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我在山溝里撿回個絕色女子,她一笑枯枝就開花。>村里王嬸罵她是妖怪,
攛掇我:“賣了她!城里老板出大價錢!”>我數著賣妖錢時,她含淚問我:“鐵柱,
你真不要我了?”>后來我跪在枯死的莊稼地里,終于明白——她走了,
帶走了這山溝里所有的春天。---嘩啦啦——!那雨下得,
就跟天上有人拿著大盆子直接往下倒似的。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生疼。山路成了爛泥塘,
一腳下去,泥巴恨不得糊到膝蓋。我弓著背,破蓑衣跟紙糊的似的,
雨水早浸透了里頭的破褂子,冰涼地貼在皮肉上,凍得我牙幫子直打架。“操他娘的賊老天!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汗,又冷又餓,肚子里唱了一上午空城計,
前胸貼后背。今早出門就啃了半塊硬得能硌掉牙的苞米餅子,
就指望著上山能尋摸點野菜野果墊吧墊吧。結果呢?野菜沒影兒,野果沒見著,
倒差點讓這鬼天氣給埋了。心里頭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冒,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像塊死肉,
“噗通”一聲就摔進了路旁更深的泥溝里。“哎喲我……”臟話沒罵完,嘴先啃了口泥。
掙扎著想爬起來,手往旁邊一撐,想找個著力點。濕滑的爛泥根本抓不住,手指胡亂扒拉,
猛地碰到個東西。不是石頭,也不是爛木頭。軟乎乎的。我嚇了一跳,泥水糊住了眼,
啥也看不清,只能胡亂抹了一把臉。再定睛看去,溝底積著一灘渾濁的泥水,
一個女人半泡在里面,臉朝下,一動不動,長長的黑發水草一樣散開。“死人?!
”我頭皮瞬間就炸了,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第一反應是扭頭就想跑。這荒山野嶺的,
又是這種鬼天氣,碰上個死人,多晦氣!可腳剛抬起來,又鬼使神差地頓住了。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身上,那單薄的藍布衣服緊緊貼著,顯出一點微弱的起伏。還活著?
“喂!”我壯著膽子,聲音抖得不像樣,“你…你沒事吧?”沒反應。雨水無情地沖刷著,
她露在泥水外的一小截手腕,白得晃眼,跟這污糟糟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心里頭那點怕死和“別惹麻煩”的念頭,不知咋的,
被那點微弱的起伏和刺眼的白給壓了下去。窮是窮,可眼睜睜看著個大活人死在這爛泥溝里,
我趙鐵柱還沒混賬到那份上。“算老子倒霉!”我啐了一口泥水,咬咬牙,
費了老鼻子勁才把她從泥水里拖出來。她身子軟綿綿的,輕得有點嚇人。背上她,
那點分量輕飄飄的,還沒我平時背的一捆柴火重。深一腳淺一腳往我那破家挪,
雨水順著脖子往下灌,冷得我直哆嗦,背上那點微弱的溫熱,倒成了唯一能感覺到的東西。
好不容易挪回我那間快被風雨掀了頂的破土坯房,
把她放在那張吱呀作響、光禿禿的木板床上。點上那盞昏黃如豆的煤油燈,湊近了細看,
我才真真正正地傻了眼。真他娘……好看!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皮膚白得像剛剝殼的雞蛋,
就是沒一點血色,嘴唇也凍得發青。長長的睫毛被雨水打濕了,黏在眼瞼下,像兩把小扇子。
身上的藍布衣服又舊又薄,濕透了緊貼著身子,勾勒出……我猛地別開眼,喉嚨有點發干。
這山溝溝里,連鎮上的供銷社售貨員都沒這么齊整的!“喂,醒醒!”我推了推她的肩膀,
冰涼冰涼的。她毫無知覺,只有鼻翼間那點微弱的氣息證明她還活著。這可咋整?
我搓著手在屋里轉了兩圈,跟個沒頭蒼蠅似的。總不能讓她穿著這身濕衣服躺著吧?
