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來。”年輕的使臣何鵠站在淇水岸邊，望著沙洲上那道青衫素影。“他喜歡我，
我一直都知道。”秦涑背對河岸，唇邊笑意清淺，掌心卻咳出一抹猩紅。“質子爺，
該用藥了。”楚宮深殿，藥碗里的公子蘭氣味刺鼻，熊貲的陰影籠罩榻前。“大人！
殿下他……在楚宮里……沒了！”八年歸來，故人已逝，碎玉染血。“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淇水湯湯，蘆花如雪，
天地間剩下一個白發蒼蒼的何鵠，一步步踏入寒江。“殿下，我來赴約了。
”第一章：淇水別淇水湯湯，暮秋的寒意已悄然彌漫。兩岸的蘆葦蕩仿佛一夜白頭，
綿延至天際，風過處，雪浪翻涌，簌簌低語。年輕的使臣何鵠，一身玄色深衣，
風塵仆仆卻難掩英挺之氣，獨立岸邊。他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蘆花，
緊緊鎖在河心那片小小的沙洲上。沙洲之上，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靜靜佇立，青衫素雅，
正是秦國長公子，秦涑。他背對著何鵠，面朝浩渺煙波，
仿佛下一刻就要融進這無邊無際的蒼茫里。
“等我回來…等我回來…”何鵠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每一個字都像烙鐵燙在心尖。然而，
一股冰冷的現實感隨即涌上。他是王子，尊貴無匹；自己只是何氏門中一個得蒙恩寵的臣卿，
縱有滿腔赤誠，又能如何？“能這樣遠遠望著他，在金殿上看見他安然淺笑的模樣，
心甘情愿地俯首稱臣…這已是莫大的恩賜了，不是嗎？”何鵠自嘲地想著，
試圖平息胸腔里翻騰的酸澀與不舍。“大人，”隨從何忠躬身靠近，
聲音壓得極低“時辰已到，該啟程了。”何鵠喉結滾動，艱難地應了一聲“嗯。
”腳步卻像生了根，紋絲不動。他在等什么？等一個奇跡？還是等那人一個回眸？
仿佛是感應到了岸邊的目光，沙洲上的青衫身影，緩緩地、緩緩地轉了過來。剎那間，
何鵠屏住了呼吸。秦涑的臉上漾開一個笑容，清澈、溫潤，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寂寥。
那笑容仿佛有魔力，令秋日的蕭瑟黯然失色，天地間只余這一抹亮色。他抬起手，
遙遙地向何鵠揮了揮，動作熟稔而自然，
如同過去無數個在暖閣、在書齋、在淇水畔的尋常日子。何鵠的心臟猛地一縮，
幾乎要躍出胸腔。他立刻雙手交疊，置于額前，朝著河心沙洲的方向，
深深地、虔誠地彎下腰去，行了一個最鄭重的揖禮。伊人，吾王，
神明…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身份與情感，都凝聚在這無聲的一拜之中。禮畢，他猛地轉身，
近乎倉促地鉆入早已等候在側的馬車。“出發！”他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對車夫的命令，更是對自己決心的逼迫。再多停留一刻，
那蝕骨的不舍便會將他徹底吞噬，瓦解他遠行的意志。車輪碾過碎石，碌碌作響，
載著他駛向未知的遠方。車窗外，蘆花如雪，漫天飛舞，模糊了淇水的輪廓，
也模糊了沙洲上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何鵠靠在冰冷的車壁上，閉上了眼。
從懵懂的十一歲初見，到如今的二十歲風華正茂。三年小心翼翼的靠近與了解，
六載形影不離的陪伴與守護。他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久很久。而如今，
腰間沉甸甸的使印提醒著他身份的轉變與責任的沉重。“少則三五年，
多則…也許就是一生了。”他低語，聲音消散在車輪聲中。秦涑不知道他的遠行，無人告知。
下一個休沐日，他一定還會在暖閣里，守著那方小小的青石磚案，
等著那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提著糯米酒和鮮魚的熟悉身影吧？車輪聲單調地重復著，
載著何鵠奔向蒙城，奔向北方，奔向十六國錯綜復雜的棋局。那一刻，
被蘆花淹沒的淇水之畔，成了他心中最柔軟也最不敢觸碰的角落。他未曾想過，這一別，
竟是命運殘酷的分水嶺。第二章：沙洲隱河心沙洲，
秦涑臉上的笑容在馬車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時，緩緩褪去，只余一片沉寂的蒼白。
“他喜歡我，”他對著浩渺的河水，聲音輕得像嘆息“我一直都知道。”何鵠熾熱的目光，
小心翼翼的靠近，無微不至的關懷…那些藏匿在恭敬之下的情愫，他并非懵懂無知。只是，
他更清楚這份情意背后的沉重與不可能。“父王要他出使十六國，這我也知道。
”秦涑低咳了幾聲，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暈。周室式微，群雄并起，
父王秦襄公的野心如燎原之火，在這亂世中熊熊燃燒。爭霸天下，是每個強國的必然。
何鵠出身將門，才華橫溢，精通列國輿情，是出使游說、離間強敵的不二人選。這使命，
他推脫不得。“父王總說我優柔寡斷，難當大任。”秦涑自嘲地彎了彎嘴角，
攏緊了單薄的衣衫，抵御著水邊刺骨的寒意。“我倒覺得，每日能讀些閑書，
看看這淇水的四季輪轉，然后…等著他帶些宮外的糯米酒和鮮魚來，聽他說些趣事，
這樣的日子…就很好。”遠離王位傾軋，
避開那些口稱“王兄”卻眼神冰冷的弟弟們可能的“無心之失”，便是他最大的奢望。
