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暑氣未消,黏膩的風裹著新漆和塵土的味道。我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像個出土文物,
杵在簇新的宿舍樓前。307,鑰匙插進鎖孔,“咔噠”一聲輕響,帶著金屬的生澀。
門開了。
古怪的氣味劈頭蓋臉砸來——劣質線香燃盡的焦糊、陳年紙張的霉味、曬干草藥碾碎的辛辣,
混雜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道觀”氣息。“咳!咳咳咳——!”驚天動地的咳嗽瞬間炸響,
我弓著腰,眼淚鼻涕齊飛,手里的箱子“哐當”砸在門框上。好不容易緩過勁,
揉著發酸的鼻子,淚眼朦朧地抬頭。眼前的景象,讓我懷疑自己一腳踏進了聊齋片場。
靠窗的上鋪,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藏藍對襟褂子的男生,盤腿而坐,腰板筆直,眼觀鼻,
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他身下的床鋪,成了符咒的海洋。黃底紅字的符紙,
密密麻麻糊滿了床頭床尾的墻壁,連天花板都沒放過。
扭曲的朱砂符文在斜射的光線里幽幽閃爍,像無數只窺視的眼睛。床沿上,
幾枚用紅繩系著的黑黢黢小鈴鐺,發出幾不可聞的“叮鈴”聲,撓得人心頭發毛。視線下移。
好家伙!水泥地上,正對著他盤坐的下方,
用暗紅色粉末(濃重的鐵銹和礦物味)工整地畫著一個巨大繁復的圖案,
幾個角上壓著邊緣發綠的舊銅錢。圖案中心,
端端正正擺著一個巴掌大小、布滿銅綠的青銅八卦盤,古舊得仿佛剛從哪個戰國墓里刨出來。
這哪里是大學宿舍?分明是哪個山旮旯里香火將熄的破敗道觀!我杵在門口,
行李箱輪子卡在門檻縫里,像個誤入邪教祭祀現場的傻孢子。大腦死機重啟中:走錯了?
穿越了?還是學校響應傳統文化復興搞的特色宿舍?就在這時,上鋪那位“入定”的仁兄,
眼皮子慢悠悠掀開一條縫。那眼神,平靜,冷淡,毫無波瀾,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
他目光在我臉上,尤其是印堂那塊地方,停留了兩三秒。薄唇微啟,吐出一句話,聲音不高,
沒起伏,像宣讀既定事實:“你印堂發黑,煞氣纏身,三日之內,必撞邪祟。”我:“……?
”印堂發黑?煞氣纏身?撞邪祟?這幾個詞像冰磚拍在我被香灰嗆暈的腦門上。死寂一秒后,
一股混雜著荒謬和被冒犯的邪火“噌”地竄上天靈蓋。“噗嗤!” 我沒忍住笑出聲,
扶著門框站穩,指著自己鼻子又指指他那滿屋“裝備”,
語氣充滿“關愛智障”的真誠:“哥們兒!醒醒!大清早亡了!這都二十一世紀了,
咱是來上大學,不是來拍僵尸道長續集的!要相信科學!懂嗎?Science!
”我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個單詞,試圖用知識的鐵錘敲醒這位神棍。他看著我,
臉上那點細微的波動徹底消失,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眼皮重新耷拉下去,連個“哦”都欠奉,
仿佛我那番“科學宣言”只是放了個屁。得,雞同鴨講。我翻個白眼,認命地拖箱子進門。
還好另兩個床位空著。我小心翼翼繞開地上那個邪門的八卦陣,把家當塞進靠門的下鋪。
鋪床單掛蚊帳時,總覺得后背涼颼颼,上鋪有道視線粘著。算了,忍忍。
只要他不半夜搖鈴跳大神,大家相安無事。三天,一晃而過。
“印堂發黑”的預言早被我扔進“奇葩室友”回收站。第四天深夜,十一點半。
圖書館閉館鈴催命般響起。我抱著幾本死沉的法學磚頭,頂著熊貓眼,腳步虛浮往宿舍挪。
路燈昏黃,影子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拉長扭曲。風吹過冬青叢,“沙沙”作響,
像有什么東西在爬。走到操場邊的梧桐道,一股陰風毫無征兆卷來——鉆骨縫的濕冷土腥氣。
我猛一哆嗦。路燈光線詭異地暗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見操場中央最濃的黑暗里,
似乎……站著一個人影?紅色的。鮮艷刺目,像凝固的血,在昏暗中異常扎眼。
紅影背對著我,一動不動,長發垂肩。誰啊?大半夜cosplay?念頭剛閃過,
腳步不自覺慢了。就在腳步頓住的零點零一秒,那紅影,毫無征兆地、猛地轉過了身!