凍也凍死了。我瞅瞅她那張臉,再看看自己這雙滿是老繭和泥巴的手,
心里頭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亂跳。最后把心一橫,
從墻角那口破箱子里翻出我唯一一件還算干凈的舊褂子,眼睛一閉,哆哆嗦嗦地給她換上。
整個過程我大氣不敢出,手指尖碰到她冰涼的皮膚,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猛地縮回來。
好不容易換完了,我額頭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臊的。又趕緊去灶房,
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一點紅糖,沖了碗滾燙的紅糖水。把她扶起來靠在我肩膀上,
她的頭軟軟地垂著。我一手捏開她的嘴,一手小心翼翼地把糖水往她嘴里灌。
水順著嘴角流下來不少,好歹也喂進去了一些。折騰了大半夜,灶膛里的火一直沒敢滅。
我裹著那件濕透的破蓑衣,蜷在冰冷的泥地上,聽著外面漸漸小下去的雨聲,
還有床上那人微弱卻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煤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映著她蒼白的臉。
她到底是誰?哪來的?我腦子里亂糟糟的,眼皮子越來越沉。
第二天我是被灶房里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的。天剛蒙蒙亮,雨停了,
屋里還彌漫著一股濕氣和柴火味。我揉著酸疼的腰背爬起來,迷迷瞪瞪地往灶房走,
心里還納悶兒,家里進耗子了?推開那扇破門簾,我直接釘在了門口。那個女人,
穿著我那件又寬又大、洗得發白的破褂子,袖子挽到了胳膊肘,正背對著我,蹲在灶膛前。
灶里的火重新燃起來了,紅紅的火光照著她挽起衣袖露出的那截雪白的小臂。
鍋里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股熟悉的、屬于糧食的香味飄了出來。她聽見動靜,轉過頭來。
天亮了,光線從破窗欞透進來,照在她臉上。昨晚的慘白褪去了不少,臉頰透出一點點粉。
那雙眼睛……我形容不上來,黑亮亮的,像是山澗最深處的潭水,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
又帶著點初生小獸似的懵懂和好奇。她看著我,嘴角一點點彎起來,
露出一個極淺、卻像初陽融雪般的笑容。“你醒了?”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耳朵,
帶著點說不出的軟糯,口音有點怪,但很好聽。我張著嘴,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
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只會傻愣愣地點點頭。她指了指冒著熱氣的鍋,又對我笑了笑,
然后低下頭,繼續專注地看著灶膛里的火。火光跳躍著,映著她側臉的輪廓,柔柔的。
鍋里煮的是苞米茬子粥。那點苞米面,是我藏著掖著準備實在揭不開鍋時救命的。
我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多放一把。可那粥的香味,濃得勾魂。我湊過去掀開鍋蓋一看,
心里咯噔一下。稀!稠得恰到好處,米粒都煮開了花,水米交融,絕不是我能煮出來的水平。
鍋邊還貼了幾個小巧的苞米面餅子,焦黃噴香。“你…做的?”我指著鍋,舌頭還有點打結。
她點點頭,又彎起眼睛笑了一下,指了指灶膛,又指了指鍋,好像在說火候正好。
我顧不上燙,舀了一大碗粥,呼嚕呼嚕就往嘴里灌。熱乎乎的粥順著喉嚨滑下去,
暖得整個腸胃都熨帖了。那味道,香得沒法說!苞米本身的清甜完全熬出來了,稠糊糊的,
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讓人渾身舒坦的勁兒。我餓狼似的連喝了三大碗,撐得直打嗝。
她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我吃,臉上一直帶著那淺淺的笑意,像看著什么有趣的東西。
吃飽喝足,腦子才稍微活絡點。我盯著她,問出了憋了一晚上的問題:“你…叫啥名?
打哪兒來的?”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浮起一絲茫然,微微歪著頭,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
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輕輕吐出一個字:“蓮?”“蓮?小蓮?”我試探著問。
她眼睛亮了一下,用力地點點頭:“嗯!”臉上綻開一個更明媚的笑容,
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很開心。“那…你家在哪兒?咋跑到這山溝溝里來了?
