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快起來,我和你爸要去干活了,你去割些豬草回來。”伴隨著女人說話聲,
一股大力把小孩從床上拽了起來。隨即是啪嗒啪嗒走遠的腳步聲。小孩閉著眼睛,
腦袋微微垂在胸口,呼吸均勻。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又似乎才過了兩分鐘,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秀兒,聽到莫,喊你起來了。
”1.女人有些薄怒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我只覺一只冰涼的手在我手臂上扭了一下。
扭的不重不輕,剛剛能感覺到痛的地步,痛感一下子讓我睜開了眼睛。眼前烏黑烏黑的,
只能看到一個矮小的人影站在床前。人影沉默了兩秒,窸窸窣窣從身上解下什么東西,
一把塞入了我懷里。“先抱著你妹,我去做點吃的,吃完就去割豬草聽到莫?
”她并不等到回答,轉身抹黑走了出去。手下是粗糲布料的手感,我屏住呼吸,往下一看,
對上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我咽了咽口水,以為自己還在做夢,這哪里來的孩子?我記得,
自己因為腿腳風濕疼的不行,在屋里來回走了半個小時才緩解疼痛,如往常一樣坐上床,
慢慢睡過去。怎么還睡迷糊了?難道是閔閔回來了?也不對啊,閔閔才談上男朋友不久,
怎么可能就生個孩子出來呢?突然,我想起剛剛人影說的話,瞳孔緊縮,
一個驚人的念頭在腦海里閃過。這是我妹?我妹是小娃娃,那我,我回到了自己小時候?!
2.直到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女人塞過來的兩塊餅子,我都久久無法回神。
女人從我手里抱走孩子,熟練的系在了背上,看著我說,“秀兒,記得多割點豬草,
還有把小牛也放一放,聽到莫?”黑夜里并不能看到女人的神情,但不知怎的,
藏在腦海最深處的記憶一下子蹦了出來,和眼前的景象重合。我舔了舔干澀的嘴皮,
聲音不確定的喊了一聲,“媽?”女人雖然奇怪今天我怎么呆呆的,但也沒有多想,
只以為我今天是沒有睡夠。她道,“喊媽也莫得用,記得把這些都做了,
你爸都走了好一會兒了,我走了。”說完,健步如飛的消失在家里。我在堂屋坐了很久,
久到天邊開始泛白,久到我能看清楚目之所及的地方。是記憶里的房子,泥巴堆砌,
房頂茅草,一共三間屋子,一間堂屋,兩間臥室。出門是一小片空地,從房腳線延伸,
兩邊被小碎石圍著,就當做了自家的院子。右邊屋頭外面還搭了一個不寬的灶屋。
堂屋中央擺放著一個木桌子,右邊擺了兩條長凳,左邊是空的,
地上堆了一些塑料大口袋和一個秤砣秤桿。我嚼巴著手里的面餅子,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
我,竟然也趕上孫女嘴里念叨的重生了。3.我叫尚秀,和祖國同一年生日,
那時候日子苦啊,但因為新中國成立,給苦澀的日子注入了希望。我家三代貧農,
爺奶在我爸18歲的時候就雙雙走了,還好我爸長大了可以承擔起責任,不過因為家庭太差,
也只能找和他家庭條件一樣差的姑娘,也是我媽。他在21歲娶了我媽,22歲時生下我,
我記得我媽說過,當時看到是個姑娘時,我爸那臉拉的,都能去和驢一起磨磨。
不過我爸雖不開心,但好在還有良心,覺得孩子也是一條生命,不能昧良心做惡事。
過了四年,我媽又生了妹妹。望著妹妹皺皺巴巴小小的臉,我爸的臉也皺在了一起。
經過幾天的煎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從此以后,我媽再也沒有懷過,
我家也只有我和我妹兩個女娃娃。4.我因為是家里的老大,從小到大都十分懂事勤快,
人雖小,但也天天去割豬草、放小牛。說來好笑又遺憾,我只讀過小學一年級,
還因為寫不來字輟學了。到我10歲,有個親戚給我爸媽介紹一個男孩,那天天空陰陰的,
旁邊伯伯家站了兩個少年,我光著屁股坐在地上數螞蟻。
其中一個少年嬉笑的用胳膊肘懟了懟另一個少年,揶揄道:“看,這就是你未來的小媳婦。
”這個少年叫孫安繼,是我上輩子的另一半,我和他攜手走過了70年的歲月,
初次見面的事也是他說給我聽的。上輩子我比我媽厲害些,生了兩個兒子,
兩個兒子又生了自己的孩子。那些年的風風雨雨,不說有多苦或者有多幸福,
好歹也磕磕碰碰邁入了新時代。我看著越來越亮的天空,惡狠狠的咬了一口手中的餅,
心里是有些惶恐和無助的。我都一把老骨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讓我回來干什么呢?