沒有過程!前一瞬是背影,下一瞬,一張慘白模糊、五官混沌的臉正對著我!
臉上兩點幽深如黑洞的“眼睛”,死死鎖定了我!一股混合著極致恐懼和冰冷惡意的氣息,
如同冰水瞬間淹沒全身!心臟被無形大手攥住驟停,隨即瘋狂擂動!汗毛根根倒豎!
“呃……” 喉嚨凍結,尖叫卡死。大腦空白,只剩本能——跑!我猛地轉身,
懷里的書“嘩啦”砸地,撒腿狂奔!肺葉像破風箱拉扯,每一次呼吸帶著血腥味。
后背那冰冷鎖定的感覺如影隨形,越來越近!我不敢回頭!“救命——!” 恐懼沖破喉嚨,
嚎聲凄厲。就在那冰冷腐朽的寒意幾乎貼上后頸皮膚的瞬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敕!
”一聲清越斷喝如驚雷炸響頭頂!緊接著,一片刺目灼熱的紅光在我身后爆開!
伴隨一聲尖銳凄厲、非人般的慘嚎!“吱——哇——!!!”我猛地剎住腳步,驚魂回頭。
只見那紅影正瘋狂扭曲翻滾!身上像潑了烙鐵,滋滋作響,冒出濃烈刺鼻的黑煙!
慘白模糊的臉上充滿怨毒痛苦,黑洞眼睛死死盯著我斜上方。我順著視線猛地抬頭。
宿舍三樓,307窗戶大開!一個人影單手撐窗臺,違反物理定律般輕飄飄躍下!
藏藍衣角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是他!他落地無聲,利落擋在我和扭曲紅影之間。昏暗光線下,
側臉緊繃,眼神冷冽如刀,手里捏著一小撮殘留微光的紅色粉末——朱砂!
紅衣女鬼(現在打死我也不敢懷疑了)被朱砂重創,紅光黯淡,翻滾幅度小了。
看向蕭然的眼神怨毒得滴血,喉嚨發出“嗬嗬”低吼。蕭然看都沒看我,左手飛快伸進內兜,
掏出一張……皺巴巴、邊緣毛邊的黃色符紙。面無表情,遞到我眼前。
動作熟練得像小賣部遞煙。“正宗茅山驅鬼符,開過光的。”聲音平淡如報菜名,“一張,
八百。保你今晚平安。掃碼還是現金?”我:“……!!!”大腦徹底宕機。
恐懼、荒謬、劫后余生、“臥槽這也行?”的荒誕感海嘯般沖擊神經。
我看著那張成本不超過五毛的皺巴黃紙,
再看看他身后滋滋冒煙、怨毒盯我的紅衣學姐(鬼),最后落回他“愛買不買”的平靜臉上。
理智?科學?唯物主義?去他媽的!“大師——!!!”我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
雙腿一軟,爛泥般撲過去死死抱住蕭然沾著草屑的褲腿!“救我!大師救我啊!包年!
包年能打折嗎?!我分期!花唄額度還有!大師——!!!”眼淚鼻涕決堤,糊了他一褲腿。
大學生的體面?無神論的尊嚴?在紅衣學姐黑洞洞的注視下,都是浮云!我只想活到明天!
蕭然身體明顯一僵,眉頭微蹙,嫌棄地瞥了眼褲腿上的不明液體。就在這當口,
那緩過氣的紅衣女鬼,身上紅光猛地一盛!發出更加凄厲怨毒的尖嘯!裹挾著刺骨陰風,
猛撲過來!目標直指抱著大腿、毫無防備的我!腥風撲面!