”這個問題顯然難住了她。她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神又變得茫然起來,低下頭,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那寬大的舊褂子下擺,輕輕搖了搖頭。那模樣,像只找不到家的小鹿,
可憐巴巴的。我心里那點疑慮一下子被這模樣沖淡了不少。算了,問也白問。看她這樣子,
估計是遭了難,腦子可能還有點不清醒。我趙鐵柱光棍一條,爛命一條,
家里除了四面透風的墻和耗子,也沒啥值錢東西。她樂意待著就待著吧,
好歹能給我做口熱乎飯吃,看著也養眼不是?“行吧,小蓮,”我抹了把嘴,
“那你就在這兒待著。有我趙鐵柱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說這話的時候,
我腰桿都挺直了幾分,好像自己真成了啥了不起的人物。小蓮抬起頭,
那雙水潤潤的眼睛看著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又彎了起來,笑容干凈得晃眼。打那天起,
我這破敗、冷清、除了耗子幾乎沒活氣的土坯房,算是有了一絲人氣兒。
小蓮就像一顆意外落進貧瘠土壤里的種子,悄無聲息地扎下了根。她話很少,
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的。但那雙手,真像是被神仙點化過。
我那些糙得能劃破手的苞米面、高粱面,到了她手里,總能變成香噴噴的餅子、糊糊,
連最普通的野菜湯,她煮出來都帶著股清甜味兒。我那件穿在她身上像麻袋似的破褂子,
也被她拆拆洗洗,用不知哪兒找來的碎布頭打了補丁,針腳細密勻稱,
愣是給拾掇得順眼多了。破屋子還是那個破屋子,但地掃得干干凈凈,
墻角常年掛著的蜘蛛網不見了,連空氣里那股子霉味兒都淡了不少。每天干完活回來,
遠遠就能看到屋頂那縷細細的炊煙,心里頭就像被那熱乎氣兒烘著,莫名地踏實。
村里人很快就知道我這個三十啷當歲還打著光棍的窮漢,家里多了個天仙似的“遠房表妹”。
王嬸是第一個打著“串門”旗號跑來的。她是我們村出了名的“百事通”兼“大喇叭”,
哪家母雞多下了個蛋她都能編排出二里地去。那天下午,我剛扛著鋤頭從坡上回來,
還沒進院門,就聽見王嬸那高亢又帶著點尖利的嗓門從屋里傳出來。“……哎喲喂!
這閨女長得可真俊!嘖嘖嘖,跟畫兒里走出來的似的!鐵柱這小子,走了啥狗屎運了?
”王嬸的聲音里透著毫不掩飾的驚奇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味兒。我皺皺眉,
加快腳步進了屋。只見王嬸那胖墩墩的身子幾乎占滿了屋里唯一一條小板凳,
正拉著小蓮的手,唾沫橫飛地問東問西。小蓮被她拉著,身體微微有些僵硬,
臉上帶著點不知所措的淺笑,眼神里透著一絲不安,像只被強行從窩里拎出來的兔子。
“王嬸,你咋來了?”我放下鋤頭,語氣有點硬。“喲!鐵柱回來啦?”王嬸扭過頭,
臉上堆起夸張的笑,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活像在估量圈里的豬崽,
“這不聽說你家里來了個天仙似的表妹,嬸子好奇,過來瞧瞧嘛!”她說著,
又把目光轉向小蓮,嘖嘖兩聲,“真是…這水靈的!鐵柱啊,跟嬸子說實話,真是你表妹?
打哪兒攀上這門好親戚的?”小蓮求助似的看向我,手指緊張地揪著衣角。“遠房的!
家里遭了災,投奔我來了!”我沒好氣地搪塞著,走過去擋在小蓮身前,“王嬸,
你看也看了,天不早了,該回去做飯了吧?”“急啥!”王嬸撇撇嘴,
屁股像是焊在了板凳上,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小蓮身上轉,“閨女啊,跟嬸子說說,
家里以前干啥的?咋就投奔鐵柱這窮小子來了?他這破屋爛瓦的,能養活你?