身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秦涑心有所感，驀然回首。果然，
岸邊那個挺拔的身影正癡癡地望著自己。那雙深邃的眼眸里，
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傾慕與不舍，毫無遮掩，直擊心底。秦涑的心猛地一跳，
隨即涌起一陣尖銳的酸楚。他迅速壓下翻涌的情緒，
強迫自己揚起一個看似全然無知、輕松明快的笑容，再次用力地朝岸邊揮了揮手。
他看到何鵠的身體明顯一僵，隨即恭敬地作揖行禮，然后決絕地轉身上了馬車，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咳…咳咳…”酸澀瞬間在胸腔里炸開，伴隨著劇烈的咳嗽。
水邊的冷風灌入喉嚨，秦涑痛苦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再攤開手時，
掌心赫然帶著一絲刺目的猩紅。“殿下！”侍從驚惶地沖上沙洲。秦涑擺擺手，喘息著，
臉上冰涼一片，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水。“無妨…風大，…回去吧。”聲音虛弱不堪。
他最后望了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蘆花如雪，埋葬了遠去的痕跡。“總會…回來的吧？
”他喃喃自語。單薄的身影在漫天飛絮中，顯得格外孤寂脆弱。他未曾想過，
這淇水之畔的一別，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無憂的時光。第三章：質子劫楚國王宮深處，
偏殿一隅，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揮之不去的陰冷。曾經清雅如竹的秦國質子秦涑，
如今深陷在錦緞堆砌的軟榻里，形銷骨立。寬大的衣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更顯伶仃。
“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空曠的殿內回蕩，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沒有熟悉的甘草梨湯，楚地濕冷的冬天如同酷刑，將他本就孱弱的身體徹底擊垮。“質子爺，
該用藥了。”一個面無表情的宮娥端著烏黑的藥碗走近，聲音平淡無波。秦涑勉強撐起身子，
接過藥碗。濃烈的公子蘭氣味撲面而來，直沖鼻腔。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惡心，
小口啜飲。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陣更劇烈的癢意，又引出一連串的嗆咳，
藥汁濺濕了前襟。宮娥冷眼旁觀，待他咳喘稍平，才遞上一塊粗糙的布巾。
“楚王…咳咳…今日有何吩咐？”秦涑喘息著問，聲音嘶啞。作為質子，
他本該被安置在西市的普通院落。然而，那個如虎狼般的楚王熊貲，
卻以“體弱需靜養”為名，將他軟禁在這毗鄰后妃宮苑的偏僻角落。這不僅是羞辱，
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劍——一旦秦楚交惡，他便是祭旗的首選。
“大王只吩咐奴等好生伺候質子爺用藥。”宮娥垂著眼，語氣毫無波瀾。秦涑疲憊地閉上眼。
好生伺候？這加了過量公子蘭、明知會刺激他咳疾的藥，便是“伺候”？他想起何鵠。
若他在身邊…這個念頭剛起，就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他走了多久了？七年？還是八年？
杳無音訊。楚宮是銅墻鐵壁，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消息。
“父王…怕是早已忘了還有我這個兒子吧？”秦涑苦笑。那些表面兄友弟恭的弟弟們，
只怕更樂見其消失。唯一支撐他的，只剩一個渺茫的希望：何鵠會回來。等他完成使命，
或許…或許父王會念及一絲骨肉之情，或許楚國需要籌碼…他就能離開這虎狼之地。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陣猛咳，喉頭腥甜。他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鮮血。
生命的流逝感從未如此清晰。這時，兩個內侍引著一名裁縫進來。“奉大王之命，
為質子爺裁制新衣。”內侍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裁縫拿著軟尺上前，
在秦涑身上比量著，嘖嘖出聲“哎喲，質子爺這身子骨…可真是清減了不少。
難怪大王昨兒還念叨，說質子爺這腰肢啊，比宮里的舞姬還要纖細幾分呢！
”話語里的狎昵之意毫不掩飾。秦涑身體猛地一僵，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壓下心頭的屈辱與憤怒。他閉上眼，
任由裁縫擺布，像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裁縫量完，諂笑著退下。不一會兒，
宮娥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色澤誘人。“大王賞的參湯，給質子爺補補身子。
”秦涑毫無防備。連日來的咳疾和虛弱讓他精神恍惚。他接過碗，溫熱的湯水滑入喉嚨，