慘白模糊的臉和黑洞眼睛急速放大!我嚇得魂飛魄散,閉眼把臉死死埋在大師褲腿上,
等待冰冷死亡。“哼,冥頑不靈。”一聲冰冷輕哼頭頂響起。
緊接著是極短促、奇異韻律的咒語低吟。抱著的那條腿肌肉瞬間繃緊,
一股灼熱氣浪猛地擴散!“嗤啦——!”一聲更響亮的、如同冷水潑滾油的聲音炸開!
伴隨紅衣女鬼更加痛苦、撕裂耳膜的凄厲慘嚎!充滿了驚駭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預想的冰冷沒來。我小心睜眼。只見蕭然已掙脫我的“抱腿殺”,左手捏著驅鬼符,
右手并指如劍,指尖縈繞一層極微弱金光!劍指正點在撲來女鬼額頭(大概位置)!
女鬼身上如潑濃硫酸,嗤嗤冒濃烈黑煙,形體劇烈扭曲潰散!黑洞眼里怨毒被極致恐懼取代!
不甘尖嘯一聲,猛地炸開,化作一大團翻滾濃黑怨氣,倉惶逃向操場最黑暗角落,
眨眼融入夜色消失。只有空氣中殘留的焦糊陰冷氣息,證明一切非虛。危機解除。操場死寂,
只剩我粗重喘息和心跳擂鼓。蕭然緩緩收指,指尖金光消散。看都沒看女鬼消失方向,
仿佛拍死只蒼蠅。再次轉身,那張皺巴黃符精準遞到我鼻尖前。“八百。”言簡意賅,
“現金掃碼都行。貼身放好,保你無事。”這一次,我看著符紙,
眼神充滿前所未有的敬畏虔誠。這哪里是紙?是我的命!護身符!再生父母!我顫抖著手,
小心翼翼接過那張皺巴巴、甚至有點汗漬(可能是我蹭的)的黃符。入手微沉,紙張粗糙,
朱砂紋路繁復,隱隱一絲微弱、令人心安的熱流。“謝…謝謝大師!”聲音還在抖,
帶著哭腔,“我…我這就轉!馬上轉!大師您支付寶還是微信?”手忙腳亂掏手機,
差點把符掉地上。蕭然沒說話,默默掏出屏幕裂了縫的老舊智能機,熟練點開收款碼。
“滴——支付寶到賬,八百元。”清脆電子女聲在死寂夜里響起,荒誕感拉滿。
我捧著價值八百大洋的符紙,像捧傳國玉璽,小心塞進貼身襯衣口袋。符紙貼膚,
那股微弱熱流更清晰了些,驅散不少寒意。蕭然收了錢,拍拍褂子上的灰(和眼淚鼻涕?),
抬腳朝宿舍樓走,步履輕松如扔垃圾。“大師!等等我!”我屁顛屁顛跟上,寸步不離,
恨不得貼他背上。現在他就是我的燈塔!依靠!科學?唯物主義?在徒手驅鬼大佬面前,
都是紙老虎!回到307,熟悉的香灰朱砂味竟有幾分安心?
蕭然徑直盤坐回符咒包圍的上鋪,恢復老僧入定,仿佛樓下驅鬼大戰從未發生。
我則像受驚鵪鶉,縮在下鋪裹緊被子,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宿舍門,
手里緊攥襯衣口袋里的符紙。門外一丁點風吹草動,我就能原地彈射起飛。這一夜,
注定無眠。腦子里翻來覆去慘白的臉、黑洞的眼,還有室友從天而降撒朱砂時冷冽的眼神。
世界觀,稀碎。日子,還得過。自從那晚被紅衣學姐上了“唯物主義局限性”實踐課后,
我在307地位翻天覆地。從“關愛智障室友的唯物好青年”,
降格為“大師腿部掛件兼首席狗腿子”。室友,大名蕭然。
據說是茅山清微派第N代單傳弟子(N不詳)。上大學是為完成師父臨終“融入現代社會,
尋找道法新機”遺愿。在我這凡夫俗子看來,
更像是被師父一腳踹下山門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毒打的可憐娃。我對他的稱呼,
從“喂”、“那誰”,進化到充滿敬意的“蕭哥”,再到“大師”。“大師,
您這符…能防蚊子嗎?圖書館蚊子太毒了!”我搓著胳膊上的包,
眼巴巴看他桌上畫廢的黃符紙。蕭然眼皮沒抬,手指沾朱砂行云流水畫新符:“驅蚊?