”小蓮被她問得越發窘迫,頭埋得更低了,只輕輕搖了搖。“嘖,
可憐見的……”王嬸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又轉向我,壓低了點聲音,眼神卻更亮了,
“鐵柱,不是嬸子說你,這么個嬌滴滴的姑娘,擱你這兒算怎么回事?
你倆……這不清不楚的,村里人該嚼舌根子了!”“嚼就嚼!我趙鐵柱行得正坐得直,
怕個球!”我梗著脖子頂回去,心里卻有點虛。村里那些閑言碎語,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啥內容。王嬸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又說了幾句閑話,
這才扭著胖身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臨走那眼神,跟鉤子似的,還在小蓮身上剮了好幾眼。
人一走,屋里那股令人窒息的聒噪才散去。我回頭看看小蓮,她明顯松了口氣,
緊繃的肩膀也垮了下來。“別理她,”我粗聲粗氣地說,從水缸里舀了瓢涼水灌下去,
“她就那樣,嘴碎。以后她再來,甭給她開門。”小蓮輕輕“嗯”了一聲,抬起眼,
對我露出一個感激的淺笑。那笑容干干凈凈的,一下子就把王嬸帶來的那點腌臜氣給沖沒了。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小蓮還是不愛說話,但眼里的茫然和怯意少了許多。
她似乎特別喜歡花花草草。我那光禿禿的破院子,
不知什么時候被她用碎石塊圍出了幾個小角落,移栽了些從后山挖回來的野花野草。
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就是些狗尾巴草、婆婆丁、小野菊之類的。說來也怪,
那些蔫頭耷腦移回來的野草,經她的手一種,沒幾天就支棱起來了,綠油油的,看著就精神。
那天傍晚,我又累又餓地從地里回來,心里煩得不行。前幾天下暴雨,
把我那幾分薄田的田埂沖垮了一段,剛長出的苞米苗倒了一片。看著那些東倒西歪的小苗,
我心都涼了半截。這點收成,怕是連交公糧都夠嗆,更別說填飽肚子了。今年冬天,
怕是又得勒緊褲腰帶,靠借糧度日了。想到王嬸那些人可能的嘴臉,
一股子邪火就在胸口亂竄。剛進院子,就看見小蓮蹲在她圍的那個小花圃邊上,背對著我。
夕陽的金光給她單薄的背影鑲了道邊兒。她手里好像拿著根枯樹枝子,正低著頭,看得入神。
我心里憋著火,也沒心思管她又在鼓搗什么花草,悶著頭就往屋里走,只想趕緊喝口水躺下。
“鐵柱哥。”身后傳來她輕輕的呼喚。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叫我。聲音還是那么軟,
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我腳步頓住了,沒好氣地回頭:“干啥?”她站起身,轉過來,
臉上帶著點淺淺的紅暈,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藏著星星。她雙手捧著那根枯樹枝,
有點不好意思地遞到我面前。我皺著眉,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只一眼,我就徹底僵住了。
渾身的血像是瞬間沖到了頭頂,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那根枯樹枝,
剛才明明還干巴巴、灰撲撲的,一副死透了的樣子。可現在,就在小蓮的手心里,
那光禿禿的枝頭,竟然頂著一朵花!一朵小小的,嫩生生的花。花瓣是極淡的粉色,
薄得幾乎透明,在夕陽的余暉里,怯生生地舒展著。它開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常理,
卻又那么真實地存在著。一股極淡極淡、若有似無的清甜香氣,鉆進我的鼻孔。
我像被雷劈了,直愣愣地盯著那朵花,又猛地抬頭看小蓮的臉。她看著我震驚到失語的樣子,
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開心,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比那朵小花還要干凈純粹的笑容。
夕陽的金光落在她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開花了。”她小聲地說,聲音里帶著點小小的得意和歡喜,
像是在跟我分享一個只有我們倆知道的秘密。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王嬸那天臨走時,壓得極低、帶著濃濃惡意和神秘的話,
鬼魅一樣在我腦子里炸開:“……鐵柱,聽嬸子一句勸……那閨女……怕不是個‘東西’!