5.我拿起靠墻的鐮刀,背著一個比我還大的背簍,去牛棚把小牛牽出來,鎖上門,
走向記憶里放牛割豬草的地方。那是房子后山山腳的一片斜坡,村子里的人也常常來這里。
這時候還沒有經歷全民煉鋼和自然災害,遍地野草茵茵,很是豐茂。我把牛繩拴在一棵樹上,
把背簍甩在一邊,自己躺在草地上,瞇著眼望著天上飛過的鳥雀。“唉,
難道又要按照上輩子再經歷一遭?”我一想到以后還長的苦日子,煩躁的翻了個身。
或許是心理作用太強烈,肚子咕咕叫的心慌,明明才吃完飯不久,卻有種胃疼的熟悉感。
上輩子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餓多了,有了很嚴重的胃病。身后傳來腳步聲,我沒有回頭,
有些難受的捂住胸口。腳步聲停在我身后,一只手拍了拍我肩,
疑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秀兒,你在干什么勒?”6.我抬眼往上看,
一張臟兮兮的小臉映入眼簾。然而我的視線停留在她鼻子里流出來的晶瑩剔透的大鼻涕上,
仿佛隨時要落到我臉上。嚇的我一把就坐了起來,顫聲喊道:“你,你別過來啊!
”小女孩吸吸鼻子,很順滑的把鼻涕收了回去,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我。
我:……“大丫?”我想了想,遲疑。“秀兒,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在這干啥嘞?
”我環視一周,指了指吃草的小牛,“這不放牛呢。”大丫是村里王大叔的閨女,
說是小時候被摔了一下,磕到了腦袋,人就變得有些傻傻的。大丫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一只小臟鞋掛在她腳踝上。我看了看,有些無奈的拉過她的腳,把鞋子套在她小腳上。
“你以后別光腳走路了,路上有玻璃碴子,萬一扎到腳有你好哭的,知道莫?
”大丫甩了甩腳,又把剛穿好的鞋子甩掉了,很是無辜的嚷嚷,“不穿鞋涼快。”我黑臉,
不想再搭理她了,站起來準備去割豬草了。大丫緊巴巴是湊到我身邊,“秀兒,
我要去上學了。”那偷偷摸摸的樣子,好像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翻了個白眼,把她推遠,
“那你可要好好學。”“秀兒,你也去嗎?”我想了想,上輩子就是因為不識字遺憾了很久,
我甚至只認識“1”,其他的數字還是之后幾十年的經驗學會的,既然重來一次,
我一定要去好好學。于是我道:“要的,我也要去。”大丫歪頭沖我一笑,叫吼兩聲,
撒丫子跑了。7.大丫腦子有問題就是這樣,時常讓人摸不著頭腦。我搖搖頭,
想到要去上學,干勁兒都有了。太陽越過地平線,被一根無形的線吊在頭頂上,
溫暖過頭的陽光照在人身上一陣陣的熱。我喂完家里的兩頭豬,在屋檐下坐了有一陣,
每個路過家門口的叔伯嬸子都要問一句,“秀啊,你爸媽干活去了?”我也不厭其煩的點頭,
有時候還迎和兩句。到現在我才徹底接受自己重生這件事情。重來一世啊,喜憂參半,
喜的是可以彌補上輩子的遺憾,憂的是現在才57年,我才8歲,能干些什么?
想到明年一系列的變革,之后就是自然災害,尤其是災害那幾年,家里窮的叮當都響不了,
因為沒有。家徒四壁,天天喝稀湯,啃樹皮,還一熬就是幾年。我是真忍不了再過一次,
可我上輩子沒有什么手藝,當了一輩子的農民,能干什么才可以改善以后的生活?
8.“秀啊,你坐這干嘛?飯煮好了?”熟悉的聲音從外面路上響起。我抬頭,
就看到一男一女扛著鋤頭相繼走進來。女人矮瘦矮瘦的,臉是鵝蛋臉,膚色偏黃棕色,
一說話眉毛上挑,看起來有點兇悍。男人更高些,也干瘦干瘦的,看起來比女人還老一圈,
眉心一直皺著,透著一副苦相。女人是我多年未見的母親,易文翠;男人則是我爸,尚承國。
看到他們那一瞬間,我淚水不自覺盈滿了眼眶,鼻子也酸的厲害。易文翠看到我這樣,
還以為我被誰欺負了,立馬喝道,“誰欺負你了?”我張嘴,眼淚卻迫不及待的往嘴里流。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尚承國皺眉,沉聲問:“哪個欺負你了莫?