浪費朱砂。買瓶花露水。”“大師!食堂紅燒肉今天油光發綠!您瞅瞅是不是地溝油?
或被…污染了?”我端餐盤,憂國憂民。蕭然慢條斯理扒拉自己盤里綠油油青菜,
筷子尖挑起塊肉聞聞,面無表情:“豬肉放久了,氧化。少吃,膽固醇高。”“大師!
快看表白墻!隔壁系花說她昨晚湖邊看到穿白衣服沒腳的人影飄過去了!是不是又有情況?
用您出馬?”我舉手機激動如發現新大陸。蕭然終于撩起眼皮瞥眼屏幕,
嗤笑:“P圖技術太爛,影子邊緣沒處理好。讓她少看恐怖片。”我:“……”得,
大師不僅業務強(指驅鬼),還自帶破除封建迷信(指除他以外的)buff。
雖然日常“雞同鴨講”,但我對蕭然崇拜依賴與日俱增。那晚后,我成玄學忠實擁躉。
他畫廢符紙邊角料?我撿回當書簽!他說宿舍西南角陰氣重?
我立刻把堆那兒的臭襪子運動鞋全搬走!
他偶爾心情好(或嫌我煩)甩給我個紅繩編的丑平安結,我能寶貝掛脖子上三天不摘!當然,
“信仰”偶爾受點小考驗。比如,當期末考試周黑云壓城時。
厚教材、密筆記、刷不完真題卷…空氣彌漫咖啡因、汗水和絕望。
宿舍另兩哥們早搬小馬扎去通宵自習室占座。307只剩我和盤坐上鋪、穩如泰山的蕭然。
凌晨兩點。我像被掏空破布口袋,癱書桌前,眼皮重千斤,
《刑法學總論》字跡模糊成蠕動黑點。大腦漿糊,剛背法條轉頭就忘。
絕望像冰冷海水漫過胸口。意識即將沉入混沌深淵時——“喂。”清冷聲音如冰針扎進耳膜。
我一激靈,差點彈起,迷瞪抬頭。上鋪,蕭然不知何時睜眼。沒開臺燈,昏暗光線下,
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平靜無波看我。“起來。”言簡意賅。“啊?”腦子還糊,
“起…起來干嘛?去…廁所?” 難道大師連我腎虛尿頻都算出來了?蕭然利落翻身下床,
落地無聲。走自己桌前,拉開抽屜,往洗得發白帆布挎包里塞東西:一疊新畫黃符,
幾枚邊緣光滑銅錢,一小包朱砂粉,還有個巴掌大、古舊的黃銅羅盤。動作熟練,目標明確。
收拾妥當,挎上包,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看還癱椅子上的我,重復:“起來。
”這下我清醒了,不祥預感順脊椎骨上爬:“大…大師?這…大半夜…去哪兒?
”蕭然嘴角極細微上扯,像笑又像嘲諷。吐出倆字,冰疙瘩砸地:“后山。”后山?!
學校后面有座不大野山,白天都沒幾人敢去,據說是解放前亂葬崗,
晚上更是校園怪談發源地!無頭學姐?唱歌吊死鬼?平時當樂子,經歷紅衣學姐后,
我對“樂子”充滿敬畏!“去…去后山干嘛?!”聲音變調,下意識裹緊珊瑚絨睡衣,
仿佛薄絨毛能抵御妖魔。“超度。”蕭然平淡如說買水,“有個吊死鬼,怨氣積差不多了,