山里頭撿來的,長得那么邪性……你小心點,別惹上啥不干凈的……”“東西”?不干凈的?
我看著她手心里那朵在枯枝上綻放的、脆弱又詭異的小花,
看著她那張在暮色中純凈得不染塵埃的臉,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這恐懼來得如此猛烈,瞬間壓倒了所有因她帶來的溫暖和那點隱秘的歡喜。她不是人。
這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臟。那朵枯枝上開出的詭異小花,
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燙在了我的心上。恐懼這東西,一旦扎了根,就像春天的野草,
瘋長起來,擋都擋不住。以前覺得小蓮那安安靜靜的性子是文靜,
現在只覺得是深不可測;以前覺得她能把破屋子收拾干凈是手巧,
現在只覺得那雙手透著邪乎;甚至她煮的粥那么香,都讓我疑神疑鬼,
是不是下了什么迷惑人的東西。我變得疑神疑鬼,不敢正眼看她。她遞水過來,
我手會下意識地縮一下;她靠近我說話,我會不自覺地往后退半步。晚上睡覺,
我裹著破被子蜷在冰冷的泥地上,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著木板床上那幾乎細不可聞的呼吸聲,
總覺得黑暗中那雙清澈的眼睛正幽幽地盯著我的后腦勺。小蓮不是傻子。我那些躲閃的眼神,
刻意的疏遠,她全看在眼里。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那雙總是帶著點好奇和溫順的眼睛里,
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般的委屈和困惑。她不再主動靠近我,
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待在她那個小花圃邊上,一蹲就是半天,
對著那些越來越精神的野花野草發呆。偶爾抬起頭看我,那眼神怯生生的,
像被主人無故踢了一腳的小狗,看得我心里一陣煩躁,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這種令人窒息的僵持沒持續幾天,王嬸又來了。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那天下午,
太陽毒得很,曬得地皮發燙。我剛從地里回來,一身臭汗,
心里正為那幾棵被蟲子啃了的苗窩火。一進院門,就看見王嬸那胖碩的身軀堵在門口,
旁邊還站著個穿“的確良”白襯衫、梳著油光水滑大背頭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腆著個肚子,
手里捏著個鼓囊囊的皮夾子,一雙小眼睛像探照燈似的,越過王嬸的肩膀,
直勾勾地往屋里頭掃。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猛地竄上來。“喲!
鐵柱回來啦!”王嬸一見我,臉上立刻堆起比太陽還晃眼的笑,扭著腰就迎上來,
不由分說就拉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把我往旁邊扯,“來來來,嬸子給你介紹位貴客!
這位是城里來的周老板!做大生意的!”那周老板也踱著方步走過來,
小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又瞟向屋里,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審視,
臉上擠出點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趙鐵柱?”我甩開王嬸的手,
警惕地盯著他們倆:“你們干啥?”“哎呀,鐵柱,別緊張嘛!”王嬸拍了下我的肩膀,
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那股子混合著劣質頭油和蒜味的熱氣噴在我耳朵上,
“周老板可是個活菩薩!聽說你這兒收留了個……呃,特別的閨女,
特意大老遠從城里趕過來的!人家是真心喜歡!想帶她去過好日子呢!
”她特意在“特別的”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擠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周老板清了清嗓子,
慢條斯理地開口,帶著城里人特有的腔調:“小趙同志是吧?我呢,是搞花卉生意的。
聽王大姐說,你這里有個妹子,在侍弄花草上,有點……特別的天賦?”他搓了搓手指,
眼睛里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我呢,最是愛惜人才。只要你肯割愛,價錢嘛,好商量。
”他說著,拍了拍手里那個鼓囊囊的皮夾子。割愛?價錢?我腦子“嗡”的一聲,
血直往上涌。他們這是要把小蓮當貨物一樣買賣!“放屁!”我梗著脖子,幾乎是吼出來的,
“小蓮是我妹子!不是物件!你們趕緊滾!”“喲呵!趙鐵柱,你橫什么橫?
”王嬸臉上的笑瞬間沒了,叉起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給你臉了是吧?還你妹子?
