜起,歸你啦!”流星沒入地平線。陸遠山凝視那片虛空,許久,
從筆記本撕下一頁畫起星圖。鉛筆在“天鷹座α”旁停頓,
最終寫下:“197X年敕南川新觀測樣本——亮度1等。命名:禾星。”夜風驟起,
江禾打了個噴嚏。陸遠山脫下棉襖扔給她,
起身時懷里掉出個牛皮信封——正是前日送達的平反通知書。江禾撿起欲遞還,
卻見他抓起信封塞進書箱底層,壓上那盆劫后余生的沙棘苗?!暗确N子發芽再說。
”他合上箱蓋,聲響驚起鴿籠一陣撲棱。月光漫過窗臺,照亮新補的草氈,
也照亮搪瓷缸上兩道交錯裂痕——一道纏著棕樹皮,一道糊著新鮮黃泥。
第三章:金表與沙棘茶**章前引**(陳景行秘書行程備忘錄,
197X年6月)> *“15:00抵敕南川牧場(注:無公路,
需越野車)> 16:00勸返陸遠山(預案B:若目標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