帶來片刻的暖意，掩蓋了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陌生的甜膩氣息。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
也格外不安穩。第二天清晨，刺骨的寒意和身體深處傳來的、被撕裂般的劇痛將他驚醒。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楚王熊貲那張饜足而充滿侵略性的臉，正慢條斯理地穿著中衣。
“醒了？”熊貲的聲音帶著事后的慵懶和毫不掩飾的惡意“不愧是秦國送來的好質子，
滋味…果然與眾不同。”他粗糙的手指劃過秦涑蒼白的臉頰，留下令人作嘔的觸感。
秦涑的大腦一片空白，隨即是無邊無際的冰冷。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心沉入了萬丈冰窟，
碎成了齏粉。他想尖叫，想嘔吐，想撲上去撕碎眼前這張臉！但身體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僵硬得無法動彈。熊貲起身，宮人們魚貫而入，伺候他洗漱更衣，全程無人敢看榻上一眼，
只有麻木的冷靜。穿戴整齊，熊貲居高臨下地瞥了秦涑一眼，對侍衛吩咐“仔細看著，
這屋里…一根針，一段紗，都不許留。”他的目光掃過秦涑失神的雙眼，
惡意地補充道“秦質子‘體弱’，可經不起半點‘意外’。
”沉重的殿門在侍衛的看守下關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偌大的宮殿，死一般寂靜，
只剩下秦涑粗重而絕望的喘息。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鬢角和錦枕。
他想放聲大哭，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哭什么！秦涑！你還是個男人嗎！
”他在心底瘋狂地唾罵自己“受此奇恥大辱，你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想死還不容易？撞柱！
咬舌！只要你想，總能死得掉！”然而，另一個更微弱卻更執拗的聲音在心底吶喊：“不行！
不能死！何鵠…何鵠還沒回來！我要等他…我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
親眼看看這個被徹底玷污、破碎不堪的自己嗎？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可惜的是當一個人想死的時候，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讓你求死不能。
而當一個人拼盡全力想活下去，只為再見某人一面時，死亡，卻可能悄然而至。
第四章：歸心箭“快！再快些！”何鵠掀開車簾，對著馭手催促。凜冽的寒風灌入車廂，
他卻渾然不覺，只覺心頭有一團火在燒。車輪滾滾，碾過楚國邊境崎嶇的道路。
長達八年的出使，十六國的風霜雨雪，終于在身后。最后一站，是當今的霸主之國-大楚。
這意味著秦國的疆土也近在咫尺。然而，這最后的幾百里路，卻因近鄉情怯，
變得格外漫長煎熬。手中緊握的玉佩，已被摩挲得溫潤無比，瑩瑩生光。
這是當年秦涑贈予他的信物，承載著八年來所有的思念與支撐。“殿下…再等等我，
就快到了…”何鵠低聲自語，指腹一遍遍描摹著玉佩上簡單的云紋。這八年間，
他周旋于各國權貴之間，憑借過人的膽識與口才，或利誘、或威逼、或離間，
為秦國爭取盟友，削弱強敵，一步步踐行著秦襄公的霸業藍圖。多少個不眠之夜，
是這塊冰冷的玉石，和記憶中那抹淇水畔的淺笑，給予他堅持下去的力量。
車隊抵達楚國都城郢都的城門下。時值初春，楚地草木蔥蘢，綠意盎然，
不見他魂牽夢縈的淇水蘆花。“大人，楚王儀仗已至。”副使低聲提醒。何鵠深吸一口氣，
壓下翻騰的思緒，整理衣冠，肅然而立。作為使臣，代表的是秦國的臉面，
在當世霸主楚王面前，容不得半分差錯。楚王熊貲的儀仗浩浩蕩蕩，氣勢迫人。
熊貲本人端坐于華蓋之下，年約四旬，身材魁梧，面容剛毅，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如刀，
掃視過來時，帶著審視、算計和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仿佛穿透皮囊的攫取感。
“秦使一路辛苦。”熊貲的聲音洪亮，帶著楚地特有的腔調，聽不出喜怒。“外臣何鵠，
奉秦王之命，覲見大王，呈遞國書，愿秦楚睦鄰友好，永息兵戈。”何鵠躬身行禮，
姿態恭謹，言辭滴水不漏。熊貲接過內侍轉呈的國書，隨意翻看幾眼，
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何鵠身上，帶著玩味的探究。“秦地，當真是人杰地靈啊。”他忽然開口，
語氣意味深長“何使臣如此人才，秦王竟舍得放你遠行八載？本王觀你風塵仆仆，歸心似箭，
可是急著回去見什么人？”何鵠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大王謬贊。外臣身為秦臣，
自當為君分憂。使命已成，思歸故里，人之常情。大王雄才大略，想必更能體恤臣下之心。
”熊貲哈哈一笑，笑聲卻未達眼底“好一個‘人之常情’！何使臣不僅口才了得，
這心思也玲瓏剔透。天色已晚，本王已命人備好驛館，何使臣且去安頓，明日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