我呸!村里誰不知道她是你在山溝里撿來的野路子?不清不楚地養在家里,名聲都臭了!
周老板看上她,是她的造化!跟著你能有啥出息?喝西北風啊?人家周老板在城里住樓房,
吃香的喝辣的!跟著你,早晚餓死在這窮山溝里!”她的話像淬了毒的針,
一根根扎進我心里最陰暗、最自卑的地方。窮!餓死!名聲臭了!這些字眼狠狠刺痛了我。
我下意識地看向屋里。小蓮不知何時站在了門框邊,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微微哆嗦著,
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她看著我,
又看看王嬸和那個油頭粉面的周老板,身體微微發著抖。“鐵柱哥……”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帶著哭腔。這一聲,像冷水澆頭。我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沉默,在她看來意味著什么。
一股混雜著羞恥、憤怒和被戳穿的狼狽感猛地沖上來。“滾!都給我滾出去!
”我像頭發怒的野獸,抄起墻邊的破掃帚,紅著眼睛就往王嬸和周老板身上招呼,
“再不滾老子不客氣了!”王嬸尖叫著往后躲,周老板也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不識抬舉的泥腿子!給臉不要臉!”兩人狼狽不堪地退出了院門。
我喘著粗氣,把破掃帚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回頭看向門口,小蓮還站在那里,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泥地上。她看著我,
眼神里的驚恐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絕望。
“鐵柱哥……”她又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破碎不堪。我看著她滿臉的淚,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疼又悶。可王嬸那些惡毒的話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像無數只蒼蠅在飛。
不清不楚”……還有她手心那朵枯枝上開出的詭異小花……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路的煩躁感,
像毒藤一樣再次纏緊了我。我煩躁地抹了把臉,避開她的目光,
粗聲粗氣地吼道:“哭什么哭!回屋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說完,我轉身就朝院外走,
只想離這壓抑的一切遠遠的。身后,傳來她壓抑不住的、細碎的啜泣聲。那聲音像小刀子,
一下下剮著我的脊梁骨。我沒敢回頭。王嬸和周老板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并沒有放棄。
接下來的幾天,王嬸那張嘴在村里更是沒閑著。各種難聽的話像長了翅膀的毒蟲,
在窮困潦倒的山溝里嗡嗡亂飛。“聽說了嗎?趙鐵柱撿回來那女的是個花妖!邪門得很!
枯樹都能讓她弄開花!”“怪不得長得那么勾人,原來不是人!趙鐵柱這小子膽子真肥!
”“跟個妖怪住一屋,嘖嘖,也不怕被吸干了陽氣!”“王嬸說城里大老板看上了,
要花大錢買走呢!趙鐵柱這蠢貨還護著,圖啥?圖她是個妖精啊?”“就是!要我說,
趕緊賣了換錢是正經!留著就是個禍害!沒準哪天就把咱們村的莊稼全禍害了!
”這些風言風語,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得我渾身難受。去地里干活,碰見村里人,
他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不再是單純的瞧不起,
而是摻雜了恐懼、鄙夷和一種看好戲的幸災樂禍。有人遠遠看見我就繞道走,
仿佛我身上也沾了妖氣;有人則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喲,趙鐵柱,
你那‘花妖媳婦兒’沒跟著來啊?不怕她在家把你那破屋點著了?”二狗子扛著鋤頭,
嬉皮笑臉地攔在我面前,他身后幾個平時游手好閑的也跟著哄笑。我攥緊了鋤頭把,
指關節捏得發白,一股邪火直沖腦門,恨不得一鋤頭掄過去。可看著他們人多勢眾,
又帶著那種惡意的嘲弄,我胸口憋得生疼,最終只是狠狠瞪了他們一眼,悶頭繞開。“慫貨!
”二狗子在我身后呸了一口,“抱著個妖精當寶貝,活該窮一輩子!”窮!慫!
這些字眼像鞭子抽在我臉上。更讓我心頭發慌的是,村里幾個輩分高的老頭,
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冷。他們抽著旱煙袋,
湊在一起低聲嘀咕著什么“山里的規矩”、“不能留禍害”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