”我被抱進一個滿是汗味的懷抱,溫暖的大手在我臉頰上擦拭。“嗚嗚嗚嗚嗚,
哇哇哇哇哇”一陣爆哭響遍小院,我忍不住心頭的酸澀,使勁抱住我媽的小腿,
哭的稀里嘩啦。易文翠又急又憂,但還是耐心的安慰我。9.我這陣情緒來得也快,
去的也快。沒一會兒,我就止住了哭聲,趴在易文翠肩上,抽抽噎噎道:“媽,我也想上學,
大丫都可以上,我為什么不可以?”心里給大丫說了句道歉。兩口子一聽明白了,
敢情是王家的傻妞子惹的。易文翠扭頭看向丈夫,尚承國想了想,一是秀兒到了讀書的年紀,
二是村里上學也不交錢,也就點頭同意了。“好了,哭啥,這么大個人了,以后少搭理大丫,
聽到莫?”易文翠拍了拍我的衣服,又道:“那明天你就去上學吧,
但割豬草和放牛不能甩手,曉得不?”我乖巧的點點頭,知道這關是過了。
其實上輩子我也鬧著去讀了幾天書的,但不是現在,而是我10歲的時候,妹妹6歲。
那時候掃盲,小孩子都會送去學校讀書,妹妹去了學校,我還在放牛,
心里覺得不平衡才鬧著要去讀書。結果學了兩天,只學會了寫“1”,
又因為天天放牛玩成性了,之后再沒去學校。實打實的文盲一個。10.其實現在除了讀書,
還要想法子怎么才能讓其一家人過上好日子,至少保證后面幾年可以正常生活,
不至于像上輩子那樣吃樹皮。我心事重重的走在去鎮上的小路上,旁邊是王叔叔牽著大丫。
本來今天我得一個人去上學的,鎮上對我來說不陌生,鄉下的孩子有時間到處跑,
這一帶熟悉的不得了。但是大丫老早就在我家門口等著,我爸媽也不好意思拒絕,
想著我是第一次,干脆拜托王叔叔稍微看著我,讓我一同與大丫去上學。“秀兒,
你看我的小書包,我爸給我新做的,好看嗎?”大丫一蹦一跳,傻傻的臉上透著大大的開心。
我的思緒收回,仔細看了看,點頭認可,“王叔叔的手藝真好,你的書包很漂亮。”聞言,
大丫也認真的夸我,“秀兒,你的書包也漂亮。”我家沒人給我做新書包,
因為他們覺得我不過一時興起。我也不需要,直接從家里拿了一個泛黃的布袋子,
就當做自己的書包。王叔叔瞪了一眼自家傻閨女,笑呵呵的看著我說,
“秀兒雖然沒有新書包,但是布袋子掛身上很方便,比這勞什子書包好多了。”我咧嘴一笑,
并不辯駁。11.我們村叫優秀村,鎮是被四個大村包起來的,正好在中央位置,
我們到鎮上走路大概半小時,我人小,要走四十五分鐘左右。鎮上的學校是去年剛騰出來的,
因為改革,上面說要發展教育,要掃盲,所以我們鎮上拾掇出一個學校,
但里面只有兩個老師。越往鎮上走,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其中不乏有和我們一樣的小孩子,一看就知道也是去讀書的。很快,就到了鎮上。
還在路口就聽見里面的吆喝叫賣聲,路邊擺著稀稀拉拉的蔬菜和其他小玩意,
吸引的小孩們走不動道。我和大丫很例外,我是一心想去學習,大丫則沉浸在自己新書包中。
學校其實就是宗祠改建的,在原來的基礎上修了一層,遠遠看起來就像是兩層的小別墅。
來讀書的小孩也不多,一眼望去可能就十幾個,還是看起來家庭條件不錯的。
兩個老師年紀也不大,一個約摸三四十歲,另一個二十歲左右,穿的很正規。
我們被領進一間教室坐著,側面陽光照進來很是明亮。年紀大的老師姓趙,年紀小的姓周,
看著我們這群小布丁,周老師明顯有些不知所措。“同學們好,今天是大家上學的第一天,
之后由我和周老師一起教大家上課。”趙老師老練許多,但她也沒有多說什么,
因為知道說多了我們未必記得住,從來沒接觸過知識的孩子不一定能理解。
趙老師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張黃黃的紙張,就開始上課。小小的課堂里響起孩子們的讀書聲,
載著清風,飄滿了一條街,飛到很遠的地方。12.之后一段時間,
我都維持著早上很早起來割豬草和放會兒小牛,然后去學校上課,下午回家繼續放牛。
但我學習無處不在,無論是放牛還是做其他事兒,我都在練習寫字和背誦課文。
燒火、放牛、帶妹妹甚至是睡覺,做夢都夢到自己在學習。
易文翠和尚承國兩人看了都不得不對我另眼相待,
他們沒想到自己兩個泥腿子生出一個這么愛學習的孩子。雖然他們一次也沒去過學校,
但經常聽說自己女兒很得老師喜歡,學的快,又勤奮。其實這些都是我用玩耍時間換的,
我上輩子很笨,和聰明沾不上關系,家里唯一學習好的是小兒子的大閨女,
也就是我的孫女閔閔。我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對于我們這種窮苦人家,
“勤能補拙”確實所言不虛。所以我要拼了命的學習,不僅是為了彌補遺憾,
我也希望它成為我的后盾。沒錯,我想在明年吃大鍋飯的時候爭取當個計分員,
或者其他崗位,不管官多小,能對我家有利就行。同時我還督促指導我媽做飯,
讓她不斷的練習廚房手藝,希望到時候可以撈個飯堂掌勺阿姨當當,這不比全家下地干活好。
對我爸也沒閑著,因為我表現特別好,
他經常走在路上都會被村里或者別村的親戚拉著探討一下為什么我這么厲害,
我爸媽教的多好,他沾光多了,自然耐心聽得進我的話了。
于是我把上輩子在地里幾十年的種地經驗告訴他,指揮他要怎么堆土,分行,
播種以及漚肥施肥。當然,這些都借口是老師教的,反正他們又不會真的去問。
13.這種狀態持續到年前,我爸媽漸漸習慣了我的指揮。
畢竟我媽做飯水平拔高到了一個新高度,家里現在都是她掌勺。我爸雖然一個人下地干活,
但因為我的方法高效,他干活速度質量都提升了不少,
以前兩個人干活累的連喝水都機會都沒有。但現在他一個人干,還不夠他干的。
而且糧作物比以前高產了很多,家里甚至隔幾天就能吃一次大白飯,
連帶著大家都臉色都好看了。我埋頭扒著碗里的稀飯,
腦子里瘋狂思考老師布置的作業要怎么安排。“秀啊,你覺得我們再去開荒一片地怎么樣?
”尚承國夾了一塊肉放到我碗里,略帶試探的問。這肉是前兩天放寒假學校發的,
其實就是趙老師和周老師對我的獎勵,她們鼓勵我在家也不能懈怠。
天知道這時候一塊肉的含金量有多高,我回來半年了都沒吃過一次。我抬頭,看著我爸,
直把他看到緊張的咽口水。我媽以為我不贊同,她趕忙出來打圓場,“沒事,秀,
你爸就提一嘴,你要是不同意就算……”“這簡直太好了!”我雙眼發光。我媽:“……啊?
”“爸,你終于想通了嗎?其實我老早就覺得我們可以多做一點,雖然現在家里糧食夠吃,
但我老師說明年的環境不好,很有可能減產。”“什么?!這是真的嗎?”我爸眼一瞪,
臉上突然著急起來,聲音都拔高了兩個度。我媽也急,眼巴巴的看著我。14.“不知道啊,
有可能吧,反正趙老師就提了一嘴,但不管明年怎么樣,多做點糧食難道不好嗎?
”我神情認真,“爸媽,我想天天吃大米飯。”易文翠和尚承國面面相覷。
“我覺得我們能做到,你們覺得呢?”這話要是放在半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現在,
半年就有這進步,他們心里突然火熱起來。看兩人這樣子,
我知道自己的計劃算是成功了一半。和我爸商量要找村長再開多少地,準備出點血拿下這地。
突然,外面吵鬧起來,不少人往村里跑。忘了說,我們優秀村呈平坦的“U”型,三面環山,
我家住在偏村尾的地方。我爸放下碗出去看什么情況。“老尚,快快快拿你家的網兜子,
村長的小兒子掉堰塘里了。”一個村民路過我家,趕忙喊了一嘴。我爸一聽,
馬上拿上院子里放著的長桿網兜子,也要跟過去。“爸,我也去。
”我快速的把碗里的飯扒進嘴,衣袖往嘴上一抹,跟著我爸跑出去。易文翠在后面喊,
“你這孩子,你跟去干嘛,小心別掉水里了!”15.堰塘類似于一個中等大小的魚塘,
在村里最里邊,平時大家愛去那撈魚吃。跑了一段路,才到堰塘邊。
此時這里已經圍了不少的村民,一些人拿著桿往堰塘中心撲騰的小孩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